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老男人为什么喜欢保温杯|大象公会
2017/8/25 21:56:53兔透射 大象公会

     保温杯的背后,是被历史遗留的离不开热开水的一代人。

     文|兔透射

     还有什么比手拿保温杯更显示一个人已经步入中老年呢?

     有人调侃说:「中年危机最后的倔强,绝不拿泡着枸杞的保温杯。」

    

     ▍保温杯的盖子常常被当作茶杯

     然而,多数中国中老年人的保温杯里并无枸杞,很多甚至连茶叶也没有,他们之所以手拿保温杯,只是因为离不开热开水。

     他们的热开水情愫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中国旅行团出境之前,带队导游总要再三提醒团里的中老年旅客:「国外的餐馆未必能给您提供热开水,请不要见怪。」

     可是这种非热开水不饮的习惯是如何形成的呢?

     非热开水不饮并不是传统

     中国是有喝热水传统的国家,很多人因而认为,中国人传统上就是非热水不饮的。理由有二,一是中国人爱喝热茶,二是中医忌「寒」。

     但这样的想法却并不正确。

     中国虽有喝热水的传统,但同样也有悠久的冷饮传统。早在先秦,就有了为宫廷管冰的官。随着储冰成本降低,冷饮逐渐普及到市民阶层,北宋《东京梦华录》即记载了贩卖「冰雪、凉水」的摊贩。到清朝中期,单是官方冰窖的储冰量就比宋朝翻了好几番。

    

     ▍清代运冰人

     而中国传统的饮茶,也并不都是喝热茶。至少从宋朝起,就出现了士大夫夏季享用的「冰茶」。

     北宋李若水、金国元好问、清朝的钱大昕和吴志鸿都作诗赞美过冰茶的清凉爽快。乾隆时的《帝京岁时纪胜》里还记载慈善组织普济堂「冬施粥饘,夏施冰茶」,可见消暑的冰茶早已不是达官贵人的小众喜好。

     而中医对「寒」的忌讳,离「非热水不饮」的极端信仰也有着很大距离。

     中医确实忌「寒」,尤其在妇科问题上,轻易食用「性寒」食材往往意味着严重的后果。但实际上,中医的这些要求只是人体脆弱时不应进食刺激性食物,各国传统医学都不乏这样的内容,中医并不特殊。

    

     ▍流行于网络的经前「忌口」图

     妇科问题以外,中医的「忌口」也有涉及冷饮:吃热东西不能喝凉水、吃肥肉不可饮凉水、醉酒时喝凉水会得手颤病、大量呕吐后喝凉水会得消渴病……服用某些药物时要避开凉水,某些疾病痊愈后也需要忌凉水。

     但中医从来没有单纯的批判冷饮而推崇喝热水。古代医案中,经常能见到对患者「喜饮凉水」的描述,除非涉及上述那些特定的禁忌,医生一般对这种状况都是听之任之。

     中医甚至还有不少拿凉水治病的案例。如说患者腹痛得厉害,就先让其喝一碗凉水,如果疼痛有缓解就属热病,若疼痛严重了就属寒病。又如说喉气不通,只需用冷水徐灌之。

     金代中医著作《儒门事亲》里甚至还记载了一个把冷饮用作灵丹妙药的案例。说有「彭吴张叟」,六十多岁,病热厥头痛,已经用了一个月催吐药,身体疲乏又上火,某日出门太阳一晒就晕倒了。

     家人见状,就要掐他人中。名医张从正连忙阻止,告诉他们这种情况绝不可惊扰病患,惟有任其安定神思,然后喂以「西瓜、凉水、蜜雪」等冷饮,病人不久就复苏了。

    

     ▍《儒门事亲》由金代著名医家、金元四大家之一张从正所作,共十五卷

     舶来的卫生习惯

     第一批非热开水不饮的中国人,是近代来华的西方人培养的。

     晚清开埠,西方人来华设立租界,疫病对其造成的伤害远高于爱国军民。如德国 1898 年占领胶澳,1899 年就有 64%的驻军感染伤寒,31 人病死。之后每年也有 40%左右的士兵染病,连第二任胶澳总督叶世克都是突然染上斑疹伤寒而死的。

     这些摧残外国人的瘟疫,在租界及其周边华人社区造成的危害更为惨重。但瘟疫之所以泛滥成灾,恰恰是因为华人社区恶劣的卫生条件。

     华人社区几乎是伴随租界的设立而同时出现的。由于租界工资高达其他地方数倍,大批贫穷的华人蜂拥聚集在租界周围,只求谋几件杂活填饱肚皮。

    

     ▍二十世纪初的闸北区宝山路

     大量贫民聚居在临时搭建、拥挤不堪的棚户区,垃圾、粪便污染饮用水源的事情常有发生。再加上近代交通设施大大加快了人员流动的频率,传染病流行就成了租界周边华人聚居区的常态。

     为防范瘟疫侵袭,租界做了很多工作来强化公共卫生。在饮水问题上,西方人的一贯套路是铺设自来水,靠公共工程来保证市民在家里取用的水足够清洁。但这一套在中国却不太行得通。

     租界范围有限,即使它做到了全面保障界内居民用水,对界外华人聚居区的供水仍会面临主权争议、难以收费等种种问题。即便在供水系统最先进的上海,华界虽然受租界影响而设立了闸北水厂和南市水厂,但仍难保障供水质量。

     ——1926 年,正是因为闸北水厂水源受污染引发霍乱流行,死亡 366 人。

    

     ▍闸北水电公司水厂大门

     何况,这样的自来水也不是人人都用得上,因为两厂出水量不足,靠自流井取水的市民始终不在少数。在发展程度不及上海的城市,用上自来水的人口比例更低,如同处江南的常州,到 20 世纪 50 年代初,自来水普及率也只有 9.8%。

     基建不能解决问题,就只能靠扭转中国人的生活习惯了。已经掌握细菌致病学说的外国人很清楚,只要杜绝生水,改喝煮沸过的热水,就避免了很大一部分病从口入的危险。

     因此,从租界开始,模仿租界建立近代市政的中国城市也迅速跟上,都有意识地劝导居民不要饮用「未经煮沸的凉水」,同时也会查处那些擅自用生水加工饮料的不良商贩。

    

     ▍1934 年申报发布的《上海市卫生戒严令和夏令防病卫生》

     如北京的巡警总厅就模仿日本法规,制定了《各种汽水营业管理规则》,无论是新兴的碳酸饮料,还是传统的酸梅汤,所用之水都必须为「清洁熟水」。

     正是这样的卫生宣教,培养了第一批专喝热开水的中国人。不过,这批热开水爱好者跟今天的不尽相同,他们饮用热开水,常常是用于冲泡西方传入的各色饮品。

    

     而且,由于当时的热开水宣传总是与具体疫情相关,接受热开水的市民也多能讲出其中道理,像今天中老年人那般偏执的不多。

     但这批基本只在近代化程度较高的大中城市出没的热开水爱好者,占全国人口比例很小,本身也不是后来广大保温杯中老年人的发展基础。

     大院的遗产

     教今天的中老年人爱上热开水的,是 1950 年代建立起来的社会主义大院生活。

     大院创造了一种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社区,它高度封闭,高度集体化,无论它对外承担了机关、部队、工厂还是公社的角色,大院内职工及家属的衣食住行几乎都由它自行包办。职工们在同一片厂房上班,在同一个食堂吃饭,下班后回到同一片宿舍,孩子上同一个托儿所、同一个学校。

     而他们的喝水问题,也直接由组织统一操心。

     1930 年代开始,中共就开始在群众卫生运动中宣传喝开水。1950 年代的爱国卫生运动将群众性卫生宣教活动发展到顶峰,自此,「喝开水」作为一条政治口号,遍布全国各地。

    

     ▍「喝开水」的海报,下方写着「喝开水要用自己的茶杯」

     比起散落田间地头、至今未能全部养成喝开水习惯的中国农村,高度集体化的大院天然是执行开水政策的最佳土壤。

     于是,工厂为车间工人提供了热水桶,机关为办公室职工配置了暖水瓶。大院给每个家庭分配有开水票,每天固定时间供应开水,拿暖水瓶接了回家即保证了一天的家庭用水。

     喝热开水要从娃娃抓起。1959 年培训幼儿园教养员的书籍,直接介绍经验说,应该「给孩子喝开水,养成喝热开水的习惯,保证每天喝三次」。当年读幼儿园中班的孩子,今年已经退休了两三年,他们一开始参加工作的地方,多半也是一家社会主义大院。

     与大院开水供给相伴的,是暖水瓶行业的红火,从 50 年代直到 90 年代中期,暖水瓶基本垄断了「玻璃保温容器」一词代表的含义,生产量稳步提升。

     喝开水的官方色彩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暖水瓶逐渐成为政治正确、追求进步的标志。

     基层干部往往以暖水瓶拥有率向上级汇报其卫生工作的成就。基本打不上开水的农民喜欢在结婚时把暖水瓶当作嫁妆、彩礼。而在农村公共食堂短暂供应开水的大跃进初期,研究人员到河北、山东五个县份的五个农业社调查,竟发现其中四个社的暖水瓶拥有量都超过了手电筒。

    

     ▍小品《懒汉相亲》中宋丹丹的台词:「实在对不起,俺眼神不大好,把个暖水瓶踢碎了」。农民普遍有暖水瓶,却未必养成喝热开水的习惯,迟至 1998 年,浙江金华所辖两乡的调查报告仍然发现:15 岁以上人群,喝生水的占 34%。

     相反,今天中年男性人手一只的保温杯不但不流行,还长期在政治上不受待见。

     1958 年,新华社一篇关于保温杯的报道受到批判,因为它给「成本较高、生产数量不多、实用价值不大」的保温杯做了夸大宣传。打倒四人帮后,王洪文用特殊的保温杯喝茶,还是被拎出来批斗的一条罪行。

     直到 1995 年,保温杯的销量也没能突破一千万只,不及暖水瓶的一个零头。但它的春天马上就要来了。

     1990 年代后期,暴风骤雨的国企关停改制冲垮了许多两三年前还岁月静好的大院。大多数国企员工即使还能保住饭碗,没被冲进下岗大军,也再不能享受从摇篮到坟墓的组织关怀。家属宿舍不再有开水打,新的工作场所在提高效率的时候,常常就顺便把开水房省去了。

     而那些赶上时代潮流的人们,则开始嫌弃开水房用自来水烧出的、充满水垢味的热水。政府机关纷纷装上饮水机,民营企业家则开始学习广东福建传来的茶文化,自来水泡茶自然是下下品。

    

     时代推着喝水设备换代:1997 年,暖水瓶的全国产量还有 2.66 亿,一年后便断崖式下跌到 1.87 亿,1999 年,这个数字又减少约一千万,此后不再列为单项作产量统计。

     但是,那个两年前还主要代指暖水瓶的「玻璃保温容器」却并未随之萧条。1997 年它是 3.24 亿,一年后受暖水瓶影响,它也减少了五千多万;但 1999 年它又迅速恢复到 3.18 亿;到 2008 年,这个产量突破了 6 亿。

     这背后,就是保温杯的崛起。

     需要保温杯的人比需要暖水瓶的人更多:它更私人,一个喝热水的人就要一只保温杯,很少共用。这种私属性和并不高的价格,使之迅速成为理想的工会活动礼品和会议纪念品。

    

     它的热水来源也更平等、更多元——电热水壶和饮水机,有钱就可以买一台,不像开水房要拿着暖瓶排队,还只满足大院居民。保温杯的时代,许多90年代初还拿生水将就的农民也模仿干部喝上了热水。

     但保温杯的时代却无法像暖水瓶那样持久。2012 年,「玻璃保温容器」的产量达到 7.7 亿的历史巅峰,之后便迅速下滑,到 2015 年,就又回到了 3 亿左右的水平。它的未来,注定是越来越黯淡。

     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尽管非热开水不饮曾经有助于公共健康,现在它却更多只是特殊年代留下的痕迹。吸引 1980 年以后出生人群的,应该是外观和内容都更为丰富的各类商业化饮品,无论他们今后是否变成中老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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