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中文大学李连江教授:在学术界谋生存
2016/7/7 中国好学者

    

    学者简介:李连江李连江,生于1963年,河北沧县人,1978年进入天津南开大学求学,攻读哲学专业,1982年获得哲学学士位,1987年获得哲学硕士学位。毕业后,李连江曾留在南开大学短期任教;1989年,还曾出版过译著《西方现代语言哲学》。

     1996年,李连江在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获得政治学博士学位。毕业后,李连江博士任教于香港香港浸会大学政府与国际关系学系,2006年又转任香港中文大学政治学系教授。研究兴趣集中于中国农民的政治参与和农村基层民主建设。

    在学术界谋生存文 | 李连江(本文为香港中文大学政治与行政学系李连江教授在上海外国语大学所作的演讲实录。)摘要

     在学术界,一个人的名声一旦倒掉,就永远翻不了身。所以我们各位年轻人一定要小心,面对利益的诱惑时要把握住自己。把握不住自己,要么是“自残”,要么就是“自杀”。“名”很脆弱。

     我不习惯长篇大论,所以我尽量30到40分钟之间结束。

     我讲的标题是“在学术界谋生存”,跟汪老师给我指定的题目有点不一样。更准确说法是在标题上加一个“我”字。但是如果海报上用了准确的标题,各位就不会来了。你在学术界谋生存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与我何干呢?

     我们先看看我今天要讲些什么。这是提纲:首先我会解释一下我这个题目是什么意思——在学术界谋生存到底是个什么问题。后面进入正题。生存,能不能活下来,关键是有没有生存意识。我先讲什么是生存意识。后面四项,选题、方法、写、讲,是生存基本功。第七项“名”,我想各位都有兴趣。想做学者,不去经商,那是因为你觉得“名”比“利”更重要。但是我们学者如何处理“名”的问题,“名”到底是什么意思,有几种“名”,到底要去怎么样获得比较好的名声,怎么样去维护这个名声,我们留在最后讨论。

     好,我现在解释标题的意思。我今天讲的是我自己在学术界谋生存的一些经历,不是成功经验。跟各位有什么相关呢?只有一点相关,将来各位要成为学者,可能会觉得学术界是个原始森林,没进入之前觉得有点恐怖。学术究竟是怎么回事?学术界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可以给各位做点介绍。我可以承诺的是:我说的都是实话,都是良心话,不会骗各位。前些年有本书很红,书名好像是《我的成功可以复制》。如果真能复制的话,作者一定不敢告诉你。他成功可以,大家都成功就没有他了。所以讲“我的成功可以复制”一定是假的,百分之百假。我今天讲的不是成功经验,也不可能复制,但是因为学者面临的问题有相似的地方,你看前边的人是怎么过来的,对你可能有点好处。

     所谓良心话我说过一些,前些日子卫华和我们系毕业的田雷博士在微信上把我写的两篇东西发出来,那也是良心话。但那是公开文本。我们说话都讲究时间地点场合。公开文本说的与小范围讲的不一样。我们今天是小范围,有点像是在朋友的沙龙里边,说话可以随便一点。公开文本不方便讲的,今天会讲一点;公开文本不方便明讲的,今天可能讲的明确一点。

     以上是对标题的解释。

     1

     生存意识


     我对学术有我自己的理解,对在学术圈生存也有我自己的理解,跟各位的观点不一定一致。第一,什么是学术?学术,包括两个东西,一个是学,一个是术。学是科学性的一面,术是艺术的一面。我对于学术的理解是:学术是创造、承传真知的科学与艺术。

     与此相应,学者有两项任务——承传与创新。承传就是继承与传递。在学术史上,每个学者都是一节链条。要尽到一个学者作为学术史链条的职责,实际上是很难的,因为你必须达到前人的最高水平,不然就对不起前人;对不起前人也就对不起后人,就没有尽到承传的职责。学者还有一个责任是创新。这一辈子仅仅把前人的东西学会教给后人,只尽了学者一半责任。所以我说学者的工作就是创造和承传真知。

     为什么学者要有生存意识?两个原因,第一,当学者很好。第二,当学者很难。

     当学者很好,因为学者是精神贵族,很特殊的精神贵族。文化大革命时贵族被骂得很惨,其实在欧洲语言里,贵族是个带褒义的词,跟我们讲的精英差不多。学术生涯是特权,是衣食无忧地追求自我丰富与自我实现,是有责任、有使命的特权。在当代社会,只有学术生涯真正符合马克思的劳动理想。按照马克思的说法,“在共产主义社会,旧的社会分工已经消灭,人们都得到全面发展,每个人都可以依据自己的天赋和爱好自由选择职业。劳动不仅仅是谋生手段,本身已成为生活的第一需要。”关键是劳动成为生活的第一需要。你去问问各行各业的人,如果他不做这份工作也能生活得很好,他会不会做。我想也许百分之九十几的人会说能不做就不做。唯独在学者这个群体里,你会听到一个答案,即使做不做学问跟我的收入无关,我也要做学问。对这些学者来说,劳动就是他们生活的第一需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学者是精神贵族。

     因为当学者很好,所以当学者也很难。难就难在有个学术界。学术界是由学者组成的,但学术界很复杂。学者见面都很客气,现在不作揖了,但见面总会点点头握个手。但是跟你握手寒暄的学者不一定尊重你。如果一个学者在其他学者心目中没有地位,得不到承认与尊重,那他在学术圈里面就没有真正生存下来。学术界的生存有很多方面,表面的生存不等于真正的生存。比如,见到一个大学校长,大家会很恭敬他。但是如果这位校长在同行里面得不到尊重,那么他作为一个学者就已经死掉了。最近有个大学校长得了自然科学进步一等奖,成果是透明计算。我不懂什么透明计算,但从网上专业人士的讨论看,可以判断这位校长作为学者在同行心目中已经难以生存下去了。在学术界生存就这么困难。

     这样看,学者的生存有很多含义,“死亡”也有不同的含义。不过,真正活着只有一个意思,就是得到同行的认可和尊重。至于并非真正活着,则有不同的状态。表面上还活着,实际上已经死了,这是一种状态。半死不活,又是一种状态。所以说学术界“活法单一,死法很多”。实际上很多学者是自己把自己干掉,在学术界属于自杀。学者自残的现象更多。所以学者还有一个特点是“伤法无数”。受伤实在太容易了。我是不是把学术界讲的太凶险了?不是。学术生涯有它可爱的地方,也有它凶险的地方,我们要把这两方面平衡起来。既然学术生涯是个特权,学术生涯一定很艰难,要不然怎么成为一个特权呢。成为贵族是很不容易的。下面我讲四个在学术界谋生存需要注意的事情,算是给各位的提醒和建议。

     2

     选题


     第一是选题。我们选题的时候一定要选一个我们关怀的东西。我说的是关怀,不是兴趣。如果学者做的东西不是发自内心关怀,日子很难过。为什么?因为你一天到晚琢磨那些东西。你如果不是发自内心关怀它,你的日子是很枯燥无味。如果你关怀它,兴趣是可以持久的,如果你不关怀它,兴趣是很短暂的。

     对于读研究生的同学来说,尤其是读博士的同学,选题实际上是选自己的身份。学者在选课题的时候,选的是自己的身份。举个例子,前段时间在网上有一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消息,说有人在申请经费时,课题是周永康的法治思想。假如这是真事,拿到经费了,但是作为学者的身份没有了。选题就是这么重要。

     选题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考虑,就是不要凑热闹。一个学术问题成为显学了,成了很热闹的东西了,我们离它远一点。我认为选题时最好比别人早半步。早太多不行,早太多谁也不理你。但是要早半步。等你的东西做完了,其他学者跟进的时候你已经可以转移阵地。早半步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少做很多人觉得最困难也最不喜欢的事,就是去读其他学者的东西。读研究生的同学一定有体会,做文献综述,老师总说不全,你又不愿意去弄全,觉得很多所谓文献是垃圾。如果你选的题别人还没写出东西,就少了这个麻烦。

     选题还有一个考虑是可持续性,这对我们读博士的同学尤其重要。你读完博士学位进入学术界了,博士论文是你进入学术界的敲门砖,但是你还得有第二次进攻的能力,所以你的题目得有可持续性。衡量一个年轻学者跟一个年龄比较大的学者,最容易观察的指标就是看年轻学者写文章时是跟谁对话,资深学者写文章时是跟谁对话。学术进步的标志是从与他人对话到与自己对话。如果我们选择了一个有持续性的课题,在这个课题上进入了最前沿,保持了最前沿的水平,写文章的时候就是跟自己对话。跟自己对话也很难,超越自我非常难,但比跟他人对话、超越他人多一点乐趣。

     3

     方法


     治学方法有广义,有狭义。广义的方法其实就是怎样去经营管理自己的时间和才能。为什么用经营管理这个词?我们作为学者,资产是什么?资产有两个,一是父母给你的才能,二是你的时间。治学方法就是妥善管理你的时间和才能,以最佳方式使用它们。在座的都是年轻人,对于时间不一定有特别强烈的意识。我们很难判断自己的才能,但我们对自己的时间应该有很敏锐的感觉。我问一下各位:你每天除了睡眠吃饭,假定有10小时,这10个小时的质量相同吗?各位年轻,可能你觉得每天时间的质量是一样的。但是你只要认真观察一下自己,一定会注意到你在一天里面有那么一段时间,想问题就好像快刀斩乱麻一样,思维非常犀利;但是在另外一些时间,你要再想困难的问题,根本想不动,像钝刀割肉。你知道从几点到几点是你最好的时间吗?如果不知道,那就是对自己的时间还没有进行有效管理。你很可能会浪费掉你最佳的时间,比如用最佳时间做次等重要的事。如果你知道哪两个小时是你一天最有效的时间,那么这两个小时就千金不换,任凭谁找你去开会你都不去的。这就是时间观念。我们的时间其实非常非常少。有效经营管理我们的时间和才能,是我们在学术界生存最重要的功夫。有的年轻学者在这方面的意识不强。我大概两年前到上海的另外一个学校去跟年轻老师座谈,说你们要保护自己的时间。有个年轻老师后来跟我说,听了就好像被雷轰了一下。因为他没有这个观念,他不知道自己一天哪一段时间是绝对不能被别人占用。这就是我们讲的广义的治学方法,就是妥善管理经营你自己的时间和才能。

     狭义的治学方法就是我们学的方法论之类的东西。这里,我给各位讲三个有点颠覆性的想法。第一,研究方法不是进攻的武器,方法论主要是做防御用的。你做了一个研究,去开会报告你的研究发现,听众永远都会挑战你。最方便、最容易的挑战的就是说你方法有问题。这个时候如果你没有足够的方法论训练,就不知道怎么样去防御了。能不能把方法论当成进攻武器呢?当然可以,不过我不喜欢那样做。学术界抖机灵的人多,踏实的人少,刻薄的人多,厚道的人少。我倾向于趋向少的那边,而不是趋向多的那边。

     第二个有点颠覆性的想法是,学方法论的目的是敢于违背方法论的禁忌,学会了方法论以后你就敢拿“不是”当理说。方法论专家认为必须避免某个作法,你学通了方法敢说我有理由偏偏这样做。当然,你一定要讲出你的道理。比如说,计量方法专家告诉我们不能依据因变量选择案例。可是,如果我是做类型分析,那么我就有理由依据因变量选择案例,因为我并不关心我鉴别的类型有没有普遍性。你们心里可能想,李老师是不是专门走偏锋?我做的是比较主流的研究,但是我有点走偏锋的倾向。我原来不是学政治学的,而且我对政治毫无兴趣。因为我不是科班出身,我看政治学的时候有个倾向,就是认为那些理论没什么了不起,包括方法论。我认为方法论的书,成千上百的,大部分是垃圾。谁写的方法论书值得看呢?你要先看作者自己做不做学问,越是不会做学问的人写的方法论书越艰深。那么是不是学问好的人写的方法论书就值得看呢?也不一定。我给各位讲一个自己的例子。我上高中的时候,老师说,你成绩不错,给同学写一个学习经验好不好?我就写了个学习经验,现在还记得内容。上高一嘛,虚荣心很强的。写的学习经验包括什么课前预习啊,课后复习啊,上课认真听讲啊什么的。写了一大通以后,我自己看了看,忽然意识到一点,我写的东西都是我自己做不到的。会做学问的人写的方法论书很多是这个情况。在座都是优秀学生,你们肯定有这个体会,你们总结的学习经验大多数是自己做不到的。

     第三个想法是疑人不如疑己。开会的时候经常有人问方法问题。实际上那些提问的人提的那些要求他们自己也做不到。这是用怀疑别人的方式来表现自己。我觉得,作为一个学者要“自私自利”一点,怀疑别人不如怀疑自己。怀疑别人、批评别人可能会增加你自己一点点虚荣,但是只有怀疑自己,才对自己有帮助。什么叫怀疑自己?就是对自己可能犯错有高度的警觉。我在这里拿翻译做例子,因为我们是外语学院。我前段时间写了个像漫谈一样的东西,专门讲翻译的。我有资格讲翻译,因为我翻译过很多东西——虽然发表的不多。做翻译的时候最重要的本事,也是优秀翻译家和普通翻译家最大的区别,就是优秀翻译家一旦有一点点可能不对的地方,他立刻就会意识到,就会怀疑,然后立刻就会去查字典。恰好是那些“半瓶醋”的翻译,信心满满,结果就会闹出很多笑话。所以说,我们在方法上、在治学上怀疑别人、挑战别人、批评别人,不如把这个精力放在自己身上。这叫做疑人不如疑己。

     4

     写作


     学者一定要写东西。我在这里给大家讲一个我的老师欧博文教授经常说的一个道理。一篇文章有十成内容,要下十成功夫,前百分之八十五的内容可能用百分之十五的功夫,最后的百分之十五要投入百分之八十五的功夫。后面的这百分之十五的内容才是非学者跟学者之间的差距,也是平庸学者和优秀学者之间的差异。前百分之八十五,有些部分还能打个腹稿。后百分之十五基本上打不了腹稿,是写作过程中碰撞出来的火花。所以,大家写文章的时候千万不要等想好了之后再写,等想好了再去写的话,你永远也写不出来,永远也写不好。我自己觉得,学者的创新工作就是写。

     5

     讲


     在学术界生存,任何一个学者都要有三“讲”:第一“讲”是求职,找工作的讲;第二“讲”是给学生讲;第三“讲”是给同行学者讲。这里我想提醒大家,即将毕业的博士到用人单位做求职演讲时,往往忽略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求职相当于卖期货,所以不要只想办法出卖你的实际价值。即便你刚毕业学问就很优秀,人家也不放在眼里,真正被放在眼里的是你的聪明。一个重要细节就是求职演讲时千万不要拿着稿子“念”,一定要去“讲”。你一开始念,给人家的印象就是这个人不够聪明。给学生讲,关键是站在学生的角度,帮他们学会新知识,掌握新技能,千万不要在学生面前炫耀学问。至于给同行讲,那是汇报工作,请求指正。这三讲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不容易掌握分寸。有的学者开学术会议总超时,就是忘了自己的身份,把听众当成了学生。

     6

     名


     没有一个学者是不求名的。

     如果一个学者说“我根本就不在乎名声”,那么有两个可能:一个是这个学者是真正谦卑,另外一个是这个学者傲慢得无以复加。后一个可能性更大一些。

     什么叫“名”?为什么求名是正常的,正当的?

     学术界的“名”是指学术界同仁对你的承认和尊重。在这个意义上,求名就是求真正的生存。不在乎同行对你的承认和尊重意味着你看不起同行。所以说,不求名的学者是不正常的。但是,求虚名的学者也不正常。

     什么叫虚名?你并不在乎的人对你表现的哪种轻飘飘的尊重,那就是虚名。还有一个名叫恶名,即坏的名声,大家都讨厌和厌恶的人对你表现的哪种虚头八脑的尊重,那样的名叫恶名。复旦的唐世平老师说,有些文章不能写,因为会留下骂名,我很赞成他这个说法。

     我们在学术界对于名要有这样一个基本的认识:名,一定是你尊重和承认的人对你的尊重和承认。将来如果各位要进入学术界或要成为学者的话,这可以作为一个参考意见。

     韩愈老先生说:“内不足者,急于人知”。

     这句话颠倒顺序更有意思,“急于人知,内不足者”。一个人生怕别人不知道,找所有的机会抛头露面,我们就知道这个人肚子里没有东西。这样的人最容易炒作。对年轻学者伤害最大的就是“炒”。如果一个人有足够的实力——像钱钟书这样的大学者——炒是没关系的,因为他就像一大块肥肉,怎么炒也炒不糊,越炒,出的油越多。但是很多年轻学者是禁不起“炒”的。我在这里引季羡林先生《留德十年》里的一段话:“黄油失踪以后,取代它的是人造油。这玩意儿放在汤里面,还能呈现出几个油珠儿。但一用来煎东西,则在锅里呲呲几声,一缕轻烟,油就烟消云散了。”季先生留德时刚好赶上二战,战争后期他在哥廷根挨了几年饿,因为德国人把资源都用在了战争上。我们一些年轻学者可能是一小块“人造油”,不炒作,“还能看出几个油珠来”,一炒就烟消云散了。我在这里讲一个具体的例子:前几年有个造成点小轰动的事,出版界著名的“奸商”要推出一位年轻的翻译,十几位著名作家的名著要一个人一条龙包下来。那个译者应该是有点才能的,但是他就像一小块“人造油”一样,放在锅里一炒,就烟消云散了。我说的烟消云散是这个人在学者心目中一辈子翻不了身了,学术界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在学术界,一个人的名声一旦倒掉,就永远翻不了身。所以我们各位年轻人一定要小心,面对利益的诱惑时要把握住自己。把握不住自己,要么是“自残”,要么就是“自杀”。“名”很脆弱。

     这个问题可能过于严肃,那么在这个过分严肃的话题之后我们可以启动下一个环节——提问。大家随便提问,问什么都可以。我就讲到这里。

     来源: 壹学者感谢您的阅读!《中国好学者》倡导“理性之思想,自主之精神”,专注于学者、学界、学术的发展进步,定期向您推荐中国优秀学者及其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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