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登者》,重构国家记忆?|大象公会
2019/10/9 22:11:49 大象公会

    

     真实的登山历史,从来不是那么轻飘飘的。国家登山所处的封闭时代,不宜用虚假巧饰来重构赞美。

     文|十一郎

     9月30日晚,观看了当天公映的电影《攀登者》。长假之前,简要写了几句个人感受,今天趁空发表出来。

     该片上映之前,针对前期宣发的内容,山友圈子里已有不少疑问和议论,主要还是针对有关登山内容的,我没有多加评价。

     开映前看着大银幕上定格官宣图中的「编剧 阿来」,我忽然意识到,这就是前几年阿来老师约我和另外三名山友聚谈的后续……阿来老师这些年在文坛上名声日隆,对于他编剧的电影,还是能够让人期待的吧。

    

    · 看到了编剧阿来

     如果《攀登者》仅仅是一部故事片

     如果《攀登者》仅仅是一部故事片,而且是一部带有玄幻武侠色彩的、纯虚构故事片的话,我觉得整个片子综合起来还是可以打70分的。

     对于不懂登山、或者不了解那个时代的一般年轻观众——这是当今买票观影的客群主体,这部片子看着还是挺热闹的:探险、爱情、世界之巅、几处紧张夸张的情节、个别笑点……具备了不少讨好年轻观众的要素。

     只是,男主「方五洲」在废旧工厂里飞檐走壁、在高山上凌空飞越这类镜头,太硬伤了——你都能「驭虚而翔」了,影片中过珠峰第二台阶,还用得着搭人梯吗?直接「凌空飞越」第二台阶,然后再扔一条绳子给队友,一切不就都解决了吗?

     还有影片中,1960年攀登中方五洲飞身抢救摄像机、方五洲救援攀登拉练时滑坠的队友、一群人在夜晚大风中用金属梯自救、方五洲飞身背扛冰崩塌的塔林营救爱人徐缨等等情节,各种凌空飞起、各种超人降临——这些段落或许只能理解为徐大监制等主创的武侠片后遗症吧。

    

    · 比蜘蛛侠还能突破地心引力的男主

    

    · 8600多米的地心引力不是应该更小么?凌空飞起应该飞得更高才是啊,何须搭人梯?


     如果抛开史实和登山常识,不动脑子看《攀登者》,还是具备一定观赏性的(关于对两段爱情事故、各种口型对不上发音的吐槽,请参考其他影视类评论文章)。但是,抛开史实和登山常识,去演义1960年、1975年的珠峰两次重大攀登事件,真的合适么?

     接下来,我们先说说登山方面的一些明显错误。

     《攀登者》并不是一部登山电影

     首先要说的是,对于人在高海拔环境下是什么生存状态,《攀登者》呈现的过于轻松容易,并且以下几点,明显是借鉴(或者说仿效)19年前的好莱坞影片《垂直极限》:

     一、登山队员在山上基本不戴墨镜,即使戴着、也是颜色特别浅、无法抵御高海拔强烈紫外线的浅色墨镜:

    

    · 高海拔行军都不戴墨镜,你们不培训雪盲知识么?墨镜这么浅,负责采购的你给我站出来(上图《垂直极限》,下图《攀登者》)

     二、割绳子、救同伴的情节:

    

    · 向19年前的「割绳子」镜头致敬(上图《垂直极限》,下图《攀登者》)

     三,每个人在高海拔都是动作麻利、健步如飞,最令人无语的就是方五洲双手拿着冰镐在海拔6000多米快速奔跑、飞跃冰裂缝……宛如剑仙附体。

    

    · 在海拔6000多米,我能跑,我还能飞,我飞啊……飞啊……飞……(上图《垂直极限》,下图《攀登者》)

     这些年,国外拍过不少成功的登山故事片或纪录片,《珠峰:最狂野的梦》、《Free Solo》、《攀登梅鲁峰》等优秀纪录片就不提了,简直不具可比性。

     就说2003年的《冰峰168小时》、2015年热播的《绝命海拔》,都是以真实事件为原型,就再没出现过2000年《垂直极限》那些虚假桥段了。都是登山探险类故事片,能不能仿个新一点儿的?

     再比如,大雪崩时、「飞」过冰裂缝那段。在同一个镜头里,雪崩的前进似乎是慢节奏的,登山队员的行动却是那个海拔不可能的连续快节奏,不符合登山常识。

     而且,一帮人过了冰裂缝,就能减缓雪崩的伤害了吗?以影片里那么大型的雪崩,几米宽的冰裂缝,不可能缓解雪崩的冲击力——按照影片中呈现的雪崩规模,不论这几个人在冰裂缝的哪边,都是全军覆没的结局。因而,这个飞跃冰裂缝、架设绳索营救队友的情节,在实际登山中毫无可能。

     影片中,全体登山队员在珠峰都肤色如常,没有丝毫晒伤的迹象。难道是说六十年前我们就掌握了超级防晒技术,而今失传了?

     至于没有参加过体能训练的文弱女医生,也能随队上到海拔七、八千米;藏族女队员「黑牡丹」没有任何参训交代,就从「场记」、「后勤」一下子成为了「女主」(登顶成员)……登个珠峰实在显得太容易了。

     当然,这类「大片」在登山常识方面出现毛病,并不一定影响普通观众的观感。该片在登山器材装备和山峰特征呈现上,还算比较准确、没有失分——1960年中国队首登珠峰用剩下的「阿兰」,我收藏了十四个,影片中用的是同款。

     然而,我们还是不能把《攀登者》作为一部「登山电影」来看待,因为进一步说,该片在史实方面的缺陷,才是最关键的。

     《攀登者》的史实谬误

     首先,片中整个故事的主要线索或动机,是「证明中国人能够登顶世界最高峰」。该片以1960年中国人从北坡首登珠峰为引子,以1975年中国人第二次从北坡登顶珠峰为主要故事呈现。

     那么,当年国际登山界对中国人1960年首登珠峰是否登顶的质疑,真的是1975年珠峰攀登的首要,或唯一动机吗?

     不是的。

     其实在那个年代,公众是几乎无法接触外界信息的,更何况登山这种在国际舆论中属于民间的、极端小众的信息源,根本不足以在国与国之间产生影响。彼时的国人,连帝国主义国家老百姓水深火热都能信,怎么可能不相信我们官方大力宣传的珠峰首登成功呢?

     其实,1975年的珠峰攀登,另有两个重要诉求:人类女子首登珠峰之争和中国人要自己测绘珠峰。

     女子首登珠峰之争,发生在中国的藏族女登山队员潘多和日本的田部井淳子之间。

    

    


     · 日本登山运动员田部井淳子

     1960年中国人虽说是首次从北坡登顶珠峰,但人类首登的荣誉已经属于1953年的新西兰人希拉里和尼泊尔夏尔巴人丹增诺盖了。而如果1975年潘多先于田部井淳子登顶珠峰,则中国将摘得「人类第一位登顶珠峰的女性」这个「人类第一」级别的荣誉。在当时,这可是非常重要的政治成就。

     但很遗憾的是,最后是田部井淳子先于潘多登顶。即使如此,历史总还是历史。该片却回避了这一重要事件。

     更糟糕的是,影片里只有「黑牡丹」一位藏族女性在1975年登顶珠峰,导演和编剧还给了她与新生代骨干李国梁一段莫名其妙的爱情戏——最后李国梁不幸遇难。

     可是,1975年中国队登顶珠峰的只有一位女性,就是藏族队员潘多,当时她早就结婚,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的丈夫也是登山队的,汉族,后来二人白头偕老。影片中的「黑牡丹」和现实中的潘多前辈,存在着一一对应关系。如此处理,显得轻浮草率。

    

    


     · 1975年登顶的女性登山运动员潘多

     1975年中国人攀登珠峰的另一个目的是珠峰测绘。影片中是这么交代的,珠峰之所以在国际上叫「埃菲勒士峰」(Everest),是因为这个英国人测量了珠峰高度。

     ——拜托,当年确实是英属印度测量局测出过珠峰高度,但这么命名是向前一任测量局局长「George Everest」上校致敬,并非测量者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了珠峰。

     实际上,1975年进珠峰的「中国男女混合登山队」极为庞大,是有史以来最大的珠峰登山队。攀登序列125人、测绘序列74人、科考序列30人、后勤保障序列(含天气预报)70人,成员共计299人。随队进山的还有80名解放军指战员、55名民工,总规模达到434人。

    

    


     · 1975年珠峰测量团队

     当年的各项任务相互交叉、难度都非常大。影片对中国第一次珠峰测量的呈现,实在是太少——偶有涉及史实的地方,还这么不严谨。

     《攀登者》中还有一个推动故事发展的重要情节:1960年由于丢失了摄像机,所以没能拿到登顶影像,从而造成国际质疑,无法为国争光。而真实的历史上,是因为1960年中国队登顶珠峰的时间太早,太阳还远未升起。因而在黑暗中无法拍摄顶峰影像。

     在此,观众需要留意的是:影片中用来呈现主要人物关系的重要情节「上一次在攀登中丢失摄像机」这事儿,在历史上并不存在——影片由此展开的「第二次攀登李国梁成为足够强壮、携带摄像机拍摄的不二人选」、「方五洲与曲松林关于摄像机重要、还是同伴生命重要的痛苦交流」等等情节,也就毫无依据了。

     男主「方五洲」,显然对应的是1960年首登珠峰的攀登队长王富洲前辈,连名字都像。同时又把「甘为人梯」的刘连满前辈的事迹也融进去了。这样的人物设置有利于简化1960年的故事、并丰富男主的人物塑造,但是,王、刘两位在1960年之后的际遇可是大不相同。

     当年登顶的王富洲、屈银华、贡布三位前辈,后来在体制内都得到了不错的安排和发展:王富洲先生退休时是中国登山协会主席;屈银华先生一直在体育系统、并曾调回国家登山队工作;贡布拉也曾先后担任中国登山协会副主席、西藏自治区政协常委等职。

    

    


     · 王富洲,屈银华,刘连满,贡布

     而在海拔8650米第二台阶下方甘为人梯、差点牺牲的刘连满,作为普通工人退休后晚景萧疏,他又回工厂干了六年打更的工作,还和老伴去捡破烂贴补家用。

     2003年我们完成国内第一次登山爱好者组队攀登珠峰之后,由于在非典特殊时期的央视直播等因素,登山这项小众运动再次得到了全国上下的重视,借此良机中登协牵头发起了一个关注退休登山运动员的计划,我才因此得知刘连满前辈的一些境况。并且也是那几年前后,他的困境才得到了少量报道,并获得了一些迟到的重视和帮助。

    

    · 晚年刘连满


     参加过1960年、1975年两次珠峰攀登的许多无名英雄们,像刘连满这样际遇的并非特例——「比起那些现状还不如我的运动员,我很知足。」刘连满再次得到社会关注时,曾这样说过。

     这种人与人际遇的差距,不是个人原因,而是因为那个时代缺乏对「个体」的足够尊重。更多的是对成功登顶者的、有限的「论功行赏」而已。

     刘连满后半生的境况,网络搜索不难找到,投入这么高成本的电影,不太可能找不到这么简单的资讯。因而,《攀登者》对刘连满的遗忘、对他绝命海拔甘当人梯壮举的嫁接,让知晓个中原委的我隐隐闻到一股「成王败寇」的馊味……《攀登者》映射出的价值取向,与真正「攀登者」的精神追求相去甚远。

     影片中,那位1960年遇难、然后通过遗像不断激励后人的「老队长」(准确地说,应该是「老突击队长」),历史上也并无其人。

     1960年珠峰攀登,原突击队长是许竞前辈(也是整个登山队的副队长)。由于他劳累过度,才临时换将、由王富洲接替突击队长。许竞先生1964年作为中国登山队长带队首登过8012米的希夏邦马峰,1975年再次担任珠峰登山队的副队长,2011年他以84岁高龄去世。

    

    


     · 1960年登山队领导团队,从右至左为党委书记王富洲、队长史占春和副队长许竞

     往深里说,在1960、1975的那个年代,激励登山队员们勇攀高峰的首要动力,是高度的政治觉悟。给你参与珠峰攀登的机会,就意味着组织上的莫大信任、全国人民的殷切期望。虚构一个「老队长遗像」作为情节驱动,实属画蛇添足。

     电影里比较不讨人喜欢的,大概要算「曲松林」这个角色了。影片中,他作为1960年首登珠峰的成员之一、脚部受伤致残,现实中能够对应的只有1960年因首登珠峰而十个脚趾冻伤被切除的屈银华先生。而且二人的名字也很相关:曲、屈同音,「松林」在冬季可不是满树「银华」嘛。

    

    


     · 屈银华

     然而,曲松林不尊重科学、执拗死板的人设,与屈银华大相径庭。并且,1975年珠峰的指挥者中(队长、政委、副队长、副政委共10人),并无屈银华。这样影射一位曾经首登珠峰、为国伤残、已经去世的登山前辈,合适吗?

     「三年灾害」最严重的1960年、国民经济「接近崩溃边缘」的1975年,中国人两次以「举国之力」创造登顶珠峰的「壮举」。在这样的「国家任务」中,个体是很渺小的,个人的情感和家庭也是必须让位的。所以,根本不可能像影片中那样让男、女主角拿着对讲机在山上大肆交流个人情感。

     影片中在高海拔营地夜晚飓风里使用金属梯和登山绳索挂住巨石、保住大家性命的惊险情节,也完全是子虚乌有。1975年那次珠峰攀登,攀登队长邬宗岳牺牲,严重高反、严重冻伤、受伤甚至吐血的还有很多人,个别试图借着虚假惊险情节、蹭上去贴金的同志,也请诚实稳重一些吧。

    

    · 1993年出版的《中国登山运动史》

    

    · 1975年除登顶队员之外,登达8000米以上名单

     重构国家记忆,还请尊重史实

     电影《攀登者》,用一种符合时下流行文化的、「武侠英雄主义+绝命浪漫爱情」的方式,「演义」了一段对国家民族有着重要意义的「历史记忆」。

     然而,使用违背基本登山常识、矮化真实登山英雄、歪曲事实的方式试图构建史诗,就如同拿了一瓶「50年老茅台」,却把酒倒掉,往里面装进可乐、酸奶、鲍鱼汁、火锅底汤,然后还想当成「50年老茅台」来吆喝。

     《攀登者》这部「珠峰玄幻爱情动作片」,普通观众当个热闹看看也就罢了,请勿认为历史就是那个样子。

     那段真实的登山历史,从来不是那么轻飘飘的。那个「国家登山」所属的封闭时代,不宜用虚假巧饰来重构赞美。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不见」(id: bu-j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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