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意见:漫长的道别|大象公会
2016/8/12 22:01:55黄章晋 大象公会

     文|黄章晋

     昨天父亲在晚宴上哭了。他是个沉默而轻易不流露感情的人。我们中午抵达新疆奎屯,见到分别三十多年的老同事时,他未显激动。晚宴上,他举杯即席致辞,谈到十九岁逃离湖南,新疆给了他容身之地,二十年光阴刻骨难忘。今天旧友重逢,别后再无相见之日,终于语不成声。

     前天的晚宴是在石河子,是我母亲在新疆的第一个落脚之地。晚宴上,她也是从 1966 年逃离湖南的无边苦海讲起,虽然在石河子只短短三年,但却给了她第二次生命。讲到她第一次真正理解自由与解放的幸福时,同样情难自持。我和妹妹见状慌忙站起来劝她别激动,不要犯了高血压。

     我们曾无数次想象的一幕,终于在眼前出现,我和妹妹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放松下来。因为这次新疆之行,从乌鲁木齐探亲访友到租车前往第一站石河子,我父母都表现得特别淡定,仿佛全是为了配合成全我们表孝心的任务。

     几个月前,我和妹妹张罗一起陪父母自驾重游阔别三十多年的新疆,向父母征求意见时,借口妹妹一家几乎走遍了中国,却没去过新疆,而且妹妹六岁离开新疆就再没回过,所以我们两家集体去新疆自驾游,顺带让父母一起去看看老朋友。

    

     一二四团是我们离开新疆时的团场

     如果直接说这是想了却他们的夙愿,肯定会被他们以耽误我们工作为由拒绝。今年春节陪父母去旅游日本,反复游说了一个月,直到我太太哄骗说,他们的机票和房间已经订好不可退,你们实在不去那就让我们为中日友好做贡献,他们这才松口。

     我们计划的新疆之行果然遭父母一致反对。好在父亲的态度并不那么坚决,他之所以不去是因为母亲肯定不去,而他不能丢下母亲不管。至于母亲不去的理由,竟然是身体不好,不想死在那里给我们添麻烦。无论是故地重游还是看山水,她都不感兴趣,你们要去自己去。

     尽管早就料到他们的态度,但我们还是深感挫败。

     他们今年七十三岁,已近中国人的平均寿命。去年下半年,母亲突然腿脚不使不上劲,她甚至因此很少下楼,因为我们不在身边,注意饮食、锻炼之类的规劝完全无效。两个月前,她突然感冒,硬扛了两周后听力骤降,一周回一次长沙的妹妹想陪她去医院,母亲竟然以不想耽误妹妹的工作拒绝。

     父母留给我们的时间突然变得屈指可数。平时我只是逢年过节才回乡看望父母,中间还少不了各种应酬,与父母在头脑清醒时交流的时间,其实只能以小时计。即便他们高寿能多活十年,亦是如此。

     去年我一位伯父在乌鲁木齐去世。他去世一年前,我曾去看望他,那时他已卧床一年多,瘦得一人可以轻松抱起,他的子女把他扶起来,大声告诉他我来看望他,但他认不出我,也说不出话,我假装他能理解的样子,大声说着各种祝福。打完招呼后,大家到客厅继续聊天,留在卧室里的他像一株植物。

     若是三十五岁之前见到那一幕,我或许不会触动。当父母老到除了呼吸,不能有任何自主行动时,子女的孝心,无非就是静静等待死神的来临。但是,远在最终时刻来临之前,那个曾抚养你、教育你、训斥你的亲人,就早已经从躺在床上的那个人身上一点一点消散,这平静漫长的过程,大大减缓了亲人离世的痛苦,却剥夺了最后道别的机会。

     我们这一代人的父母,除了自我牺牲,别无表达爱意的方式,我们也未能从他们那里习得对家人公开表达爱意的能力。当年岁渐长,每年例行的相聚临近时,经常会渴望在道别时能拥抱一下他们,像孩子一样说出心中的爱,却总是为他们在送别时不断往行李里塞各种食物,一如既往地以生气告终。

     我们离开父母后的每次短暂重逢,都会被父母无意中当作一次不复再有的道别,而两代人无休止的爱的对抗,则是这场道别中独特的倾诉方式。只是我们很难感知到这一点,因为父母虽然每天都在老去,但它来得远不及我们每天手头忙不完的事更紧迫。

     只有当他们在病床上丧失自我意志,不再能唠叨,不再固执地试图用自己的经验指导我们的人生时,我们才会突然意识到这场漫长的道别已经终结。任正非在《我的父亲母亲》的结尾这样自责:“当我没有条件的时候,没有好好照顾他们,当我有了条件的时候,我也没有好好照顾他们。” 多数人都是这样的吧。

     我和妹妹无数次听父母说起他们在新疆的当年,尤其是母亲,当年她一张车票、一卷破被子、一口袋炒麦子逃到新疆的经历,我和妹妹几乎能倒背如流。他们虽从未提起,但我们深信他们心底一直有重回故地的渴盼。

    

     母亲当年在石河子工作的一四八团二十五连,现改为十八连

     意识到与父母能真正相处的时间只能以小时计,我和妹妹商量,无论如何要趁着父母还能走动,头脑清楚时,尽快安排新疆之行。而全家老小八口人租车自驾游,封闭的空间、统一的行动和目的,这种体验带来的记忆,不可能有任何方式可与之相比。

     只是我们的刻意讨好遭坚拒,而且料想即使他们勉强被说服,恐怕也会一路龃龉不断,我们一下丧失了心平气和说服工作的信心。妹妹妹夫就近而有说服之便,好歹让父亲松了口。他们说我肯定能说服母亲,只是完全没有游说母亲的念头——我和太太特意飞到长沙小住,除了确定故地重游是父亲多年的夙愿外,对当面说服母亲不再抱希望。

     母亲很早就有过类似临终安排的方案,只是她提到这个话题我们就扭头不听,我们觉得如此郑重交代后事的安排未免太早。为游说她,我只好第一次忍着认真听。她的任务列表中,似乎已没有多少未了事项——我们已无需她继续操心,所以并无特别嘱托,将来她如何养老后事如何操办,遗产如何分割,她都已考虑停当,总之不需要我们操心。

     最后,她再次提出忠告,你们游山玩水我不反对,但新疆戈壁滩有什么好看的,为什么不去山清水秀的南方?她像完全忘掉了她无数次说起过,当年她站在新疆辽阔的田野上,心中就升腾起鸟儿脱离樊笼,在蓝天自由展翅的激越。

    

     母亲当年工作连队的棉田

     我很难理解这种彻底而决绝的人生道别姿态。回到北京几天后,我努力回忆他们回湖南后无数次对新疆的追念,又燃起全部热情,认认真真写了一封以《漫长的道别》为题的长信,希望他们也把这次新疆之行,当成是我们替他们的还愿来看。

     两天后,我收到母亲回信,我得到了我期待的答复,但丝毫没有我所期待的热情,母亲的信只有一行字:你们这是赶鸭子上架。

     这种勉强的态度,让我们在成行前的最后一刻,悄悄放弃了原本想将行程拍成纪录片的某些构想——这次新疆之行,最后似乎真的变成了父母只是不想让我们失望、难过的而勉力为之的任务。

     而我最初设想新疆之行时,为了给他们一个惊喜,曾考虑过有些地方用无人机航拍,还剩三天时,看他们口风放松,我再度燃起了热望——我虽然从没摸过无人机,但有一天时间足够掌握。

     父母从电话中隐约听到“摄像”二字即大为不满。航拍这个想法突然变得非常幼稚可笑,他们当时的态度,让我不敢猜想他们对我们居然大事声张地弄了无人机会是何反应。

     犹豫了一下以后,我还是没有取消买摄像机的订单。这个小小的东西被他们察觉后,看到我们装作无意用镜头对准自己时,他们毫不含糊地表示不喜欢,甚至反感镜头对着自己。

     万幸我没有取消这个小摄像机的订单。

     在乌鲁木齐的几天和到石河子的路上,我很少敢把这东西拿出来,我怀疑它只能用在我和妹妹两家人看风景时。但是,石河子那天的晚宴上,我太太似乎心有预感,甚至带了两块电池出来,当母亲昔日的朋友到齐,我太太立即把摄像机固定在一个最佳位置,全程录下来这场准备了三十多年的道别。

     我母亲一早就注意到了那个摄像机的存在,她亮晶晶的眼睛时常注意盯着这摄像机的方向。晚宴结束后,她突然第一次关心起录像来:全程都记录了吗?这么长时间,电池够用吗?第二天晚宴结束,父亲重复了同样的提问。

     从石河子前往奎屯的路上,几天来一直对周围景色无动于衷的母亲突然热情地向我们介绍起公路两侧作物和植被来。

     “你们知道吗?我刚到石河子时,第一次见到这么密集整齐的树林,一望无际的农田,眼睛根本不够用。我觉得就像看到了天堂。”

    

     新疆建设兵团农田的典型画面

     “快录下来。”母亲指着窗外无尽的农田和防风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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