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隔壁的中国,那些孩子已经长大了|大象公会
2018/7/2 20:21:57黄章晋 大象公会

     比起任劳任怨的父辈,这是对家庭和社会的理解已完全不同的一代人。

     文|黄章晋

     以前在《凤凰周刊》时,什么内容好卖,不是一句能说清,但什么东西不好卖,大家却有一致共识,只要封面和农村题材沾边的,不管具体讲什么,销量都会大幅下降。

     我觉得,这显然是因为与读者相关性不足,但我当时业务上的搭档提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这不仅是相关性的问题,更是因为体制内的人——正好是当时我们的典型读者——通常会非常不喜欢看到社会不光明的东西。

     她的强烈印象是,大家都多少知道一些中国社会让人痛苦的一面,但非常拒绝谈起这些东西,因为一个人一旦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世界,和他观念中的世界不一样,就会因认知错位带来痛楚。

     这两个不同的世界,他更愿意不假思索地接受后者,不是因为智力的懒惰,而是与身份更匹配,所以,他们通常会本能地拒绝那个与他们观念不符的世界的一切信息,这样,他们的幸福和平静才会是心安理得的。所以,大家普遍的心态是,你说的我知道,为什么非要给我们讲这个?讲点不负面的不行吗?

     与农村相关的一切,天然就是会引发痛苦的「我不想知道」的那一部分,它是一种会破坏个人幸福感、安宁感的信息,那是隔壁的中国,另一个世界,我知道它,但我不希望你提醒它的存在,只要我不被它打扰到就行了。

     今天看,我这位搭档几年前的总结,我觉得唯一需要补充的就是,这种心态并不只是体制内的人的心态,而是中国中产阶级的普遍心态。

     所以,下面这个观点很正常甚至相当具有代表性:

    

     上海砍人案发生后,不少人建议用校车接送以增加安全系数。

     人们真是忘了几年前,校车曾是个网上容易引起情绪对立的关键词,因为频发的校车事故,以至于校车被称为「学生杀手」。

     当时呼吁重视校车安全的建议数不胜数,认为政府应当积极有所为的,有些会因为想法不切实际而被指责「公知」甚至「圣母婊」,而认为应当看到有校车总比没有校车好,过分苛责政府会导致最终没有校车的声音,又很容易被指责为「洗地」。

    

     但很少有人注意这个问题:为什么校车事故突然增多,为什么出现大量死伤的校车事故,都是发生在农村地区,而且集中在中西部省份——这些地方是什么时候突然开始出现校车的?

     下面这种声音,网上零星出现,但不会被人注意,媒体上几乎看不到(请注意红色文字):

    

     他最后这段话是什么意思?

     我来解释一下。2001 年国务院发布《关于基础教育改革与发展的决定》,提出「农村地区学校布局调整」,它的目的,是为了快速解决农村基础教育长期薄弱的问题,优化农村教育资源,实现城乡公平教育。

     于是就有了媒体零星报道,大众并不关心的「撤点并校」。所谓「撤点并校」,就是撤销村里的幼儿园、小学,将之合并到大的乡镇,有些地方,则是撤销乡镇教学点,集中到县城

     「撤点并校」各地启动时间不一。到了 2007 年,各地教学点数量都减少了一半以上。因为设置了小学规模必须达到 300 名学生、一个班 40 个孩子等科学、合理的标准,农村学校可以向城里学校看齐。于是,你就在《新闻联播》里看到了这种理想成果。

     但是,大批幼儿园小学裁撤后,出现了一个新问题:上学路程过于遥远,中西部 6 个省区的农村平均距离是 4.8 公里,山区或少数民族地区距离就更远,云南东川区舍块乡的茂麓小学,孩子每天路上要花 6 个小时。

     随着教学点的加速裁撤,在基础设施较好,当地农民收入还算凑合的地方,各式各样的校车很快出现了。

     大多数天使们就是在这样的校车里去幼儿园和小学的:

    

     ▍2010 年 2 月 26 日,江苏如皋发生一起校车装载儿童数量过多,一名幼儿进入面包车内4分钟后窒息死亡的惨剧

     密集出现校车事故,而且死伤主要以偏远地区农村幼儿园和小学生为主的现象,就是在这个大背景下发生的。

     每次重大校车伤亡事故,都会有人做事故回顾梳理。但往往会把城市校车事故、高中生(含职高技校)甚至大学生校车事故、被老师遗忘校车内窒息而死等意外事故一并列入。

     下表是我整理的关于农村校车事故的统计,它虽然是目前网上最全面准确的,但肯定会有相当遗漏,譬如我是湖南人,查湖南更认真,故表中湖南事故最多。

    

     这里需要强调,研究者对一刀切的「撤点并校」带来的问题,反应最集中的是造成大量辍学,因为并不是所有地方都有校车。因为缺乏系统调查,它造成的辍学很难评估,目前看到的小范围的调查数据高得骇人听闻,但不具有代表性。

     我们很容易高估统一计划指令最终能产生的积极效能,若它要完成的任务覆盖面广、情况过于复杂、反馈链条过长时,我们就很难意识到,它带来的问题往往比它试图解决的问题更多。

     这种现象,我们还可以举一个教育的例子。

     汶川地震最让人痛心的地方,就是大批学生因为校舍倒塌而死亡。

     我们同事邓飞采访时有个颠覆认知的意外发现,造成2万余学生伤亡的质量低劣校舍,几乎都是 1990 年代「普九」验收期间突击建造。「普九」即 1986 年颁布的教育法提出 20 世纪末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它有一套从校舍到图书室在内的验收标准。

     当时国家财力不济,任务全部压在最基层的乡镇一级:资金自行筹募,自行设计、自行建设、自行验收。为满足必须一次验收通过、无楼不成校等硬性任务,各地普遍采取一次建校、逐年集资的办法应付建筑商。

     「普九」任务提出后,恰逢中国一系列财政和税费改革,都是不断削弱地方财力。导致大多数乡镇根本拿不出钱,只能拖欠工程款。到了 2007 年,全国基层乡镇为「普九」欠债高达 500 亿元,四川则 40 亿元,很多学校长年被拿不到钱的「黑心老板」堵门催债,直到 2007 年 12 月中央政府出面,承诺偿还这笔债务。

     可惜我们文章不上网,邓飞那篇报道几乎就被淹没了。

     让回到校车问题。你应该注意到,造成重大伤亡的校车事故在 2012 年达到高峰后,开始迅速减少,最近几年在公众记忆中甚至都被淡忘了。

     为什么校车事故大幅减少了?

     稍微回顾一下新闻你就会发现,因为惨重校车事故,很多地方出台一刀切的硬性规定,把校车(绝大多数确实不合格)几乎全数消灭。

     再一个,就是新一轮教育布局调整,「高中、初中阶段学校向县城集中,小学向中心乡镇集中,学前教育向中心村集中,新增教育资源向城镇集中」,创建寄宿制中小学取得巨大进展。

     也就是说,校车事故大幅减少,很大程度是越来越多的孩子在学校寄宿而不是乘坐校车。

     相比惨烈的校车事故,寄宿制会对孩子有何影响,除了研究者,天然难于引发大众关注,毕竟是隔壁的中国非常不重要的事,既没发生值得共情的惨剧,又没有进入我的世界打扰我。

     所以,长期致力于农村教育的梁晓燕女士虽然不断呼吁,似乎从未引起过公众注意。虽然从长远看,它可能是最值得忧心的问题,不但影响着孩子们的将来,也影响着社会的将来。

     我第一次知道小学生寄宿制,是 2008 年到新疆探访发小,听他痛骂小学生搞寄宿制时才无意中得知,当时我只道是地方上的土政策,后来听梁晓燕演讲才知道,这居然是全国普遍现象,而且正在大力推进。

     「留守儿童」是个被广泛报道的惨痛现象,如果我们相信心理学研究中关于父母对孩子成长和塑造的影响,他们最值得担心的,就是心理问题和成年后的社会适应性问题。

     虽然部分留守儿童在双亲不在身边时,表现出极强的独立、乐观和坚强精神,但这个群体更典型的特征是学习困难、注意力缺陷,任性、自私,人格发展不健全,挫折的耐受力极差,喜欢迁怒于人。

     而寄宿学校的情形和留守儿童相似:好的寄宿学校可以切断家长的溺爱环境,培养孩子的独立性和自律性,问题是,今天农村的中心寄宿学校,大都无法配备足够数量高尽责性的师资力量。

     如果寄宿学校管理不到位,就会因为成年人的权威不足,变成失序的封闭环境。孩子们会像小鸡通过互啄来建立群体中的地位一样,靠暴力竞争来形成新的关系秩序。

     无论寄宿制是否是留守儿童的一个子集,小学幼儿园寄宿的孩子遇到的问题,怕是又要比一般的留守儿童更严峻一些。寄宿就意味着孩子们日常与家庭的情感交流被切断。如果连平时在祖父母面前撒娇的机会都没有了,往往意味着孩子与家庭最后的信任纽带都不复存在。

     这个时候,如果是遭到校园霸凌甚至性侵等伤害,孩子几乎都不太可能会向家长求教。

     如果一个孩子 7 岁时进入秩序不好的寄宿学校,而班里有几个大半岁喜欢欺负人的坏孩子,就意味着,只要他还在这个学校,往后的日子,就永远无法摆脱孩子王的控制和摆布,上贡、凌辱、受罚将伴随着整个寄宿学校生涯。

     如果不是寄宿,孩子即使回家没有跟父母说起被凌辱的事,但在父母膝下可撒娇邀宠,足以修复校园的创伤。白天是学校被欺辱的倒霉蛋,晚上还是家里的掌上明珠。但是,寄宿就完全不同了。对那些天性喜欢争强斗狠,习惯支配凌虐他人的人,寄宿制虽然带来了骨肉分离,但却为他提供了一个可以提前 10 多年开始演练如何当一个黑道大哥的机会。

     研究者认为,一刀切的「撤点并校」,带来了四个社会问题:

     一、校车安全

     二、寄宿问题

     三、家长陪读

     四、贫困辍学

     如果农村只是我们不想知道的隔壁的中国,而农村孩子面临的各种问题,其实就是隔壁的中国在家里打孩子,与我无关。但是,比起校车安全、家长陪读、贫困辍学,寄宿制问题会带来的潜在危险是不言而喻的。

     2008 年 4 月,REAP(农村教育行动计划)调查后发现,陕西寄宿学校抽象调查的 2000 多名小学生,9.3% 的学生存在不同程度的心理问题,2.7% 较为严重。

     从自私的角度看,接近 10% 的小学生存在心理问题,就意味着它与「我们」已经非常有关系了。

     是的,十年过去,那些被调查的小学生中最大的,已经开始成年。也就是说,在隔壁的中国,那些孩子已经开始长大了。比起他们任劳任怨,在背后默默支撑起「中国制造」四个字的父辈,他们对困顿、挫折的耐受力,对家庭对社会的理解,已是完全不同的一代人。

    

     本文转自大象公会创始人黄章晋个人公号,是其系列文章中的第二篇。长按识别二维码,或点击「阅读原文」,关注「不客观、不中立、有是非、有态度」的黄章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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