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电影,叫香港
2018/11/16 22:00:00 和君商学

     这几年,关于香港电影已死的慨叹,不绝于耳。尽管偶有几部新的港片获得了不错的关注,但得到公认的是:属于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早就过去了。

     犹记得2014年王家卫在《一代宗师》横扫香港电影金像奖时,曾说:“其实电影同功夫一样,就是两个字:信念。很多人问香港电影该何去何从,其实如果香港电影死了的话,又怎会北传!”

     作为地道的香港导演,王家卫的言说让人动容,但《一代宗师》里,“南拳北传”是北方宗师宫宝森未了的心愿,电影之外,香港电影的北传,让看老港片长大的几代人,觉得失了港片的韵味,连同一起失去的,还有香港本身的味道:

     “许多人说起老港片,都可以滔滔不绝,甚至信誓旦旦到了香港,随便也能认出个油麻地警署或者天星码头。我们从电影里认识香港,以为了解香港人的衣食住行。从发型到潮流,从叉烧到大包,从烧鹅到牛丸,从笼民到公屋,从兰桂坊到天水围,从叮叮车到双层巴士,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到如今,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经常去接触香港,却对香港的一举一动,愈发陌生。两地信息近乎隔阂,彼此互斥,各自远离。”

     时代似乎已经不需要香港故事了,但一代代人的光影记忆,远未消逝。无论如何,有一种电影,叫香港,有一种电影记忆,叫港片记忆。正如知名影评人木卫二在他的新书《浪迹:电影与旅行》中,一边行走香港,一边写下的这篇属于他的长长的港片回忆录。

    

     有一种电影,叫香港

     节选自《浪迹:旅行与电影》

     文:木卫二

     第一次到香港,搭乘广九直通车。一路最大的触动,并不在穿越新界,看沙田起高楼,或是到了红磡,真踏上了老香港的土地。而是列车从罗湖过关,深圳鳞次栉比的高楼,与对面新界的青山白云农田湿地,形成了强烈反差。再看深圳城市地图,东西狭长,如猛禽一样振翅,像皇冠般给特区加冕。

     边界线由深圳河担任,香港在这头,深圳在那头。历史上有时可见,有时不可见,上演过封锁、穿越和死亡。

     我是到香港去看电影的。一看,就是十年。

     青山原是我身边伴

     伴着白云在我前

     碧海是我的心中乐

     与我风里渡童年

    

     香港中央银行大厦,该大厦由贝聿铭设计。帕特里克·扎克曼,1992

     1.

     说说1996

     1996 年,香港快回归了,但也还没有回归。

     演员张国荣在这一年参演了四部电影,分别是《新上海滩》《色情男女》《金枝玉叶2》和《春光乍泄》。这与黄金时代,一个演员一年接十几部电影的纪录不能相比。就今天来看,四部电影相当有水准,比粗制滥造的合拍片,强太多。

    

     陈可辛过早拍出了导致他“再也拍不出更好电影”的那部——《甜蜜蜜》。这是麦当劳砸几个亿都拍不出来的形象植入大片,这也是黎明和曾志伟出现在同一部电影中,还都让人喜欢的一次。

    

     另一件对香港电影有着不可言喻的重要性事件,也发生在1996年。杜琪峰和韦家辉一起开了家电影制作公司,原名金麟。后来由金改银,变成了银河映像——二十年间中国影迷最熟悉的一支电影创作天团。

    

     如同王家卫在阿根廷拍片时遭遇的坎坷,杜琪峰遭遇的是香港电影滑坡。大牌明星掣肘,电影导演沦为产品经理,与拍电影这件事渐行渐远的悲剧事实,促使他推出另一套电影制作理念,强调导演的作者性和风格化,远离过去的香港电影。

     经历1995年的创作喷发,周星驰在这1996年比较疲软,表现相对平淡。

     我很爱那部《食神》,里面有拼命扮丑的莫文蔚,拼命凹造型的少林寺十八铜人,拼命做菜、用心表演黯然、漂染了一头酷毙白发的周星驰。总之,里面所有角色都很拼,包括那几颗撒尿牛丸。

    

     这一年,还有李丽珍主演的一部三级片——《连环杀戮》,又名《血腥 Friday》。光看名字,就能感觉到它的粗制滥造,却是我的青春期电影之一。戴白色bra(胸罩)的李丽珍,与亦正亦邪的任达华,被卷入惊悚离奇的故事里。天真幼稚的我,以为是不世出的爱情佳话。

    

     那阵子的三级片,皮相上不同于何藩时代的风月无边,也不同于痴迷人体切割的《3D肉蒲团》,哪怕是《伊波拉病毒》,也不同于《踏雪寻梅》既标榜重口味,又扮深刻。

     那是一个茁壮成长的90年代,电影院是萧条的,盗版VCD疯狂印制,和一捆大葱、几颗白菜的价格相当。我们深爱着香港电影,也伤害了香港电影。女神可以从一号排到十号,女神的电影票却越欠越多。

     1996年发生的事情,说明有些东西可能会变得更好。对于中国电影,有些东西则被彻底丢掉。这二十年的变化,不是单纯的好与坏,而是一批明星导演,重新洗牌。电影里熟悉的香港街道,变成了面目模糊的内地都市。

     2.

     爱杜琪峰,就是自己人

     头几年到香港,我住上环、皇后大道西。跑的地方,也多是电影院、文化中心、电影中心还有Palace IFC(国际金融中心)。那时,港岛线还没有通到坚尼地城,上环是终点站。

     上环、中环、下环(即今天的湾仔)还有西环,即“四环九约”中的四环。上环见证了香港的开埠历史,有着置身其中,就历史感扑面的老街区。

    

     住的楼下当时是两个潮州菜馆,尚兴和两兴。卖的卤水海鲜,外观低调,价格不菲,据说连周星驰、向华强也经常光顾。此地最早是有三家潮州菜馆并存,如今再到上环,你会看到尚兴一家,已经独占三个店面。

     附近都是海味药材南北行,我也去荷李活道看古玩破烂儿。多走几步,可以到西港城搭电车。西港城有天桥,连通赌王的信德中心和港澳码头。紧挨高架桥的天桥廊道,又把它们跟中环连在了一起。地上、地面、地下,都有交通,所以人们讲,香港是立体的。

     《无间道》里,黄秋生坠楼的场景地,也在上环。每次路过,往粤海投资大厦门口多看上一眼,都会闪现梁朝伟绝望的眼神。再见,警察。

    

     心情好了就去爬半山,又免不了途中折返。夜半脚步匆忙,还经常踩死下水道跑出来的小强。再往山上走的话,会经过《岁月神偷》的永利街,老唐楼已经破败,流着眼泪走出戏院的老少,在铁栏上系满了黄丝带。

    

     《阿飞正传》的卫城道,你要费一些眼神和脑筋,才能想象王家卫如何制造他的氤氲恬淡。那几年的香港,弥漫着忧伤情绪,许多东西抓不着,也留不住。

    

     心境落差,就像黄伟文写给Twins(双胞胎,香港偶像组合)的《下一站天后》,到谢安琪《喜帖街》的情意变化。

     对香港的印象,免不了人挤人。电梯窄小,容不下几个。多搭几次,也根本不会滋生幽闭恐惧症,而是生存恐惧症。

     过红绿灯路口,容易与人有擦碰,时刻要记得说“唔该”。那时我已经沉迷杜琪峰,《黑社会》里大D与乐少车内谈判,《文雀》里两拨人雨夜撑伞对决,舞台都是街头人行道。急促或放缓的“噔噔噔噔”声,听在耳朵里,想的居然都是人生选择之类的问题。像后来别人调侃我,自掏腰包去香港看电影,完全是影迷心态啊。我想回答,这只是选择而已。

    

     有一次,我们坐电车回上环,途中电车道出故障,所有叮叮车都停了下来,像小孩子的玩具车,接踵而至,连在了一起。等了几分钟,上下两层的人都下去了,车厢一下子空掉。正当我们看腻了风景,也要下去时,电车又开动了起来。一帮菲佣在外面追着跑。

     老城区有属于自己的电影,那就是杜琪峰的《文雀》。片子轻松写意,原声带好听到令人酥麻。拍摄周期一拖再拖,杜琪峰直接把电影拍成了一篇散文,索性连主线都不要。搞到最后,明明是关于四个小偷的故事,却更像在追忆影片拍摄时,偷偷溜走的那几年时光。

     当时我就注意到,电影里任达华出没在上环、中环一带,横行湾仔、尖沙咀,于是我特地拉片,与谷歌地图及自己实地踩点做比对。这认真一比对,发现住处前后两面街道,都被拍进了《文雀》里。燕窝店、笑脸老板、穿行老城区的林熙蕾、《阿飞正传》的红色电话亭,还有挂着腊味招牌实际上在卖凉茶的店铺,就连平时走去港铁或码头的路上,也藏了不少惊喜。

     长腿美脚的林熙蕾,行走在砵甸乍街的石板道上,张皇失色,像误落凡间的精灵。踩着一双高跟凉鞋,裙下生风,带出巧夺天工的老城美景。

    

     任达华用禄来双反相机拍下6×6的黑白照片,带单车拿莱卡扫街,春风得意,喜上眉梢。碎步与快门,和着原声带的敲击节拍,轻松自在又不失格调的示爱,恐怕只有拍到抽烟的吞云吐雾,不懂爱情的杜琪峰才同样情深。

    

     至于舌尖上的刀片,被划破的裤管,不过是魔术师的障眼法。

     如果不是银河映像的影迷,恐怕很难理解,杜琪峰拍了那么多高度风格化的类型片,却又能如此任性,鼓捣出来这么个哼哼唱唱、走走停停的口哨电影。我甚至不想把电影往古典韵味或优雅方式上拽,《文雀》拍的不过是杜琪峰理想中的、在变化消逝的香港。

     银河映像,是1997年以后香港电影的代名词。与杜琪峰电影的故事一样,上路多年,且还未结束。当年豆瓣的银河影迷小组,有的酷爱截图攻细节,有的囤硬盘抢“资源帝”,有的一三五喜欢杜琪峰、二四六喜欢韦家辉、周末黑银河。

    

     一把青春火,烧得最彻底的是阿秋。他索性去香港学电影,给杜琪峰拍了一部纪录片。南下之前,一伙人还整了部致敬短片,名为《夏夜的风》。

     后来几年,从港岛过了海,住的地方变成了九龙半岛的油麻地和旺角。朋友住哪儿,我跟着跑哪儿,从佐敦到大角咀,从深水埗到石硖尾。看半个月电影已经足够奢侈,平时有地铺打就行。毕竟不能沦落到在电影院睡着,那样太容易感冒。

     去的次数多了,别人就不喊我帮着购物了。大家慢慢知道,这个人就只是去看电影的。

     阿秋和海树,是我在香港借宿最多的两位朋友。

     阿秋是老乡,高大帅气。他精力旺盛,尤其喜欢聊电影,到半夜三四点,还不停。聊到困了、乏了,好,下楼去吃夜宵。

     海树是苹果粉,身板瘦削。他一直鼓励我拍照,也分享心得给我。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最开始拍的都是什么玩意儿。我们很幸运,有各自喜欢的东西,也一直在做和电影有关的事。喜欢杜琪峰,就是自己人。

     3.

     爱王家卫,不用翻译

     2012年,北京举办了第一届香港主题影展。后来几个国庆长假,我都泡在影院,重温港片。看了《父子情》和《星星月亮太阳》这样的名片,也有《秋月》和《忠烈图》这种相对冷僻的电影。

     爱香港电影的人很多,满座的场次却很少。准确讲,过半场次,都是空荡荡的。原因有很多,排片、场地和策划。

     归根到底,是因为看香港电影,不再是一件时髦的事情。看一部香港电影的心理价值,远不如去资料馆刷一部名片。约会姑娘看港产老片,掉面子。

    

     如今,影展扩散到了济南、重庆、天津、成都、沈阳、大连、昆明等十六个城市。香港电影以这样的方式,给当年的观众,在电影院大银幕上进行一次反刍。又可能,它从没有时髦过,只因为那个年代,我们缺乏精神食粮,如饥似渴。

     香港电影文化工作者黄爱玲说过这么一段话:

     我们习惯了销金窟里的舒适温暖,大概很难明白有时候匮乏也可以是丰盛的。我们放假就往商场里挤,在熙来攘往的人潮里寻觅安全感。

     在资讯发达的年代,我们以为知识文化就是这么一回事,不需要的时候寄存在电脑里,需要的时候就按按键盘call(找)出来,真是要多方便有多方便,脑袋嘛,自然可以暂搁一旁,空空洞洞的有房出租。我们有贮藏知识的货柜箱,却没有知识。

     我们以为看过VCD版本的《迷魂记》,便不需要入电影院看大银幕的《迷魂记》。量不可以少,质却无所谓……

     有太多人,看不到一部电影的附加属性。那不是9.9元团购的一张电影票,不是不文明也犯法的手机拍银幕。祖辈留下的旧物家什,不是用来廉价贱卖的。要知道,人类收获的粮食水果,除了就地腐烂,除了果腹尝鲜,还可以用来酿酒,让人类一醉就是千年。

     很难用确切的词语去解释,电影是什么,香港电影又意味着什么。有一件事,我倒是确信的:我们观看了电影,电影抓住了我们。

     2013年1月24日,在香港的电影院,又泡了整十个小时。

     散场近午夜,正打算走回深水埗,突然想起,大南街离得不远。《一代宗师》里,叶问和宫二先后流落到香港,在大南茶室有一番道别谈话。客居他乡之人,回溯民国武林故事。宫二的欲语泪先流,无限动人。

    

     我知道电影是在广东开平取的景,叶问教拳的港九饭店已不存在。今时今日的大南街,恐怕跟电影无甚关联。兴起的念头像团火,烧得我心慌慌,好像不去看一眼,我就无法获取王家卫这部作品的密钥。

     从地铁太子站出来,不费多少气力,便转到了大南街上。第一眼看上去,招牌林立,跟油、尖、旺其他街道,没啥两样。电影里,看着街边层层叠叠的武馆招牌,宫二感慨地说:这不就是武林吗?

    

     如今,街灯依然昏黄,架在街道两边的汉字招牌仍旧夸张,如有一支神笔,舞动在夜空中,挥洒着红漆浓墨,左右上下开弓,写到不眠不休。只不过,影片里的武馆早已不复存在,如今全是五金店和布料铺。

     这电影,原来是孤独痴缠、又不愿醒来的一场大烟梦。

    

     我也跟着着了迷,失了魂。

     王家卫有一点好,他的绝大多数电影,都在讲同一主题,比如爱情,比如时间。像《东邪西毒》照搬了金庸的人物设定,结果讲的是痴男怨女,与小说基本失联。

     《一代宗师》最终留下的,是那扇门开关的时间。它被当作人物传记片,当作动作武侠片。那扇门打开之际,王家卫隐晦又正式地给电影定了性:它是一部爱情片啊。

    

     尽管电影里,叶问和宫二除了还个扣子打个架以外,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以往的王家卫,是炽热、潮湿;如今是克制,是冰冷,是大雪纷飞,是流落香港,是中年人的无法重来难以忘怀。

    

     世不可避,如鱼在水中。

     《迷失东京》的台湾译名叫《爱情,不用翻译》。听上去就很王家卫。网上流传着一个已经发霉的段子,说王家卫问,如何翻译“ I love you”?演员答:“我爱你呗。”然后王家卫说应该是:“我已经很久没有坐过摩托车了,也很久未试过这么接近一个人了。虽然我知道这条路不是很远,我知道不久我就会下车,可是,这一分钟,我觉得好暖。”

     这无疑是个网友编的段子,就像侯孝贤被杜撰出来“不知道哪天要上床”的现世爱情观(《最好的时光》)。因为这段话,是《堕落天使》的结尾台词,网友借它来调侃王家卫鲜明的个人化风格,其中也包含着喜爱。

    

     被要求用一样水果或食物来翻译自己电影时,王家卫这么形容过:《重庆森林》是一杯可乐,《花样年华》是一杯茶,《2046》是黑咖啡。我自作主张地延伸,那《东邪西毒》当然是一坛酒,《堕落天使》是一支烟,《一代宗师》是一枚扣子,《春光乍泄》是一曲探戈,《阿飞正传》是一趟列车。

     很多人知道王家卫有拖延症,却不知道他还有深藏不露的幽默感。譬如隔了许多年,再看二十天拍完的《重庆森林》,以前觉得深沉玩味,现在一听金城武和梁朝伟的独白,就会笑到不行。然后也得承认,同时期的刘镇伟和周星驰们,实在福气不浅。

    

     这部电影讨论了“过期”,抛出“去哪儿”的问题,本质上与《春光乍泄》是一致的。只是后者出现的时间点更加特殊一些。字母G,即Ground Floor 的简写,香港称为“地下”,即内地惯用的“一楼”。与其他王家卫作品相比,《春光乍泄》属于地下之下。特写的护照,倒置的城市,片中再没有任何关于香港的场景。

    

     我对王家卫的好奇心,局限于大南街、油麻地果栏、中环半山自动电梯。对夜色中,迷宫般的重庆大厦,我却从没有过一次想走进去看看的想法。与街对面的iSQUARE(国际广场)相比,重庆大厦散发着危险、混乱和油污。如此直截的判断,来自面孔有别的南亚族群,也来自没有了九龙城寨的香港电影。

     香港早过了起高楼的年代,特色不在新,而在于新与旧的并存。王家卫有恋物癖,尤其迷恋旧事物。旗袍、老上海、爵士乐、香港的60年代。他电影里的香港,基本上是破败的,从服装美术到台词音乐,力求透出岁月的质感。

     从《阿飞正传》的马尼拉火车站到《东邪西毒》的沙漠,从《春光乍泄》的伊瓜苏瀑布到《花样年华》的吴哥窟,王家卫电影风景的极致,是洪荒之后的废墟。

    

     人明明在马路对面,却要“穿越九千公里献给你”。不要觉得大费周章,这是浪漫。

     我不想浪漫,从大南街一路往北,回了深水埗。

     深水埗是香港最老的几个街区之一。屋顶的天线,也是风景。密密麻麻,好像从冰冷的灰土上,刨出来大片的鱼群之骨。我总怀疑,应该没人会用天线来看电视了,可你瞧瞧,它们就一直在那儿。

     天线接收着香港的过去,就像每家每户门口的小神龛,招引着神州的神明。人们每天见一见,饮杯茶,食个包。微小之处,不用精致,香港就留住了世俗生活的美感。

     出演《春光乍泄》之前,梁朝伟说,自己最满意的表演,是在王家卫《阿飞正传》结尾时的那一个镜头——另一个阿飞整装待发。他在直不起身的陋室里,照镜梳头,把扑克牌、纸钞、银仔、钥匙、香烟、打火机、手帕,一一装进了口袋。

    

     差点忘了,还有一开始那把指甲刀。回到《文雀》开头,任达华也是穿针引线缝扣子,出发下楼放飞鸟。原来两部完全不同的电影,名字都叫香港。

     4.

     爱周星驰,还需要讲出来吗?

     百老汇电影中心离庙街不远,我与朋友们,常选择在此碰头。与电影同样精彩入味的是庙街的市井气。有路边摊,有麻雀馆,有勤劳有怠惰,龙蛇混杂,不一而足。因饱受香港电影和TVB(香港无线电视台)剧影响,初到庙街,不免会有猛龙过江见世面的警惕,最后你不免苦笑,是误入了黑压压的义乌小商品市场。

     所有你能想到的廉价货,便宜小吃,这里全都有。被淘汰的手电筒,滚烫的猪红,暴露的小黄本,一切都是鲜亮鲜亮的。颜色不同的繁体字,从笔画到字样,都在提醒着你,这里有古老的中国。那满地黄金、万贯家财的都市神话,经常也是从貌不起眼的小玩意儿开始的。

    

     摊铺小贩,把庙街挤得满满的。裸露的灯泡球下是一排劣质玉石、仿制名表和紫砂茶具,价格迷人。卖春药、性玩具的,挨着塔罗牌看相铺。流浪汉眼巴巴地对着唱粤剧的和妖艳的歌舞厅。这一切,都是庙街。流动的庙街,流动的喧哗吆喝,烟火大戏,由昼入夜,从古到今。从天上看,就是一条发光的河流。

     街边卡拉OK,风格简易,如草台MUJI(无印良品)。搁一破电视机,张口即来。缠裹塑料雨篷布的大排档,适合点上一盘香辣蟹,一盘小炒皇,就着蓝妹、狮威,走起。撞见文身光膀的社团人士,也莫惊慌,毕竟在电影里,庙街可是无数大佬发迹的地方,无问真假。

    

     《食神》里周星驰高高在上,终被奸人算计,落得一无所有,后来被庙街大姐大火鸡收留。庙街不只有捶打牛肉的双刀火鸡,抢地盘的仇家,还有小喽啰。周星驰饰演的电影人物,总带有挥之不去的庙街属性。话说,周星驰父母在他小时候离异,他和妹妹被寄养在外婆家。外婆就在庙街摆摊,卖指甲刀,过得苦。

     作为香港电影又一号标签人物,你不能奢望在地铁上,像偶遇周润发那样碰见周星驰。媒体同样没有机会像拍刘青云和梁家辉带伴侣逛街那样,逮到周星驰,因为那也是周星驰不会做的。

     周星驰还留给影迷一张耐人寻味的照片。那是在榆林的街头上,他罩一套头衫,踩了辆单车,被身后的一双纤纤手臂,环抱紧搂。

    

     那个瞬间,照片里的两人就像枯水的边城里,暴晒了阳光又等待雨水浇灌的蔫儿了的植物,彼此都不知道还可以继续多久。黎明的自行车后座,坐着张曼玉,周星驰的后座上,是朱茵?莫文蔚?蓝洁瑛?永远是个谜吧。

     深居简出的周星驰,是被神化了的香港电影明星。如果看他抛头露面的采访,多数人会产生错觉,这哪儿是那个在银幕上疯狂搞笑的喜剧演员?普通话磕磕绊绊,表达不太利索。人前的他,与电影里的判若两人,更像有社交恐惧症。

    

     无论是不是“石斑鱼”的一半功劳,周星驰属于你以为很了解,但其实恰恰相反的类型。好在没有什么关系,周星驰有他的电影就可以了。

     周星驰饰演的电影人物,多从一穷二白的卑贱无赖开始,或一开始就富贵显达,再从高处一落千丈,变得一贫如洗,然后回到三教九流、庙街一类的地方,从头来过。

     最后一部称得上周星驰作品的电影,应该是《功夫》。

    

     至于大捞票房的《美人鱼》,根本不入流。几部《西游》,更像是对《大话西游》的强行提款、超额透支。没有得到爱情的周星驰,不断重复着至尊宝在《大话西游》里的悲剧宿命,循环播放原声金曲《一生所爱》。

     还有一个人物角色,最像周星驰自己,那就是《喜剧之王》的尹天仇。

     出港铁筲箕湾站,搭巴士或红VAN(红色小巴),翻上狭窄山道,穿过浓密树林,就能到达石澳村。

     出了停车场,我们先去海滩观望。几名男子,围作一圈,垫着排球。更多的人,赖赖躺在沙滩上,也不下水。

     从天后古庙过来,石澳给人的感觉,更像安静的海滨度假村,小到只有一圈路,十分钟就能逛完。写着“小心慢驶”的路面标志,仿佛只是温柔提示,到了这里,请把心、目和脚步,一并放慢,享受真实生活的节奏。

     房子外观,淡粉,浅绿,舒适有小清新之味。四周更像是是枝裕和电影里的场景。多亏一块“洪记士多”的招牌,让人又想起了《喜剧之王》。

    

     石澳健康院静悄悄,有闲散居民出没,但也不作声。外墙颜色几乎没有涂改,一切都没什么变化。一个中年摄影师快门按不停,聚焦着身材热辣的外国比基尼女郎。几个小朋友在一处门口玩耍,费力地往门缝里头张望。事实上呢,里头空无一物。遛着三只大狗的东南亚裔妇女走过,只是不见当年的周星驰在弹“小弟弟”。

     尹天仇教柳飘飘演戏,扮学生妹,好招待客人。他们一再围绕眼神、肢体和问候,进行轮番的交流学习,又近乎调情挑逗,“笑果”喜人。那个知名的鹌鹑POSE(姿势),那句“不上班行不行”“我养你啊”,都发生在无人的石澳健康院。

    

     柳飘飘倚靠的小树,已经长壮实,却歪了脖子。如不是被一根铁管顶着,大概已经趴到地上了。要描述这二十年间,物是人非事事休,这棵树,已经说明了一切。

    

     还好,尹天仇和柳飘飘身后的小门,依然开放着,通往大海。底下是一片小沙滩,方向朝东,赏不到沧海落日。往后看,只有齐遮了大山的云雾,缭绕着阻隔了那边的高楼。这里和那里,都是香港。

     《喜剧之王》是部励志片,又是部贺岁片。有人把周星驰的成功,看作香港精神的一部分——只要你勤奋肯努力,打好一份工,那么,这个社会就会回报你以成功。这是从电影推演到现实,还是现实交汇于电影,我们不得而知。

     我会来到石澳村,是影迷的职业病作祟。要从时间、趣味性和投入度,石澳未必有西贡或南丫岛好玩。

     决定去西贡,细雨不停,游客稀少。跟朋友随便上了艘小船,绕着桥咀洲,取最简单的环线游览。过连岛沙洲,上桥头岛,路上有火山喷发形成的菠萝包石头,龟裂着,有的黑不溜秋,有的黄不拉叽,散落一地。地质资料说,这已经有一亿年之久。

     船家是个老阿太,头发微卷,已经斑白。她左脚踩舵,气定神闲,就好像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在船上过活。只要她愿意,也可以像个壁虎,吸附在船上任何角落,惊涛骇浪不动摇。

     我们围观的火成岩,海岸侵蚀地貌的褶皱,看上去就像映在了她的脸上。

     不长的旅程,缓慢的速度,先后在渔船上睡过去的我们。船速突然减慢,冷不防被惊醒,往海面一看,已经清可见底。

     原来是礁石区。离出发的西贡码头,终于不远了。南丫岛的回忆,是明晃晃的。岛上晴空万里,草木苍绿。

     阿婆的豆花,沁凉的树荫,还有好事者用粉笔写的:小心野猪出没……

     我们从榕树湾,走到了索罟湾,恰好又有朋友从中环码头过来会合。等来了朋友,三个人索性再折返回去,从索罟湾,又回到榕树湾。路过一户人家,墙角有棵腿粗的芒果树,结满累累的青芒果。虽不想摘,不能吃,看着也欢喜。

     这次远足又登山,叫我早早在人生清单上写下:去香港爬山。如此做法,提前解决了一个将来麻烦:万一哪天到了香港,不想购物也不想看电影,那我还可以爬山。

     你一定会问,为什么要爬山呢?

     “因为山在那里啊!”

     这样的问答,就像一个俗套的电影对白。

    

     后 记

     1997年的《香港制造》,有这样的台词:“我们这么年轻就死了,所以我们永远年轻。你就惨了,还要慢慢熬。”从1984 年到1997 年,从1997 年到2017 年,香港电影陪伴我们一代代人成长。

     21世纪以来,港片已死的论调,听得人耳朵起茧。最近,终于没有人再唠叨这个话题,太好了。因为一部电影六十亿票房的新时代,已经不需要香港电影的故事了。电影归电影,香港归香港。

     《浪迹:电影与旅行》

     木卫二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9月

    http://weixin.100m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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