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一个人旅行
2015/12/8郑轶 近似于透明的深蓝
     “心探索”杂志的Mook书的约稿,这期的主题是“一个人”,于是编辑给我的命题作文是“一个人旅行”。其实这也是一个被朋友和媒体采访问过无数遍的问题“你一个人旅行害怕吗?”之类,索性就一次性来聊一聊,关于一个人的旅行。图片都来自于我自己的拍摄。

    

     不同的文明有着对于孤独感的不同诉求和情绪体验。我们生长在一个以农耕文明为历史渊源的土地上,两千年儒家思想几乎渗透了所有的文化习俗。农耕社会脱离不开群居与协作关系,而儒家文化讲述的是关于伦理道德以及种种人际关系。于是我们的文化是热闹的,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互动,换一个角度去形容,它是被各种关系所羁绊着的。

     所以佛教在汉语里有着一个很妙的词语叫做“出家”。佛家修行的为了是参悟生命本质“无常”,相悖于农耕文明所追求稳定的“恒常”。僧侣专注于修行,需要挣脱世俗伦理的束缚,需要离开“家”,离开君臣父子纲常的社会层层关系的牵连。

     而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与定居的农耕文明在伦理价值观上呈现出不一样的风貌。他们更崇拜个体的强大与自由,流动与迁徙让他们习惯与接纳无常。所以流淌着游牧民族血液建国的李唐王朝,留下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诗句。被称为唐诗中的“宇宙精神”:有一种独自跳脱于世俗之外、把自身放置于天地之间、与日月星辰直接对话的磅礴气势,充满了各种形式独处的体验。

     然而不管什么人种,我们的祖先都曾在某个地方的某个时间段里过着游牧民族的生活。这也可以理解为人们对于旅行的热情与动机:它唤醒了人类集体潜意识,那些古老而遥远的基因里所埋伏着的记忆。

    

     旅行从某个角度上可以理解成为一种短暂的”出家“,一种临时的”游牧“的经历:在那么一段时间里,你离开了熟悉的环境,离开了家,背着你暂时需要的所有,去若干遥远的地方体验不同的生活,即兴应付突如其来的人和事。

     在社会中我们为我们各种身份所绑架:我们名片上的抬头、隐形的社会阶层细分、国籍种族年龄职业学历都会悄无声息地被标签化,成为我们身上看不见的刺青,让我们在无意识中拥有各种预设的立场。另外一种身份来自于社会关系:谁的子女,谁的朋友,谁的妻子丈夫…于是我们或多或少被束缚在责任义务里。我们活在各种身份里,人们关心的是你的面具,而不关心你到底是谁。

     这几张来自我2011年拍摄的作品《Invisible Tattoo(看不见的刺青)》讨论的就是这个社会身份标签的话题。

    

    

    

    

    

     人们的身份标签来自于社会,所以我放置在自然背景中,我们移除了任何标签,就仿佛脱去了衣服,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旅行中人与人的关系是平等的,你撕毁了身份标签,从世俗生活种种关系中解放出来,也斩断了因为这些身份所滋养出来不自知的傲慢、狭隘、自以为是、虚伪做作,回归到个体最本质的状态。同时也失去了所有社会关系所提供的保护,你解决所有问题只能依靠于你自身的品质与能力,在这个过程中,你能找到一种与自己、与世界更好的连结。

     这种从日常生活里抽离出来的状态,充满了新鲜好奇,刺激和召唤我们的本能,同时也无限接近于生命的本质,提供给你无限关于理解”无常“的素材。旅行和世俗生活是相辅相成的,有助于理解与平衡各自缺失的那一部分。

    

    

     旅行是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也只是一部分而已),我没有试图赋予旅行种种刻奇的意义,可是它的确成为自我成长中不可缺席的需求。旅行的方式有很多种,有着不同的功能属性。亲人朋友的陪伴,或者一群人公路片般的冒险,都赋予过我生命里珍贵而美好的记忆。然而独自一个人的旅行,它却是我属于自己冥想的方式。

     对于每个自我意识苏醒的个体来说,“独处”是必不可少的观望自己内在的途径。有人通过诸如禅坐、瑜伽、慢跑….而适合我的方式是独自旅行。这种欲望会在人和事的关系交织成密密麻麻的网中逐渐累积,直到一个冲突爆发的临界点。提醒我从中挣脱抽离出去,用一段与日常生活平行的旅程,与自己对话。

     生命是一个上下起伏的波,旅行的时候那种动荡的曲线更接近于生命的本质,所以我们内心感觉到安定,而大城市的生活貌似平静,却让我们内心浮躁不安稳。日常生活过于嘈杂,各种噪音和无谓的忙碌常常在不自觉中掩盖了你自己真实的声音。在路上的时候,我们可以把自身抽离了来看待事物,那一刻我们不仅是活在当下而且是活在过去或者未来里的。

     换句话说,我需要一场临时的“出家”,专注于自己的内心世界。甚至它与目的地无关,与风景无关,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这只是一个争取和自己相处的借口。所谓的生活在别处。不是我们要去到哪里,而是我们要离开哪里。

    

     挣脱我们的“舒适地带”需要勇气,毫无保留地直面自己的恐惧也需要勇气。几乎没有人不喜欢旅行,可是很多人害怕一个人上路。除了孤单是一种难以启齿的尴尬之外,因为这还意味着我们将面对的是克服自身依赖、惰性,以及安全感缺失的课题。我们总有很多想做却一直迟迟不去做的事情,我们也有很多想去而一直没有去的地方,我们擅长给自己编织借口,以掩饰自己内在的脆弱和隐约的恐惧。我们总是等待什么人能一起去做一些事情:一起去电影院,一起去吃火锅,一起去搭车旅行...然而总是不凑巧,于是你搁浅了那些计划,继续等待合适的时机。某一天我忽然发现我们把那么多的生命浪费在了“等待”之中,而不幸的是生命又是如此短暂。那一年我完成了很多想做一直没有去做的事情,如果找不到合适的陪伴,那么就一个人完成它。比如独自去了喜欢的DJ的电子音乐派对,比如独自搭车去了柏林。想到什么就去做,不在当下留有遗憾,这是对生命的一种不辜负。

    

     后来我在一个人的旅行中逐渐开始迷恋并且追逐这种不安感,它让我觉得自己血肉生动地真实活着,让我觉得自己充满了生命力。安全感和舒适是农耕文明价值观里“安居乐业”的核心,却也是一种麻醉剂,让人们逐渐放松警惕,进而不动声色地腐蚀意志力,退化生物本能。我们历史上最强盛的王朝,往往都在异族血性的刺激下出种种潜能,不断发展强大。

     每一年我都会给自己安排一场需要以“月”计算的五行缺虐的旅途,挑战自我并且磨练自己的意志,这个习惯十年不变。比如前年我搭了92辆车甚至一匹马走了丝绸之路,去年我一个人,带着一壶酒,一把刀,穿越欧亚大陆,从意大利独自走过14个国家18730公里回到了中国。我承认我无比享受一次次把自己逼入绝境之后靠着自己能力脱险的成就感,享受一次次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时候迅速做出反应的快感,享受在极端环境下痛快淋漓与自己的恐惧短兵相接最后战胜它们的骄傲。在这个过程之中,我不断发现并且修正自己的弱点,不断超越自我。我在一次次的生死边缘学会了豁达,在艰苦环境里学会了把物质要求降到最低的忍耐,在一次次莽撞中学会了周密的风险管理和自我保护,在与陌生人的接触中学会了对人的判断与以及人性的理解,在极致的孤独中学会了理解这个世界,在接触多元价值多元生活方式中学会了包容….我学会了无数书本所无法教给我的东西,也在实践中去慢慢领悟诸如勇气、坚韧、胆大心细..以及平等、自由、尊重、信仰...这些词语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我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去一点一点建立属于自己的信仰系统,我也在经历无数过客的人来人往之中明白了只有真挚的情感才是唯一珍贵的存在。

     在长年的旅行中经验积累中,我逐渐在内心中生长出一种自信,能够handle一切突发问题的从容。你要走的远,必须会学自己跟自己玩,必须学会锻炼一颗强大的内心去与孤单感做抵抗。而我对“内心强大”这个词语的理解就是:你有这样一种自信,你能够为你所做的任何决定承担。Take responsibility about what you said and take consequence about what you did.No explain, No complain.(为你所说的承担负责,为你所做的承担后果,不解释,不抱怨。)独自旅行,是一场生动活泼的修行。

     一个人的旅行,我更愿意称之为“游历”。一种类似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田野调查”。我以为,克服无知狭隘的唯一途径就是通过阅读和行走去体验这个世界有多大,从而定位你在其中的位置。看不一样的世间百态、风景,和不同的人交谈,即兴进入你所撞开的世界,一些underground的、地图上看不见的城市。每个人都会在你生命里打开一扇门,让你看见不一样的世界,并且尝试去理解它们,那些不同文化价值的对撞常常会给我启发和灵感。

    

     拥有同伴的旅行会无形之中成为一个闭合的小团体,与外界是隔离的,你多少会有所顾忌,所有选择甄别,做不到彻底抛掷自己于异乡,打开心扉与头脑去与遇到陌生的人与事发生联系。而一个人在路上的时候,你的情绪能量状态都是不同的,你触角是全部向外张开的,你对外界有一种强烈的交流渴望。

     旅行和不断接触不同的人有助于打开一个人的思维局限。所谓的世面---这个世面说的是精神维度上----然后恍然大悟,“原来我们可以这样活”。书本上的知识加上见识, 这样的经历塑性了我,努力成为一个精神独立,思想自由,人格独立的人。

     一个人的旅行最大程度给予了一个人随心所欲的自由。你不必去迁就别人,从而保持了灵活与即兴。我从不刻意计划与安排,不愿意成为Lonely Planet的奴隶,总是随遇而安,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即兴—spontaneous是人的本初状态,我们小的时候都有这样自发性的喜悦。只是长大以后逐渐在世俗生活里依赖大脑逻辑被太多的条条框框所束缚,被太多的判断和社会身份禁锢,逐渐丢失了被屏蔽了很多直觉。而生命的本质就是无常充满了不可确定性,是非常荒诞的。所以保持即兴是我们跟随内心驾驭无常的方式。

    

    

    

     我可能在达到一个繁华的城市觉得气场不合立马决定离开,也有可能在一个看似荒芜的小镇呆上很久,或者中途突发其想,倒了几趟车跑去寻找萨满与草原部落,或者跳上偶遇旅行者改装的面包车一起在远离人类文明戈壁摊里露营几天几夜。记得在拉脱维亚的时候遇到的一个朋友对我说:因为你有一颗对世界open的心,所以总能吸引到对的人和事,你不但一路不会孤单,而且总能遇到你想遇到的东西。

     Expecting anything unexpected,期待所有的不期而遇。即兴是一种听从内心声音并且依其作息的生活方式。你不知道接下来会去哪,会遇见什么人,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无论好坏都是一种体验。有首歌里唱:One day,baby,we will become old,but think about the stories we could have told—亲爱的,总有一天我们会变老的,可是想一想那些我们可以讲述的故事。

    

    

     做计划攻略以及住精品酒店去景点什么的事实上你是被屏蔽在这个国家真正的文化和生活方式之外的,也只能看到他们愿意让你看到的东西,满足你预设的立场和填补你假想的刻板印象。很多时候我选择“嬉皮”那样的旅行方式,搭车、睡陌生人的沙发,最主要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节省费用,而是一种与当地人零距离的接触方式,而且也最大程度地保持了你即兴的可能性。

     对于我来说,与其在香榭里舍大街上喝一杯死贵的咖啡站在罗马斗兽场之外赞叹历史,不如偶然在一片草坪上遇到一群流浪歌手听到他们正唱起Bob Marley的一首触动心扉的歌来得动人。这个时候也许我会放弃要去的美术馆,即兴坐下来和他们一起喝啤酒在歌声里痛痛快快哭一场在夕阳西下时候挥手作别。

    

    

    

    

    

     然而所有的相遇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在大部分的时候,一个人旅行意味着你将与旷日持久的孤独感做对抗。旁人惊叹你一路奇遇不断,高潮叠起精彩刺激,可是背后作为铺垫的却是孤独的体验。可是,这也许就是一个人旅行最为珍贵的部分。旅行中的故事都是用来讲述的,而大段冗长的孤独却是留给自己咀嚼回味的。然而我也往往发现,一切过去,真正对于自己印象深刻的东西,却是这些难以宣诸于口的留白。

     曾经在穿越西伯利亚旅行的时候,我经历过几天几夜找不到一个人说话,而所有的空旷的荒原都配合着剧情,用一种深沉浑厚的音调讲述着排山倒海式的孤独,放眼望去除了虚无就是虚无,你在它面前无处遁形。那段经历对我撼动巨大,孤独有一种撬动内心深处的力量,逼迫着我开始水到渠成地开始思考灵魂与宇宙,并且在情绪上变成了诗人。我也开始理解了作为一个个体,独处于天地之间与日月星辰对话的疏空辽阔,一切没有定义,充满了暧昧模糊的象征和隐喻,或者呈现一种语焉不详的幻象。以及那些此消彼长的孤单感。它没有陈述式,只有一种永恒的虚拟式。它剔除了所有不必要的装饰,只剩下个体与生命最纯粹的链接。

     卡尔维诺说,旅行总是发生在过去,他所追寻的永远在自己的前方,即使是过去的,也在旅行的过程中慢慢变化,这个过去是最遥远的过去,因为每到一个地方,旅行者就会发现一段自己未曾经历过的过去。所以我们可以说,我们是为了回到你的过去而旅行,这句话也可以换成,我们是为了找回到你的未来而旅行。你在旅途中找回到你的过去,练习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地方与自己相遇。

     就像《小王子》里说,“可怕的不是长大,而是遗忘。” 那些突如其来的记忆被唤醒,不断校正我们一不小心就容易走散的航道。

    

    
西伯利亚火车在漆黑中的荒原里穿行,在太阳升起的时刻到达某个伫立在天边的孤寂小镇。

     你明白唯有孤独是无法逃避的,所以你至少可以选择逃离沉默,于是我选择了拿起相机。摄影对于我来是用来平衡内心恐惧的一种道具。风景与形式感只是寄放的躯壳,照片总是把焦点牵引到画面之外。摄影不是技术与量化的参数,而是一种意识,是一种情绪的张力。

    

     作为一个摄影师,一个人旅行所带来逃离出所有簇拥的“孤独”,正是创作所需要的土壤。摄影是一种失去了声音的影像,表达一种静谧的张力。我一直认为,照片的好坏往往取决于拍摄者内心是否足够安静。旅行产生情绪。我们常常对于日常逐渐麻木,而失去了一种敏感。得到新鲜事物和异域风情的刺激,你的心是开放的,剥除了自以为是的假设,期待着各种未知。这个时候你的能量和磁场是向万物张开的,是在一种搜寻模式的。而在日常生活中它们是趋于闭合的,往往视而不见,错过一些东西。旅行中的人会比日常状态更为敏感,心也变得柔软。

     而这种孤独赋予了人思考的空间,捕捉到的东西也更有深度和力度。 “好奇心”永远是创作的驱动力,赋予你看待事物不一样的视角,文化和习俗的反差能够摩擦出惊艳的参差对照。

     我在贝加尔湖的客栈里看到墙上有一句说“一个人的目的地永远不会是一个确切的目的地,而是一种新的看待事物的方式”。这种视角最直接的反应在你的照片里。在这种状态里,所有的在路上的经验都将直接置换成摄影的语法,当时不明确的情绪、气味、声音都仿佛被凝固在了画面里。当旅行结束你重新看到那些照片的时候,它们仿佛被瞬间释放出来,用这种方式存放记忆。

     我第一个摄影展览名字叫做“只有孤单从未离场”,如果说八年前年少轻狂,喜欢用一些矫情的字句去讲述一件内心对事物隐约的轮廓。那么我想,在此后人生一场又一场看似疯狂即兴的冒险游历之中,我真正找到了我与自己以及与这个世界的对话方式。

    

     Alain De Botton & John Armstrong在《Art As Therapy》里说了一段我特别喜欢的话:

     如果要定义艺术的使命的话,那么其中之一就是教我们如何更好地去爱:爱上河流,爱上天空、爱上高速公路,以及爱上石头,并且很重要的是在沿途的某处爱上某人。

     点击“阅读原文”可以获得我之前78天穿越欧亚大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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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轶

     摄影师,策展人。嬉皮风格的旅行者.从事影像创作(摄影&Video),Audiovisual arts(Visuals & DJ) 以及写作。曾游学欧洲多年,毕业于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艺术管理专业,曾在奥地利维也纳从事Audiovisual arts.

     热衷于研究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以及跨文化跨学科研究,在各种大学里把理工科文科艺术科以及经济管理都学了一遍,是个书呆子气十足的技术宅,立志当一个呆萌的学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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