天才的作家靠想象力,天才的历史学家先要放弃想象力
2022/3/18 捍卫人文学

    

     作者:巴巴拉·塔奇曼

     想象力的贫乏,正在让世界变得平庸。在写作领域也是同样,想象力是区分天才作家和一流作家的唯一标志。

     天才的作家,都具备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他们能平地起高楼,用一支笔编织出一个个精妙绝伦,让人看了拍案叫绝的故事。

     如果还能有点思想与人文关怀,便可称作作家中的思想家。

     但是,还有一类是天才的历史作者,他们的天才却是主动限制自己的想象力,甚至放弃想象力。

     他们的天才在于,即便某个历史事实大众再烂熟于心,但读了他的文字,照样会忍不住看下去。

     而巴巴拉·塔奇曼正是这样一位天才的历史作家,这位史学界的奇女子,几乎以一支笔同时深刻地影响了文学界、历史学界、政治界,甚至改变了大众对历史的看法。

     本文是她对自己一生写作的回顾,通过她的叙述,我们得以了解这位天才历史学家的成因,以及她一生写作的重要理念。不管是对历史本身感兴趣还是对写作感兴趣的读者,都能从中得到启示——

    

     只采用事实,哪怕是最微小的细节

     历史学家永远不能保证,重写的故事是否就是真相,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是保证用证据说话。

     一个读者告诉我,他尤其喜欢《八月炮火》中的一段,那段写到英军在法国登陆的下午,一声夏日惊雷在半空炸响,接着是血色残阳。

     他以为是我艺术加工出了一种末世景象,但事实上那是真的。

     我在一个英国军官的回忆中找到这个细节,他参加了登陆,听到了雷声,看到了血色的日落。

     如果存在艺术加工,那也仅仅是我挑出了这个细节,最终用对了地方。

     材料的选择决定了最终作品的质量,这是我只用原始文献的原因。我对二手文献的态度是,它们有用,但也有害。

     我在写作计划之初会看它们,它们引导我了解故事梗概,但我从不引用它们,因为我不想再重写一遍别人的书。

     并且,二手文献中的事实是已经被筛选过的,使用它们就表明你放弃了自己筛选的机会。

     我会毫不犹豫地以最快速度扑向原始文献:回忆录、信件、将领对战役的描述,不管它是否有倾向性,以及欺骗性——有时它们会这样。

     即便是一段不值得信任的材料,对了解来源者的个性也有参考价值,如果此人正是事件的实际参与者,那就更好。

     原始文献中的偏见是可以预见的,你应该允许它存在,并通过阅读其他版本来修正它。

     对于每一个历史片段,我都尽量阅读两到三种材料,就算这个事件不具争议性,它从不同见证者的角度看来,以及在他们各自的记忆中也是不同的。

     更为直接的研究是实地勘察。

     在写《八月炮火》之前,我租了一辆雷诺,也在一个8月,我开着它沿德国入侵的路线——卢森堡、比利时、法国北部,重访1914年8月的战场。

     除了对军事行动中的地貌、距离、地形有了感性认识之外,我看到了遍野挂着成熟谷粒的小麦,也许骑兵队当年曾在那里走过。

     我测量过列日默兹河的宽度;我还看到,法国士兵站在孚日山脉的高度俯视失地阿尔萨斯是一副什么模样。

     我体会到了比利时道路的颠簸,并且在寻找英军司令部旧址时,险些永远迷失在杂乱的乡间路上。

     这时我才知道,为什么1914年骑摩托车的英国通信员要花三个小时才能搜寻25英里的范围。

    

     从自我满足,走向满足大众

     1904年,我去找一位女教授,她毕生都在研究美国和摩洛哥的关系。我问她准备什么时候停下来,她惊讶地看着我说,她已经做了大半辈子,怎么可能停下来。

     我相信,她比在世的所有人都更了解美摩关系,但她曾想过暂停研究,花点儿时间向世界讲述她所知道的故事吗?

     恐怕没有。

     研究是无尽的诱惑,但你最终需要坐下来思考,把思想转化为可读的、不偏不倚的、有趣的句子,既要文字言之成理,又要读者读之有味。

     这项工作是劳累的、缓慢的,常常是费力的,有时是痛苦的。它意味着对文字进行重新组织、修订、增删、改写。

     但它也带来了一种兴奋感,像是一种喜悦,一种攀登奥林匹斯山的感觉。总之,这是一种创造。

     当然,我拥有绝佳的便利来把《八月炮火》写得精彩绝伦。就像丘吉尔所说,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一个月是“戏剧也难以超越”。

     它有一种英雄主义的气质,使之高于普通的繁芜琐碎,这是伟大的悲剧必需的元素。

     1914年的8月,有一种东西在逼近,不可逃避,无所不包,笼罩着每一个人。

     直到最后,直到我落笔开始写尾声部分,我才完全理解我写了两年的故事的每一处含义。

     快刀斩乱麻:历史学家要直奔主题

     我在杂志社历练了7年,发现有没有好的文字,关键在于写作者有没有一双好耳朵——写作者需要倾听自己文章的声音。

     很多美国作家并不这么做。

     听听我的历史同行在《美国历史评论》中的这句话:“说明性的简化并未削弱他的报告的历史价值。”

     短短一句话,就有五个长单词,每个都有四到五个音节。你必须读上三遍,再花点儿时间思考,才能知道这句话到底想说什么。

     我认为,短词比长词为佳,音节越少越好。那些单音词,比如“bread(面包)”、“sun(太阳)”、“grass(草)”,干净漂亮,则是好上加好。

     爱默生的一首诗几乎全是单音词,我认为这是最精美的英文诗句:

     By the rude bridge that arched the flood,Their flag to April?s breeze unfurled,Here once the embattled farmers stood,And fired the shot heard round the world.

     简陋的拱桥下河水潺潺,他们的旗帜在四月的风中舒展,被围攻的农场主曾经站在这里,打响的枪声为全世界听见。

     28个单词中,24个都是单音词。这是英语的至纯之境,虽然它并非这位作者的代表作。再看这首:

     On desperate seas long wont to roam,Thy hyacinth hair, thy classic face,Thy Naiad airs have brought me homeTo the glory that was GreeceAnd the grandeur that was Rome.

     习惯了怒海飘荡,你紫蓝色的头发,你典雅的脸庞,你水仙子的风姿伴我返航,抵达希腊的荣耀,抵达罗马的堂皇。 读者会说,拿诗来做例子并不公平。确实如此。但是,这些诗句难道没有在文字的音律上对历史写作者有所启发吗?

     我认为,真正的写作,必须写吸引读者的历史,让他们和我一样对写作主题欲罢不能。

     第一步是去粗存精。他必须做一些准备工作,搜集资料,组织逻辑,挑选精华,丢掉无关内容——总之,丢掉它们——然后把剩下的综合到一起,使之形成一种发展式的引人入胜的叙述。扔给读者一大堆未经消化的内容、未敢确认的人名和未可定位的地名对他们来说毫无用处,这是作者的懒惰,或是炫耀所学庞杂的虚荣。

     历史学家总是被历史的旁门和枝节所吸引,但写作的艺术——对艺术家的试炼——就在于,是否能够忍痛割爱,直奔主题。

    

     拒绝结果先行,为故事增加悬念

     历史写作的一个难点是,如何在人人都知道结果的情况下让故事保持悬念。我一开始十分担心这一点,但当我进入实际写作,并且反复验证之后,就有了办法。

     我发现,如果你装作并未时过境迁,忍住事后诸葛亮的聪明,那么,悬念自然而然就会自己产生。

     有时,我会禁不住要提示读者某个事件对后来发生事情的重要意义,这种冲动会无法遏制。

     但是,我尽量狠下心。在描写二战时,我写下的文字就像我并不知道谁将获胜,而我只是在向读者描述,是哪种方法奏了效。

     当危机临近,我也开始紧张焦虑。

     比如,霞飞此时坐在大本营外的树荫下,整整一个炎热的下午都在思虑,是该继续将法军撤退至塞纳河,还是接受加列尼的请求,就此调转马头,于马恩河反攻。

     德军右翼正向巴黎扫去,侧翼暴露无遗。时机正在溜走,霞飞仍然端坐苦思。即便大家都知道了结果,悬念仍然压得人喘不过气。

     因为读者知道,如果他做了错误的决定,你我今天都不会身在此处了——或者,你我仍在,历史则由他人撰写了。

    

     从不预设系统:从人的角度理解历史

     有一个至今悬而未决的问题——历史的本质。如今,这场争论如你所知还在扩散。

     一边是宏观思想家,或者说汤因比们,或者系统论者;另一边是人性论者——我这样叫他们,取其重视“人性”的意思。

     汤因比型的人着迷于寻找历史的解释。他们制作了种种系统和周期要把历史挤压进去,这样历史就会有一个标准的形状,有了模式,有了意义。

     而当历史顽皮地、毫不留情地蹦跳进错误的地方时,系统论者就忙不迭地将之归因于环境的异常。

     其实,他们大可不必如此费劲,因为人的行为就是这样。

     伟大的军事史学家查尔斯·奥曼爵士说过:“人类的行为记录是非逻辑的……历史就是一系列发生的事,不含任何必然性。”

     预设系统我不敢相信,而将科学方法运用于历史学更让我避之不及。对历史最近乎本意的阐释来自列昂·托洛茨基——一个同时创造和写作历史的人。

     他说,历史上的因果,“都通过自然选择后的偶然事件来折射自己”。你越琢磨这句话,越觉得对。

     更近一些时候,《时代周刊》文学增刊上的一位匿名评论者,用一种超于争论之上的方式评论了系统论者。

     他说:“理论先行的历史学家很难避免偏爱最适合他系统的事实。”他还说:“历史读者的心里都应该有此判断。”

     这简直就是我的口号

     中立客观:历史学家不能把自己当材料

     如果历史学家找到自己的材料,而不是把自己当材料,那么,那些材料最终会对他说出历史谜团的答案。

     在某人的回忆录中,我读到尼古拉大公1914年在被任命为俄军总司令的时候落下泪来,据作者说,这是因为他觉得不堪此职的重任。

     这听上去就像当代的历史观察者最应该提防的那种一厢情愿,不像真的。

     尼古拉大公据说是皇室唯一的“硬汉”,以硬派作风著称,为士兵钦佩,在宫廷中凛然生威。

     我不相信他会感到不堪重任,但是,他为什么流泪呢?我可以忽略这条信息,但我不想。我想找到合理的解释。

     我好几天在身上带着尼古拉大公的笔记卡,忧虑不已。然后,我想起了另一起哭泣的事。

     我检索了笔记,发现了一条记述丘吉尔落泪的笔记,同样如此的还有法国战争部长梅希米。

     我一瞬间理解了他们,他们不是为某个人而哭,而是为世事。我的这句话几乎脱笔而出:

     “1914年的某种气氛,让感受到它的人为人类的命运颤抖。”我发现这句话解释了我一开始想写这本书的原因——那个“为什么”自己出现了。

     同样的事还有一次,来自马恩河战役前夜霞飞的战斗命令。我着意把这个命令写成一个高潮,一次最后的冲锋号角,它确实就是那样。

     但奇怪的是,这道命令平静、沉闷,全然没有那样的氛围。我试着用了十几种方式来翻译它,但都不理想。

     有一天,当我第二十次重读它的时候,它突然就顺畅了。

     我发现它的平淡正是它的意义所在。现在,我在最后一章的末尾引用了它,并且补充道:

     “它不是一声‘前进!’的大喊,也没有用荣誉来感召士兵。在经历了1914年头30天的战争之后,人们已经预感到,前路上已经没有任何荣誉可言了。”......(完)

     ——推荐阅读——

     塔奇曼的一生都在批判两类知识分子:

     ——要么画地为牢、在学术圈子里自娱自乐,掺杂的“黑话”越来越多,造出的概念越来越高大上,却唯独不说人话,与大众严重隔绝。

     ——要么缺乏底线。深谙传播规律,利用谎言扩大自身影响力,最后买单的却是那些被错误观念毒害的普通人。

     她认为只有同时兼顾了学术深度、史料准度、和传播广度的历史学家才算合格。但不幸地是,这样的作家极罕见,巴巴拉·塔奇曼自己就是一位。

     她的书不光学术界看了服气,费正清、黄仁宇等一众大佬纷纷主动背书,而且长期霸占美国畅销榜,被美国人民视为国宝级的历史学家。

     她打通了学术和写作的界限:

     ——作品宏大、深刻,读起来比虚构的小说还要令人着迷,但却竟然不掺一丝虚假的成分,每一句话都确有其事。

     正如她本人所说,她从不编造任何东西,包括天气。这和当今图书出版市场上各种真假参半的所谓历史著作,有本质不同。一个喜欢历史的读书人,如果没读过塔奇曼,他不仅错过了很多美好的阅读体验,甚至很可能正带着各种对历史的偏见看待这个世界。

     遗憾的是,塔奇曼的作品在中国长期被忽视。她的部分作品引入国内后,曾一度绝版。为此,我们诚挚推荐《史迪威与美国在中国的经验》、《骄傲之塔:战前世界的肖像》等六部作品,并与近两年出版/再版的《圣经与利剑》《八月炮火》组成“塔奇曼作品集”,是迄今简体中文世界最全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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