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把两块豆腐缝在一起?
2022/8/7 20:30:00 丁香园

     本文作者:北境刀客

     前两天,我作为助手给一个 79 岁的大爷做搭桥手术。老大爷看着结实,实际上胸骨后的一切组织都像豆腐一样脆弱。

     注意,像豆腐一样不是打比方。豆腐一捏就碎,大爷的心脏也几乎就是一块由豆腐裹着的肉团。

     手术在下午 3 点开始,到晚上 7 点 30 结束。用的是刀身只有牙签尖端那么大的刀,像头发丝一样又细又脆的缝线,从完整的皮肤切下去到把皮肤缝起来一共 260 多针,其中 90 针缝在心脏上,还有许多针不得不缝在了豆腐上。

     把跳动的心脏握在手里是什么感觉?是感到生命的顽强?还是医学的伟大?都不是,那些只是文学作品们的想象而已。

     作为一个入行十年,经历过不下一千台心脏手术的医生,我可以告诉你,患者的心脏握在手里的时候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害怕。

     害怕出事。

     用 260 针,缝合两块豆腐

     这是一个外表看起来虎虎生威、老当益壮、被家属称赞「平常身体不错」的老大爷的真实手术。所有要搭桥的冠状动脉,都在「豆腐」里埋着。

     想在哪儿搭桥,就要先从那里把豆腐切开,找到血管。豆腐里当然还有有自己的毛细血管,切开就是血糊糊一片。电刀烧灼少许,清净后,接过一把极其锋利的尖刀把冠状动脉挑开。

     这把刀很小,多小呢?整个刀身大概只有牙签尖端那么大。这把刀也很快,快到在把血管表层挑开的过程里不能有任何顿挫感,所以这刀用几次后就得下岗。

     切开一个小口后,再用两把过分精细的剪刀,把切口修剪到 7 毫米左右。

     一把剪子向前,另一把剪子向后,有时候是垂直着剪;所以剪子三兄弟分别叫:前向、回头、直角。冠状动脉直径也就 1.5 毫米,而最佳的吻合位置往往只有一个,从挑开到修剪,手绝对不能抖。

     接下来把自身的移植血管——大隐静脉或者某支其他部位的动脉,用一根特制的缝线,和刚才的切口接起来。

     缝线很细,和头发几乎一样细,缝线也很脆,轻轻一拉就断。所以,缝合的过程中,不能有任何阻拦或者牵扯。否则,断的可能是线,也可能是那块豆腐。

     线断了,重新再来;豆腐要是断了,这个口可能毁了,换地方再来。等吻合完毕,从桥血管里打点血进去检查,又是血糊糊一片。是不是很烦躁,很头大?但烦躁是没用的,人在做,头顶的灯在看。

     心脏此刻是睡着的,距离它下次醒来还剩不到 20 分钟。

     刀是凉的,心脏也是凉的,我的心比我的刀还冷,外科医生啊,请淡定,调整,深呼吸,老狗有多稳,我就有多稳。

    

    搭桥手术中,左下角是主刀的手指,中间是缝针

     话说回来,大爷的心脏也不是没有坚硬的地方:本该充满弹性和韧性的升主动脉老了,几十年的粥样硬化,形成石头一样硬的斑块。

     做手术前,要清清楚楚地定位哪些地方有这种斑块,这些地方不能碰,斑块和它的基底在一种脆弱的平衡下共处了几十年,在主动脉里接受着每分钟 4000 毫升血流的冲刷,一次轻微的外力就可能打破这种平衡。平衡的破坏,意味着动脉的撕裂和毁灭。

     这台搭桥手术,也是一直在斑块的边缘试探。

     260 针,就能缝住吗?听我说,只要你的手指足够温柔、针脚足够均匀、检查足够仔细……那也不能保证能缝得住。

     所以当心脏的 90 针缝完,当准备用钢丝把胸骨关上时,你最好最后再查看它一眼,如果有出血,还来得及弥补。

     这个时候,需要用左手将跳动的心脏搬起来,右手去把其他的障碍物挡开。告诉麻醉医生,我要搬动心脏了。麻醉医生立马起身,严阵以待,如临大敌。搬动一颗心脏

     一颗跳动的心脏是无法忍受这样的搬动的。

     当试图心脏握在手里的一瞬间,原本 100 多的血压立刻降到 80,但此时才刚刚扒开一条缝而已……

     手指继续用力,血压已经在 70 以下,能看到吻合口了,助手立即拿注射器向它冲洗检查:看到了吗!?有出血吗?

     血压已经降到 50:有没有出血?好像没有?好像有?

     血压 40 了:到底有没有啊 ??!!

     血压 30 了:没有!真的没有!

     松手松手!!再不松手麻醉医生也会受不了了。

     心脏放回原位,血压从 30 开始慢慢回升。麻醉医生盯着监护仪,什么也不说,但心里一定想说点什么。

     主刀医生和助手交换着眼神:你看到了,我也看到了,没有出血。

     那如果有出血呢?如果有出血,那也必须在血压降至极限的时候,先放松心脏,让心脏先缓一缓。

     此时,主刀和助手默默交换眼神:准备好了吗,再来一次,麻醉医生还是紧盯着监护仪,顷刻,告诉主刀,现在可以了。

     血压在十几秒的时间里,100、80、50、30……十几秒内必须把要修补的针缝完再打结。还要留出几秒钟再检查一次。

     心脏放回,血压慢慢回升。主刀医生和助手再次交换眼神:你看到了,我也看到了,现在没有出血了。

     终于妥了,不折腾了,关胸吧。麻醉医生终于也可以坐下来缓缓自己了。

     主刀人生中最孤独的时刻

     手术后的心脏表面已经有水肿,心肌也不可避免的处在高度应激的状态下。搬动的过程里随时可能出现室颤,还可能再次损伤心脏表面造成新的出血。

     室颤了怎么办?除颤仪就在身后,患者的身上贴着电极,200 焦耳马上电击。如果电击无效呢?再电击,尽快把心脏打停,然后它自己会再重新跳起来。

     如果多次除颤无效呢?那就马上重新建立体外循环,而这也意味着,这台手术可能不好收场了。如果再有出血怎么办?要止血就要再搬动心脏,再搬动心脏还会出血……

     还记得那块豆腐吗?这看似十几秒的扰动,每次都要提前想好一切。

     区区十几秒,那是主刀的人生中,最孤独的时刻。

     就问你怕还是不怕?

     是不是成了老手,熟手后,就不会怕了?

     不是,也不应该是。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个患者的心脏在你的手里会发生什么。一个合格的医生,不可能对患者的悲剧无动于衷。

     所以,虽然刀是凉的,心脏也是凉的,我的心比刀还冷,但是当患者的心跳血压近乎为零时,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也近乎凝固。

     这样的情景,手术台上并不多见,但在干这一行以来的几千个黑夜中,在我的噩梦里,它们曾无数次出现过。稳如老狗只是战略而已,战术上永远如临大敌。

     79 岁大爷的搭桥手术吻合完成。在那豆腐一样的心脏上,三根桥血管随着心脏每次的舒张,能向心肌供应超过 300 毫升的血流。

     每分钟 300 毫升,已经超过一个健康成人的冠状动脉血流。相当于一台发动机 1.6L 的老捷达,换成了 2.0T 的。可以说是性价比之王了。

     主任暂时离开,当然是我负责关胸。他离开前告诉我,这种年龄特别大的患者,手术不能出一点问题。

     换句话说,从现在起,如果出了问题,就是我的问题。这句话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四十分钟的时间里,我检查了那所有 90 针的地方。

     我也搬动了心脏,没有出血。

     搭桥手术一共 260 针,我和第二位助手缝完了剩余的 170 针。随着胸骨被关闭,用钢丝锁紧,大爷的心脏告别了亮眼的灯光,在黑暗里继续跳动。

     手术在下午 3 点开始,晚上 7 点 30 结束。

     血,温暖的血,夜,深邃的夜。

     那一晚,沉醉的大爷,不知是否梦到家乡的夏虫和麦田?

     搭桥手术学名「冠状动脉旁路移植手术」,它的本质是用自身的血管,为冠状动脉重建血流,从而改善症状,延长生存。其手术方式高度一致,但每个主刀的下手轻重区别很大。一根轻到感觉不到分量的针,刺破薄如蝉翼的血管,一穿一绕之间皆是功夫。

     搭桥这个名称在英语里并不存在,英文是 Bypass,也就是旁路。但是我们中国人习惯了叫它搭桥。

     桥,就是路,有了桥,就有了路,有了路,生活就能继续。所以他们愿意风餐露宿,车马奔波,来到这迷宫一样的医院,他们寄予了无上的期望。

     医生虽然掌控不了一切,但能决定那 260 针的始末。搭桥就搭桥吧,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搭好桥,让心脏重新跳动。让他们醒来,让他们看到生活的路,让他们回家。

     本文首发于作者个人公众号:北境刀客,授权丁香园修改发布题图来源:视觉中国,策划:gyouza

     致谢:本文经 中山大学孙逸仙纪念医院心血管外科副主任医师 王萌 专业审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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