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刀获奖作品:沉入地下的村庄
2022/3/2 丁香园

     1 月 19 日,柳叶刀公布 2021 年「威克利-伍连德奖」的获奖文章名为《沉入地下的村庄》,作者为青岛大学医学部大五医学生董嘉鑫。获奖文章被译成英文,与中文同步在柳叶刀平台发出。

    

     图源:「柳叶刀 TheLancet」公众号

     「威克利-伍连德奖」(Wakley-Wu Lien Teh Prize)是柳叶刀自 2019 起发起的,目的是致敬两位医界楷模,征文均为中文写作。2021 年收到的投稿共 95 篇,其中青年医务工作者的投稿特别踊跃,涉及医学诸多领域的深刻主题,如临终关怀、人口老龄化、精神卫生、罕见病治疗等。

     以下为 2021 年获奖文章《沉入地下的村庄》全文:

     听母亲讲,老家的屋子要塌了。

     过去数十年中,那里也曾是方圆十里仅有的卫生室所在。

     虽得知煤陷区划定已久,但在亲眼目睹生活过的土地刹那间沉入地下后,每个李村人心头,仍不免一颤。

     于现代医学而言,广袤的中国乡土,曾是长久被遗忘的角落,亦如李村。

     姥爷在十七岁那年,就成为了一名军医。

     而后转业回乡的数十年间,他的称呼,由赤脚医生变成了乡村医生。行医地点,也从生产公社变成了自家院落。我的童年,也将大半在此度过。

     村子不大,不可避免地,医患关系中多添了层血缘和人情的羁绊。在这里,并不存在「医闹」的概念。在素有「礼仪之邦」美誉的山东,同悬壶济世的郎中作对的人,是没有脸面在村里生活下去的。

     走出黄土地又衣锦还乡的姥爷,自然是村子的威望所在。带头捐建村里的学校和公路的他,也常代表村子与外面的世界谈判。每当街坊邻居之间心生嫌隙,他给出的意见永远会被给予最高的尊重。

     曾几何时,「农村人」还只是淳朴热情的代名词。我所熟识的他们,绝非当下互联网语境中那般不堪。淳朴的乡里人,只是外表上不善言辞。

     但他们尊重知识,感念恩情,哪怕是前往遥远的省城就医,也会背上自家土产。满满一麻袋的花生红薯,值不了几个钱,但它们背负的,却是如其重量一般的,沉甸甸的感激。

     尽管多年以后的我无比怀念那时的光景,有些事实我却依旧无力改变。

     比如,那时的我早就厌倦了回老家吃饭,为不怠慢在饭点不约而至的病人,一家人常要等到饭菜冷掉才能动筷。我也常央求父母不要留下过夜,只因急促的敲门声和呼喊声偏要扰人清梦。

     更如,若非姥爷因看诊忙得不可开交,姥姥也不会偷偷瞒下被废弃的针头扎伤一事,直至数年后出现了肝硬化的症状才得以确诊。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小院里,生活区和诊所并未隔开。我也有幸能见到形形色色的病人。

     有捂着肚子腰弯成虾米的壮汉,有脸红扑扑活像猴屁股的孩子,还有争分夺秒冲向厕所的飞毛腿,以及不停呕吐着的醉酒诗人。百态众生,皆因同样的理由聚集于此。

     而他们所携带的各种病原体,想必早已在我体内形成了持久绵长的记忆免疫。他们,连同那些治愈的微笑和伤痛的泪水,都储存在我海马体的最深处。

     进入医学院后,我逐渐开始拼凑记忆中那些残存的碎片,模糊之处便会向二老求证。回顾其中姥爷的诊断和治疗,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受限于时代,姥爷对某些疾病的认知并不准确,有些处置尚不够循证。

     但仅凭视触叩听的基本功和非常基础的药物,就能做到解一时之病痛,及时发现急症。甚至能做到亲自陪同救护车转诊,以及全年 24 小时无休。即便放在今天,他依然是一个值得信赖,恪尽职守的家庭科医生。

     前些年帮姥爷搬家时,我从诊室的抽屉中翻出不少几近腐朽的账簿。

     听姥姥说,彼时新农合尚未铺开,纵使看诊免费,开具的也都是同类中最便宜的药物,有些患者仍是囊中羞涩。姥爷便隐去他们的姓名,仅在账簿上记录药名和剂量。

     一行行的文字,从此便有了疗愈人间疾苦的力量。

     搬家之由不外乎是乡村人口的流失以及村民收入的增加。当时,各地都在推行乡村卫生室整合,由于村里人口不达标,李村卫生室也被下令停办,限期并入隔壁村,将来收入如何分配成为了难题。

     加之近几年,拿到煤矿补偿的村里人也都富了起来,私家车也不再罕见。这就意味着,十几分钟的车程之外,便是设施完备的县城医院。

     李村似乎也不再需要这位老爷子了。

     思虑再三后,姥爷将诊所的医疗设备悉数捐给隔壁村的卫生室,从此告别了奋斗一生的事业。

    

     2021 年 12 月 1 日,即将拆迁的李河涯村卫生室旧址

     图源:「柳叶刀 TheLancet」公众号

     当我回到城市,在规模庞大的综合医院实习时,每每走过喧嚣若市的门诊大厅和塞满加床的病房走廊,我都不禁想起姥爷。扎根乡土,守护了几代人健康的村医群体,在当下的中国已经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吗?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这些问题,我无从回答。一如姥爷的病,无可逆转。

     他是前些年被诊断出阿尔兹海默症的。

     当身份发生互换,他从医生变成患者,我从实习医生变成患者家属时,我开始留意到一些之前被忽略的细节,诸如一号难求,以至于要找黄牛加价,以及正常排队几乎无法等到的床位。

     为求高效,问诊的时间只能是短短几分钟,唯有省掉问候,略去关怀,才有可能看完接踵而至的病人。命令式的沟通,言简意赅,听起来却难免冰冷。早查房是唯一能一睹主治真容的时间,但应接不暇的会议和手术,又使得耐心回答病人繁琐的提问变得不可能。

     当我写下这些时,村庄的动迁工作正在如火如荼地展开,李村即将与周边几个村子合并成为新的城镇。随之沉没的,不仅是小院,还有那些曾在这里真实发生过的温情。

     阳光照射下,田间地头闪闪发亮的药箱,水库边奋力抢救溺水者的身影,冬夜里上门看诊时的匆匆脚步。无论多么奔涌壮阔,波澜起伏,终究只留存于村民的闲谈,掩藏在岁月的角落,并随着村落的消失和越来越多的老人离世,终将被世人所遗忘,甚至被姥爷自己所遗忘。

     致谢:

     谨以此文感谢姥爷,以及像他一样,数百万计的中国村医所做出的巨大贡献。是他们,认真贯彻建国初期「以农村为重点、预防为主、中西医并重」的国家卫生工作方针,在各级公共卫生及医疗专家的科学指导下,消灭了多种传染病,极大改善了基层医疗环境,将中国人均寿命从 1949 年的 35 岁提高到了 1978 年改革开放之初的 68 岁。

     策划:地猫

     监制:gyozua

     信息来源:「柳叶刀 TheLancet」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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