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年「同志」的自述:活到 35 岁,我才知道自己是同性恋|故事FM
2019/10/11 22:01:39故事FM 大象公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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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故事的讲述者是一位「老同志」。换句话说,他是一位退休老人,同时,也是一位公开的同志,也就是同性恋者。

     这并不是故事FM 第一次采访性少数群体。在过去,我们采访过年轻的双性恋者(?点击跳转),也做过一些关于同志群体与家人和解(?点击跳转)的故事。

     但是,当我们和这些年轻的同志交谈的时候,很少会谈及他们对晚年的想象,而他们的父辈(?点击跳转)也往往对同志群体的存在一无所知。

     这就让我产生了一种好奇:在中国,当同志老了,他们将要怎么生活?而那些已经年老的同志又经历过什么样的人生呢?

     很幸运的是,我们认识了阿山。

     -01-革命年代的性启蒙

     我是阿山,生于 1954 年。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意识到自己喜欢男孩子了。

     那是六十年代,我们一家六口人生活在广州,住在类似大杂院的环境里。在这种房子住过的朋友大约知道,我们那会儿的厨房、卫生间和淋浴间都是公用的。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我对邻居家的一个小哥哥特别有好感,平时总爱和他一起玩,还喜欢和他一起去冲澡。这种意识很懵懂,但如今回想起来,对我来说,传达出来的讯号却是明了的。

     进入青春期之后,这种讯号就更加明确了:我能清晰地意识到,我非常地想和同性有身体上的接触;用现在的话来说,我的情欲对象明显是指向同性的。

     那时刚好赶上了文革,我们这些中学生每年都要去农村参加劳动。有一次,我们下乡之后住进了一个旧粮仓,睡大通铺,而睡在我旁边的刚好是一个让我有好感的男生。一天夜里,我实在忍不住,就趁他熟睡后,悄悄伸手触碰了一下他的身体。

     这一切依旧发生在一片懵懂之中。我并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从小到大,我所接触到的社会和所接受的教育都在告诉我,我应该和所有的男孩一样,长大后喜欢上一个女孩子,和她结婚生子,繁衍后代。这才是一个人走完人生路的正常路径。

     可是,为什么我会和别人不一样?我不明白。

     -02-「性变态」

     和那个年代的很多年轻人不同,我没有经历过上山下乡,我的青春期是在校园里度过的。

     1970 年 11 月,在经历了四年的停课之后,广州外国语学院恢复招生,录取了 508 个十六、七岁的学生。进校之后,这批学生需要先补习一年的高中课程,再读四年本科。于是,16 岁那年,我开始了自己的大学生活。

    

    ■ 1971 年,17 岁的阿山在大一暑假,前往长沙旅游

     读大学的那些年,我对自己的性身份始终觉得困惑,却又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答案。有一次,我在学校的图书馆里找书时,发现了一本标题类似于《青春期卫生知识》的小册子。其中,有一个章节提到了「同性恋」。但是,在关于这个名词的解释中,它被归为了一种「性变态」。

     这个定义吓到我了。

     在那个保守的年代,别说「同性恋」「性变态」,就连异性恋都是一种忌讳。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下,我们根本就没有办法去坦然地面对这些问题,更不要说什么「自我认同」了。

     -03-单身公寓里的老光棍

     1975 年,我大学毕业,进入了广州一家外贸公司工作。又过了三年,高考恢复之后,我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后留在了北京。

     那一年,我已经 28 岁了,到了该被催婚的年纪,身边的同事和亲戚朋友也都开始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但问题是,到了这个岁数,我对自己的同志身份还是没有一个明确的认知。我甚至不知道,中国到底有没有「同性恋」这种人的存在。

     在那个时候,我只知道,无论你是哪种人,到头来都是要结婚的。所以,我接受了亲戚朋友介绍的每一次相亲,但总是不了了之,始终走不到谈婚论嫁的的地步。

    

    ■ 1986 年,31 岁的阿山作为交换学者,在美国访问。当时,他依然没有完成自我认同。

     于是,我就这么相了七年亲,却始终是个光棍儿。说实话,那时候挺挫败的。毕竟,在当时的认知里面,成家立业是每个人必须都要做的事情。

     到了 35 岁,我还依然住在单位的单身宿舍里。那个时候,刚好单位里分了一批房子,但是,由于我没有结婚,分房的申请就被退了回来。

     我特别不服气,总觉得自己工作了这么多年,不至于连一套房子都拿不到。领导便安抚我,「你别着急,赶紧找一个女朋友,赶紧结婚,然后,我们第一个解决你的住房问题。」

     我更急了,「如果我一直不结婚,你们就一直不给我分房子吗?」

     领导说,「没关系,我们单位也是有政策的。你要是一直不结婚,到了 45 岁,我们还是第一个解决你的住房问题。」

     说实话,在当时,这件事让我很受打击,担心自己会永远地窝在狭窄的单身宿舍里,了却残生。

     就在这一年,我认识了一个男孩子。机缘巧合之下,他成为了我的初恋。

     -04-北京故事

     我和他的认识是一个偶然。

     在八九十年代,同性恋者想要认识自己的同类,是要去特定的地方的。大家可能听说过,在北京,有一些特定的公园,我们管它们叫「点儿」;在广州,这种地方被称为「渔场」;在成都,它们被称为「漂场」。它们往往是一片交通便利的公共区域,却只有特定的人知道内情,类似于某种「地下暗网」的存在。

    

    ■ 北京知名的东单公园 图源 / 网络

     但是,在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北京有这类「点儿」,只是偶然路过而已。

     那是 1989 年 9 月的一个晚上,我在单位吃晚饭,整理好东西以后,便骑着自行车往西城去。那天,我和一个熟人约定好,要在他的家里借宿,以便第二天的工作。

     途中,我经过了西苑饭店附近的一个街头绿地,突然想解手,便去了那里的一个公共厕所。在我方便的时候,厕所里来了一位年轻人,我没在意,之后便骑车离开了。

     但是,骑车的过程中,我很快就发现,那个年轻人一直在跟着我。我骑了好长一段路,从西苑饭店一直骑到了甘家口,他还在跟着我。

     于是,我停了下来,他便上前和我搭话。

     他比我小很多,才 25 岁,跟我差不多高,看上去很结实的样子。我不太记得当时我们都聊了什么,大约不过是「出来干嘛」「来遛弯」之类的片儿汤话。但在初次见面的一刻,他给我的感觉是安全的。更微妙的是,我心里隐隐有一种意识,似乎体察到,对方有可能是我的「同类」。

     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但我们并没有聊太久。毕竟,在那个时节,大半夜的,站在大马路上和陌生人聊天并不是一件合乎时宜的事情。于是,我们便给对方留了个电话。

     如今回想起来,我这个举动还蛮大胆的。毕竟,在当时,我们是没有私人电话的,而单位的电话不是在传达室,就是在领导的办公室里。可是,我竟然就这样把单位的电话留给了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 电影《东宫西宫》剧照

     三天之后,他便来了电话。

     我们聊了几句,他便提出见面。我的单位在城里,他的单位在郊区,我便让他下回进城的时候来找我见面。

     又过了几天,他来了。

     见面之后,我们在宿舍里聊天,聊得很投机,不知不觉,天色便暗了。他住得远,不方便回去,暗示我能否借宿。

     我脑子里竟然还是没那根弦儿,说,「好啊,你住这儿吧,很方便的。我自己有一个房间,你就睡我这儿,我可以去隔壁跟同事挤一挤。」

     他一时语塞,「你神经病啊……」

     于是,那天晚上,我们俩便挤在了宿舍里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还在旁边拼了张凳子。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说实话,我在当时的心情依然是懵懂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当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心里立刻就明白了:这个就是我要的东西。

     第二天,他就回去上班了。过了几天,我便又约他过来,又过了几天再约。

     大概第三次或是第四次之后,我问他,「我在报纸上看到过这样一个说法,说一个人如果和同性发生过 3 次性行为,他就有可能是同性恋,是不是这样啊?」

     他再次语塞,「你真的是神经病……」

     如今回想起来这些,还真是蛮好笑的。那个时候,我真的什么都不懂,只是单纯的觉得高兴,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你可以把压抑在心里多年的事情毫无保留地告诉他。这太美好了。

     我做了一个决定:我不要再纠结了,那些无法想通、无法理顺的人生难题,我不要去想了。我不会再去相亲了,无论未来的结局怎样,这就是我要走的路。

    

    ■ 电影《蓝宇》剧照

     -05-「流氓罪」与「精神病」

     很多年后,我才意识到,在那个年代,大多数的同志都和我一样,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自己的同类。这是一种常人无法想象的孤独和苦闷。

     只有等我们发现,自己并不是全世界唯一一个喜欢同性的人的时候,我们才能开始学着接受自己。这个过程被称为「进圈子」。

     和初恋男友认识后,我也进了「圈子」。在当时,我们这些「圈内人」从来不会说「同性恋」这个词。打个比方,当我们谈起某个人的性取向的时候,我们从来不会说「他是不是同性恋」,而只会说「他是不是?」

     那时候,「同性恋」是一个十分污名化的说法,连我们自己都不会用它来自我定义。

     在 1997 年之前,我们国家还没有取消「流氓罪」。所谓「流氓罪」,是当时刑法中存在的一种「口袋罪」,一些莫须有的「有伤风化」的行为,比如同性恋,都会被以这个名义揭发,并接受处罚。

     再加上 2001 年之前,我们国家的「精神病诊断条例」之中,「同性恋」依然被列举在其中。

     因此,在那个年代,作为一个同性恋者,你在法律和医学上的身份就是潜在的「罪犯」和「精神病」。我们没有合法的身份,只能背负着这些可怕的标签,活在阴暗的角落里。

     那些年间,我有一个朋友就是因为「流氓罪」被判了刑,接受了好几年的劳动改造。等他服刑结束后,回到单位,便被打发去烧锅炉了。在那个年代的北方生活过的朋友大约会明白,在一个单位中,「烧锅炉」是一种怎样的惩罚。

     在北京的朋友可能还听说过一位名叫「老巴黎」的老同志。他也是八九十年代因为「流氓罪」被抓的。更不幸的是,由于多次被检举,他失去了自己的教师工作。要知道,在九十年代,人是不可以自由流动的,一旦失去工作,你便失去了一切保障,根本没有机会重新开始。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之下,它所牵涉的的确是一个关乎生死的问题。

     因此,在那个年代,我们同性恋者在交往的时候都会格外小心,以免被人发现,打入深渊。

     而在这样的高压之下,很多同志作出了一个如今看来并不道德的选择:按照社会主流价值的期待,走入婚姻。

    

    ■ 电影《蓝宇》剧照

     -06-「对不起,我要结婚了」

     我跟初恋男友交往了一年后,一天晚上,他来见过我之后,说自己不留下来过夜了。于是我便送他去了公交车站。

     等车的时候,他对我说,「我们不要再交往了,就这样吧。」

     我问,「发生什么了?」

     他说,「家里要我去结婚,这样的话,我也没有办法再和你交往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了,而我也明白,自己是没有办法去阻拦他的。

     我很难过,我不想和他分手,却又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在尴尬的气氛中,公交车来了。他上车,我目送他离开,到此结束。

     茫然笼罩了我。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很难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在当时,整个社会的氛围是压抑而封闭的,当我们失去了一个心爱的人,你根本就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更不会知道,将来有没有可能会再遇到一个那样的人。

     你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心里有无奈,却也只能淡淡地等它过去。

     -07-我是如何活成一个「老同志」的

     和初恋男友分手的一年之后,我认识了第二任男朋友。就在这个时候,母亲觉得我在北京既分不到房子,也没人照看,特别担心,便要求我回广州发展。

     于是,1993 年,我回到了广州,进入一家外企工作。比较幸运的是,这家美国公司对 LGBT 群体非常友好。公司甚至规定,同志员工的伴侣可以和异性恋员工的伴侣享受同等的公司福利。

     在这样一个环境下,虽然说我始终没有在公司出柜,但也免去了不少精神压力。

    

    ■ 1998 年,阿山在外企工作期间

     更多的压力还是来自于家人。直到 2000 年,我的母亲去世时,我都一直没有办法向他们表明我的真实身份。毕竟,在那个时候,无论法律上还是医学上,我都还是没有办法向家人证明自己是一个「正常人」。

     至于结婚的事情,我们倒是聊过很多次。但在一次又一次的敷衍和推脱之后,这个话题也变得讳莫如深了。

     2008 年,受金融危机影响,我当时所在的外企开始裁员,我便在那一年失去了工作。

     由于有了更多的空余时间,我在网络上结识了几位有志于做同志公益组织的朋友,共同创办组建了「同性恋亲友会」,为年轻同志群体以及他们的父母提供服务。

     2014 年,「同性恋亲友会」已经发展壮大,而我也到了退休的年纪,于是,我从协会理事长的职位上退了下来,成为了一名普通的志愿者。就这样,我成了一个「老同志」。

    

    ■ 2019 年,阿山在「亲友会」公益活动上

     -08-别的「老同志」是怎么过的?

     自从退休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问我,你们同志退休之后,都是怎么过的?

     我发现,大家对于老年同志的生存现状的确十分关心,尤其是年轻同志的家长。于是,2014 年 11 月,我们开始做一个名为「广州老年男同志口述史」的项目。

    

    ■ 2015 年 1 月,阿山在广州老年男同志口述史小组的活动上,与来自香港大学社会学系的江邵祺博士进行交流

     按照原本的计划,我们希望能在一年时间内采访 20 位老年同志,制作口述史。但实际上,直到今年为止,在我和志愿者们接触的七、八十位老年同志中,只有 9 位接受了邀请。很多人尽管认同这个项目的价值,却总觉得自己的经历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儿」。时代的阴影笼罩了他们的一生,直到晚年依然战战兢兢。

     而更现实的一个原因是,这七、八十位老人大多数都走入了婚姻。在他们看来,对家人瞒了一辈子的事情,到了这个年纪,没必要再掀起波澜。

     其中,有一位受访的老人家年轻时一直在广州的一个乡镇当老师,他一辈子都不知道社会上还有这样一个群体存在。直到他退休以后,来广州帮儿子带孙子,偶然去到一个公园,被人搭讪后,才知道「原来我是这样一种人」。

     我问他,「你现在的自我认同是同性恋吗?」

     他说,「是。」

     我说,「那你会考虑跟你的妻子离婚,或者出柜吗?」

     他说,「不会。因为我已经到了年纪了,我要面对的是一整个家族。怎样去重新安排我的生活,这不是一个轻易能够做决定的事情。」

     有一个受访者给我们打了个比方,他说,婚姻就像是年三十晚上的「煎堆」。所谓「煎堆」是广州本地的一种油炸食品,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会吃。

     他的意思是说,婚姻就像是年三十晚上的「煎堆」,别人有,你也得有。

     当我们和这些步入婚姻的老年同志聊起这个话题时,他们都觉得,这么多年来,婚姻所带来的只有痛苦。而需要承受这种痛苦的不只是婚姻里的同性恋者,还有那个作为配偶的更加无辜的异性恋者。这是一种时代所带来的悲剧。

     而对于那些一辈子没有结婚的同性恋者来说,他们在晚年面临的是另一种痛苦:当他们的社交圈不断缩小之后,遇到困难该怎么办?

     我们接触的其中一位独居老人去年就发生了状况。当时,他一个人在家晕了过去,无人知晓。两天之后,他的亲戚朋友发现他两天没发朋友圈了,觉得不对劲,便赶过来,把他送去了医院。所幸,他被抢救过来了。

     至于我自己,虽说现在年纪还不算太老,身体还硬朗,但我依然有面对晚年的忧虑——我现在是租房子住的,可是,等我到了七八十岁,恐怕很少有房东会愿意再把房子租给我了,到时候,我该怎么办?

     所以说,如果现在有人问我,同志老了该怎么办?我还是没办法给出一个普适性的答案。

     在当下的中国,养老本来就是一个复杂的命题,更何况,老年同志属于边缘群体中的边缘群体,他们的很多基本需求被漠视,有的时候,甚至会被污名化。比如说,我们依然有性的需求,也希望能找到专门为同志群体服务的养老机构。

     我希望,将来有一天,在讨论「养老」这个命题时,「老年同志」这个群体的声音能够被决策者听到。而在当下,我能做的最大努力,就是过好自己的晚年生活,给别人一个榜样。

    

    ■ 2016 年,已出柜的同性恋演员伊恩 · 麦克莱恩(左)和阿山合影。

     我印象非常深的是,有一次,我在外面参加「亲友会」的活动时,有一个妈妈悄悄地过来跟我说「阿山,我看到你,我对我孩子未来的生活就有信心了。」

     那一刻,我意识到,原来,我仅仅是站在这里,被别人看到,就能够发挥作用。所以说,现在只要我有机会,就希望能让更多人看到我的存在。如果今天这个故事的听众中有年轻同志,或者是同志的家长,希望你们也能收获希望。-本期配图见图源未注明图片由讲述者 阿山 提供

    

    

    

    

     Staff

     讲述者 |阿山主播 |@寇爱哲制作人 | 梁珂声音设计 | 孙泽雨文字 | 梁珂运营 |刘军

     BGM List01. Story FM Main Theme (Under The Sewer)02. Ex Confusion - Not Just Time Alone03. Die Schatten04. Opening05. Place To Be06. Ex Confusion - Chapter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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