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源氏物语》(下)
2017/7/20 陈安看世界
日本作为一个岛国,单一民族的社会结构造就了文化结构的单一性,进而在文化上表现为高度的同质性。不同于中国文学的哲理性、伦理性,日本文学更重视情感的意识体现。在封闭性相对较强的岛国内,文学也成了以同一家族小集团为对象的文学。在这样的环境里,没有盛气凌人,没有教导说教,更多的是人们的互相安慰、分担忧愁和体贴入微。尤其是在平安时代,社会稳定,既无外患也无内忧,这种安定的生活很容易成为唯美主义产生发展的土壤,使得文学艺术具有唯美主义的倾向。
除了远离政治之外,日本文学还呈现出了亲近自然的特质,这一点在《源氏物语》里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在紫式部的笔下,序曲、春之时、夏风、秋风夕照、寒冬长夜,以四季推移和景物变化,来反映主人公源氏生活中的情感波澜,以及各色人物的神态和心理。景物描写始终围绕着书中人物的心态、境遇变化而铺陈,最终更是以年终岁末的自然景观暗示了源氏一生的终结,景物与人情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使得作品从始至终萦绕着自然的美感。日本列岛四面环海、海岸线所及之处都有绝佳的美景。境内山脉纵横交错,山中点缀河川、湖沼、溪谷、瀑布,四季分明,气候宜人。生活在这种得天独厚风土环境中的日本人,在自然的熏陶下,逐渐形成了一种易变的、纤细的性情以及对大自然细致敏锐的感受。而这其中又因为多变的气候、频发的灾害,使得人们产生了一种人生流转、世事无常的感慨和悲叹。似乎在冥冥之中日本人的性格也带着一种虚幻和哀伤感。
在日本人的审美意识里,瞬间即逝、永不再来的才是美的极致,无常便是常,瞬间即永恒。在《源氏物语》中,紫式部不惜笔墨的描写黄昏,源氏于“夕阳西沉,暮色苍茫,四周景物清幽”的黄昏时刻造访明石夫人,引发对往事的黯然追忆。薰君在悲叹自己命运时也赋诗“秋风吹荻凝珠露,暮色苍时我恨长”。在“黄昏”的意象中,呈现的是一个萧索苍凉的世界,弥漫着淡淡的悲观情绪。若说置于比对下,中国文学中的“黄昏”似乎更多的是一种欣赏态度,诸如“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即便是略带愁绪,但更多的表现着一种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一种循道自然、生生不息的人生哲学。
在本居宣长的评述中,《源氏物语》将文学美学的“哀”演进到了“物哀”范畴。本居宣长在《紫文要领》中这样阐述“物哀”:
世上万事万物的千姿百态,我们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身体力行地体验,把这万事万物都放到心中来品味,内心里把这些事物的情致一一辨清,这就是懂得事物的情致,就是懂得物之哀。进一步说,所谓辨清,就是懂得事物的情致。辨清了,依着它的情致感触到的东西,就是物之哀。比如说,看到樱花盛开赏心悦目,知道这樱花的赏心悦目,就是知道事物的情致。心中明了这樱花赏心悦目,不禁感到“这花真是赏心悦目啊”,这感觉就是物之哀。然而不论看到多么赏心悦目的樱花,都不觉得赏心悦目,便是不懂事物的情致。这样的人,更无缘于“好赏心悦目的花呀”的感触,这是不懂得物之哀。
在很多情况下,“哀”与“物哀”是相同的,物可以是人,也可以是世相与景致。物实际上是感动的文学素材,创作始终以物为基础,但又不局限于物,而是写感动之心、感动之情。在《源氏物语》中,花瓣的凋零、残缺的月亮、逝去的春水、飘落的雨雪,自然瞬息万变,触动人物的情感流转。无论是隆盛的宫廷宴会,还是凄凉的流放生活,无论是情场失意,还是升官加爵,似乎都伴随着人生的哀伤,这种哀伤之美贯穿始终。 日本国学大家本居宣长曾这样评述:“在人的种种感情中,只有苦闷、忧愁、悲哀——即一切不能如意的事,才是使人感受最深的。”《源氏物语》中的一草一木都被赋予了情感,人物内心的忧患与景物的微妙心理相映成章,情景交融。曾有一位日本学者这样说:“日本文化形态是由植物美学支撑的”、“对日本人来说,自然就是神,生活如果没有神,就没有自然,也就不能成为生活。也可以说,就没有日本的历史。”从神话故事开始,日本人就认为是神的慈悲沐浴着大地的草木,人是受惠于自然的,自然是生命的母体,是生命的根源。日本人对自然怀有特别亲和的感情,对自然的爱,带来了生活与自然的和谐。
书中有这样一个情节:一次源氏安排自己的弟弟式部亲王与玉鬘会面,两人在黑暗中隔着帐幕对话。这时候源氏突然出现,掀开隔着玉鬘的帘子,将事先准备好的萤火虫放入帘中。点点萤火中,式部亲王隐约的看到了玉鬘用扇子半掩的娇态。
笔者爱煞了这一情节,像是一缕清凉的月光,伴随着点点星辰,沁入心脾。故事本身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的意义,但那刻的美感却让人回味无穷。
数年前第一次读《源氏物语》时,书中细致入微的景致描写,繁琐絮絮的叙事风格,只觉索然无趣。如今再读,却越看越喜欢,尤其是那些小细节的部分,小小的信笺系在与四季相应的花朵上寄予心上人,单是想想便觉得情趣盎然。《源氏物语》中每个女人所经历的爱情故事,都给人一种千载之下而意味犹新的感觉。
经常有人将《源氏物语》与中国的《红楼梦》做类比,源氏与贾宝玉、紫之上与林黛玉、紫之上与薛宝钗等等。这样的类比,跨越了历史、文化的束缚,使得书中人物置于生命情感的大背景下,冥冥中人类的情感似乎是共通的,爱便是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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