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天冷了,再不能飘流下去了
2015/10/15 十点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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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 | 萧红

     初冬,我走在清凉的街道上,遇见了我的弟弟。

     “莹姐,你走到哪里去?”

     “随便走走吧!”

     “我们去吃一杯咖啡,好不好,莹姐。”

     咖啡店的窗子在帘幕下挂着苍白的霜层。我把领口脱着毛的外衣搭在衣架上。

     我们开始搅着杯子铃啷的响了。

     “天冷了吧!并且也太孤寂了,你还是回家的好。”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

     我摇了头,我说:“你们学校的篮球队近来怎么样?还活跃吗?你还很热心吗?”

     “我掷筐掷得更进步,可惜你总也没到我们球场上来了。你这样不畅快是不行的。”

     我仍搅着杯子,也许飘流久了的心情,就和离了岸的海水一般,若非遇到大风是不会翻起的。我开始弄着手帕。弟弟再向我说什么我已不去听清他,仿佛自己是沉坠在深远的幻想的井里。

     我不记得咖啡怎样被我吃干了杯了。茶匙在搅着空的杯子时,弟弟说:“再来一杯吧!”

     女侍者带着欢笑一般飞起的头发来到我们桌边,她又用很响亮的脚步摇摇地走了去。

     也许因为清早或天寒,再没有人走进这咖啡店。在弟弟默默看着我的时候,在我的思想凝静得玻璃一般平的时候,壁间暖气管小小嘶鸣的声音都听得到了。

     “天冷了,还是回家好,心情这样不畅快,长久了是无益的。”

     “怎么!”

     “太坏的心情与你有什么好处呢?”

     “为什么要说我的心情不好呢?”

     我们又都搅着杯子。有外国人走进来,那响着嗓子的、嘴不住在说的女人,就坐在我们的近边。她离得我越近,我越嗅到她满衣的香气,那使我感到她离得我更辽远,也感到全人类离得我更辽远。也许她那安闲而幸福的态度与我一点联系也没有。

     我们搅着杯子,杯子不能像起初搅得发响了。街车好像渐渐多了起来,闪在窗子上的人影,迅速而且繁多了。隔着窗子,可以听到喑哑的笑声和喑哑的踏在行人道上的鞋子的声音。

     “莹姐,”弟弟的眼睛深黑色的。“天冷了,再不能飘流下去,回家去吧!”弟弟说:“你的头发这样长了,怎么不到理发店去一次呢?”我不知道为什么被他这话所激动了。

     也许要熄灭的灯火在我心中复燃起来,热力和光明鼓荡着我:“那样的家我是不想回去的。”

     “那么飘流着,就这样飘流着?”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他的杯子留在左手里边,另一只手在桌面上,手心向上翻张了开来,要在空间摸索着什么似的。最后,他是捉住自己的领巾。我看着他在抖动的嘴唇:“莹姐,我真担心你这个女浪人!”他牙齿好象更白了些,更大些,而且有力了,而且充满热情了。为热情而波动,他的嘴唇是那样的退去了颜色。并且他的全人有些近乎狂人,然而安静,完全被热情侵占着。

     出了咖啡店,我们在结着薄碎的冰雪上面踏着脚。

     初冬,早晨的红日扑着我们的头发,这样的红光使我感到欣快和寂寞。弟弟不住地在手下摇着帽子,肩头耸起了又落下了;心脏也是高了又低了。

     渺小的同情者和被同情者离开了市街。

     停在一个荒败的枣树园的前面时,他突然把很厚的手伸给了我,这是我们要告别了。

     “我到学校去上课!”他脱开我的手,向着我相反的方向背转过去。可是走了几步,又转回来:“莹姐,我看你还是回家的好!”

     “那样的家我是不能回去的,我不愿意受和我站在两极端的父亲的豢养……”

     “那么你要钱用吗?”

     “不要的。”

     “那么,你就这个样子吗?你瘦了!你快要生病了!你的衣服也太薄啊!”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充满着祈祷和愿望。

     我们又握过手,分别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太阳在我的脸面上闪闪耀耀。仍和未遇见弟弟以前一样,我穿着街头,我无目的地走。寒风,刺着喉头,时时要发作小小的咳嗽。

     弟弟留给我的是深黑色的眼睛,这在我散漫与孤独的流荡人的心板上,怎能不微温了一个时刻?

     本文选自《萧红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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