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英国读医回来,她做了一年「无业游民」
2017/2/27 丁香园

     作者介绍:

     万博医生,英国国家神经病与神经外科医院住院医师,伦敦大学临床医学硕士。国家心理咨询师,外科执业医师。

    

     万医生就读医学院的神经学术报告厅

     晶比我早些年从国内来英国上医学院,是我同专业的直系学姐。

     在我拿到 offer 后,我一直纠结着,要不要放弃国内的种种,来伦敦念书。她跟我说:「小伙子,来吧来吧!你看我,毕业后就在帝都的公立医院,领导赏识。别人这个年纪都去结婚生子了,而我赔了自己全部的积蓄和嫁妆来读书,但也觉得值。你这么年轻,为什么不多出来看看?」

     晶是个「女汉子」,在部队医院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好酒量。身为骨科为数不多的女性,她在手术室能扛起病人好重的大腿呢!但其实,晶的身板很小。

    

     皇家国立骨科医院门诊分诊台

     奥运会那年,国内某位大牌的 NBA 球星拜访了他们科,晶说,每次和他对话,就感觉自己是只小蚂蚁。

     还有一回,常年饰演皇上皇阿玛的影帝来挂门诊,刚好是晶坐诊。围观群众挤满了窗台,过后神秘密地跟她说:「小姑娘,你可了不得啊,给皇帝看病,你是太医啊!」

     晶说伦敦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城市了,后来我也这么想。但晶的父母还在国内,作为独生女的她,铁了心是要回国的。

     毕业、回国

     毕业搬出学校后,晶又在伦敦呆了一个多月办归国手续。

     辗转借宿了几个朋友家里,拖着好几个箱子和一大推行李,这儿那儿地住几天,颇为狼狈。后来我才知道,有好多家具本可以丢掉,但晶一直带着,想等我来了留给我的。

     走前,她给了我好几箱东西,我打开一看,都是宜家买来的好货,许多还是崭新的。

     我跟晶说:「这些我都有啊,你找人卖了吧。」

     晶说:「我懒得倒腾这些事。你留着吧,有人要你就卖了,换点零花钱吃顿好的。」

     她真心是勤快到愿意拖着大包小包转遍伦敦城把这些家当给我,也「懒得」把它们转手卖掉赚点钱呀!

     我说请晶吃饭,要挑好的,晶说好。可每天她都说自己吃过了。我脾气倔,一天约三次,一连约了三天。最后带我去中国城的一家小餐馆,也只点了一两个菜。

     那时,我天真地以为那就是伦敦最好的中餐馆了。我说:「既然在国内还没找到工作,就多呆一段时间再回去呗。」她说:「读一个医学院把钱都花光了,要回去省吃俭用加啃老了。」

     每一个将要离开伦敦的人,都难免留恋之极。晶在离开伦敦之前难得发了个朋友圈,是她从这些年在这儿的照片里挑出的几张。她还说不让我们去机场送她,一个人扛着所有行李走了,她说她没有掉眼泪。

     我一直跟晶说,是她把我「忽悠」我来的,因为我们只在伦敦一起待了一周。我刚到一周后,她就归国了。

     不过,不管是先前的她在伦敦、我在国内,还是后来的她在国内、我在伦敦,她都得随时就着时差,隔着大西洋,遭受地球另一边的我隔三差五的骚扰。她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话唠,温暖如春地安抚着我这颗易碎的玻璃心。

    

     罗素广场边随时待命的急救车

     找工作

     彼时晶还没找到工作,她说她想呆公立医院,想继续留在北京。可国内的公立医院,看导师,看文章,看博士头衔。好多地方,连她的简历都不收。

     晶是个好医生,从这个所有人都向往的医学院毕业,接受了正宗的现代医学教育,也传承了西方浓厚的人文情怀。可惜在国内求职的时候,这些并不能成为她的核心竞争力被赏识。

     后来有一回,我回北京办了点事儿,我去看了晶。她知道我一定对家乡的食物思念至极,于是迫不及待地带我到一家四川火锅店,两个人点了满满两大桌的肉。

     我说:「今天不能让你请哦。」她说:「还是我请你吧。」我坚决不同意,最后我们一起买了单。

     她还是没有找到工作。

     我说,要不看看私立医院?她说,那我进去后第二天就要被炒的。

     我说,北京的公立医院就这么几个系统,每年都好多自己的博士毕业呢,人家要看根正苗红出身的,上海你去不去啊?她说,那上海得看你发了几分的 SCI,我想去也去不了,我不去。

     我说,骨科难,要不看看其他科室?她说,不去。

     我说,不然找个导师念个博士吧,念完留院?她说,老了,不念。

     小姑娘犟起来也是挺吓人的,彼时我也发愁着自己毕业归国后的去向,各自泥菩萨过江,只能随她自生自灭去了。

     她离开伦敦前给我留下的东西,我一直都用不上,占满了不大的宿舍,我想着把东西都卖了,钱转回国内给她。常有新的留学生来,问到这些二手货,我就仔细看看那些还没撕下的标签上的价格。

     我不是一个爱计较的人,可是这些是晶扛来扛去的东西,少一分钱都不卖。原价卖二手货,我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呢,于是好长时间过去了,这些东西还压在我的床底。

     春节的时候,我在伦敦欢天喜地过年,没怎么想念国内。晶却说,想念伦敦的热闹春节,觉得伦敦的春节比北京比老家都有趣,问我在这过得好不好。

    

     坐落在大英博物馆旁的医院

     春节是亲朋好友来袭的高潮,我大概能感受晶此刻的心情:毕业单身女青年,无业未嫁零积蓄。

     我想起闻一多的那首诗:

     先生,先生,我劝你不要回家去;

     世间只有远游的生活是自由的。

     游子的心是风霜剥蚀的残碑,

     碑上已经漶漫了家乡的字迹。

     然而,同为独生子,我却能理解晶的选择,悲欢离合,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妥协

     前天,晶来信息,说自己签下了国内的一家外资医院,已经干了两个月了,觉得挺好。

     这家医院,我是听说过的,国内最好的外资医院,诊费比美国的私立医院还要高上不少,通常接待的是有国际医疗保险的土豪们。

     当然,谁都可以去看病,只要有钱,只要你敢。

     我为晶感到高兴。

     高兴她有了稳定的匹配她的收入,可以衣食无忧,作为小医生,在那儿两个月的薪水比在公立医院一年的都多;我高兴她还有了正常的假期和休息日,可以陪陪父母,享受生活,可以随时飞回伦敦住上几天,可以飞到世界各地走走看看。

     我还特别高兴于她不用面对着无数病人连轴转,不用五分钟打发一个门诊,可以好好地温柔地和病人说话,就像她在英国医院的时候一样。

     我高兴她不再被科研、晋升、职称、论文压得喘不过气。

     我高兴她不用再纠结于如何看病,不再犹豫如何在治愈患者的同时,还需要满足医院医保和政策的要求。不用考虑如何才能让四面八方皆大欢喜。也没有了被砍被杀的风险。

     我高兴她可以不用面对科室里压抑的气氛和复杂的人际,作为一个年轻医生也可以自在而快乐地专注成长。

     但我还是能嗅到一丝感伤的。

     晶不是个拜金的女孩,她对病人很好,有质朴的初衷,和纯真的理想。如果她能找到一份工作,如果各种复杂的工作压力不是那么多,如果环境和薪资的差距不是那么大,她一定更想在公立医院里当一个医生,帮更多有需要的人看看病。

     如果不是要回国,她一定会留在伦敦当一个大夫,时而睿智理性,时而平易近人傻白甜,当一个受人尊敬的白富美,在这座让人艳羡的城市继续生活下去。如果没有来自四面八方的牵绊,或许她会更愿意当一个无国界医生,去帮助弱者……

     但这一丝感伤依然被我的喜悦盖过。

     我找她要了一个小红包,说回国要毫无愧疚感地吃她三天三夜。与此同时,我把床底的行李箱打开,把晶留下的东西一件件的翻出来,准备送人或丢掉,就像曾经的每一次告别,每一次成长。那些偏执的、被丢掉的、被放下的、或是依然被紧紧揣在手心里的。

     They said: 「You can take the girl out of London, but you can't take London out of the girl.」

     暂时抛在脑后的,是我的未来:明年毕业后,我该去哪里?我能去哪里?

     先生,先生,世界是这样的新奇,你不在这里遨游,偏要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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