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不见的是远方,回不到的是故乡
2016/5/14 小林

    

     关于我的故乡

     雷州半岛,像个大象鼻子,伸到南中国海中喝水。

     而在半岛漫长海岸线开始的地方,有个叫吴阳的小镇,有着谜一般银亮的波浪。

     粤西地区唯一的状元,从吴阳镇走向皇都,却在四十岁的壮年之时,辞官回了家乡——或许是“西施舌”的诱惑,也或许,无法忘怀躺在海边沙滩上做的迷梦——白日里恍惚的蓝天如水,到了夜里,摇晃的是漫天星辰。

    

     大地广阔,海岸绵长,在中国这样一个偌大的国度,寻找一个“只有81平方公里”的吴阳镇,如同猜谜。

     先找到海南岛头顶上的雷州半岛,沿着半岛海岸线往东北方向看去,很容易就在半岛和大陆连接的根部,找到吴川市——而吴阳镇,正隐身在其中。在通行地图上不会标注出来的吴阳镇,是有1300多年历史的粤西的历史文化名镇。

    

     而更早的时候,这里有先民自然形成的系列渔村,他们是南中国海上,勤劳海耕的村民。横空出世的一代帝王嬴政,在公元前214年时,将这里划属“象郡”。

     关于这个名称的由来,有人翻阅典籍,说是两千年前的这片热带大地上,奔跑着沉重的大象。其实有生态专家曾说过,大象曾在中国南北方广泛分布,甚至一直到明代的典籍中,我们还看到有地方“群象践踏禾稼,驱之不去”的记载。

     另外一些人比较浪漫,他们指着地图说:看雷州半岛,像不像大象鼻子,正伸在南海中吸水。

    

     在古“象郡”的怀抱中孕育了很久过后,隋朝开皇九年,吴川县成立——其核心县城,正是今天的吴阳镇。温暖的南海物产丰富,其附近海域更是人杰地灵,在小小一个吴阳镇,出了七位进士,而其中的林召棠更成为了粤西唯一的状元(整个广东省也仅有九名状元,而粤西地处边陲,出状元更为不易)。

     林召棠生活在清嘉庆道光年间,少年成名,被当时多位贤达之士赞为“海滨俊才”。中了状元后,他历任翰林、省级主考。四十多岁正值壮年,他却深感官场污浊,借口回乡孝敬母亲脱离是非之地。

     如今吴阳人对他尊崇不已,俨然是地方群落的骄傲和楷模。

    

     中国的南海,异常独特;而吴阳镇,又是南海边无数的小镇中,特立独行的一个。

     南海的独特,在于它的温暖,在于它的亲近陆地。

     海洋学界有个定位“南海是西太平洋最大的边缘海之一”,边缘海,又叫“陆缘海”——指一侧靠着大陆,一侧靠着半岛、岛屿的海。

     说直白点,边缘海,是被大陆和大洋夹在中间那块水域,比如南海、东海,以及黄海。海洋学家说,在大陆和大洋之间,南海表现出明显的“亲陆性”,其间物质更多来自于陆地。

     而南海,身处热带,所以更为温暖,模样更为讨喜,物产更为富饶。

    

     吴阳本该是默默无闻的南海诸镇之一,却凭借一个美人而让世人向往。美人是西施,她从未漫步过千里之外吴阳的沙滩——这片沙滩上出产的一种珍稀贝类,却以她的名字命名。

     吴阳沙螺,“其肉雪白清脆,其汤甜润可口”,被人们艳称为“西施舌”。传说吴阳那位著名的状元林召棠,某天吃得高兴了,专门写下一首《西施舌》:就中西施舌,江瑶难为侔——意思是,(晶莹薄脆)的江珧也比不上西施舌好吃呀(江珧,海味珍品,晒干后即干贝)。

     林状元到底写过这首诗没,无法求证。但吴阳沙螺之美味,名扬天下,粤人更是说它无论怎样烹制,都“百食不厌”。

    

     其实何止一味西施舌,吴阳的沙滩平缓,海水清浅,往往从海边直到一两公里外海水也不过两三米,其间生长着许多浅海鱼类和贝类,其中不乏天下绝品。

     中国四大名蟹中的芷寮(liáo)蟹,因产于吴阳镇的芷寮村而得名。依然是著名的林状元,曾在微醺中写下一句震撼的“执杯持蟹螯,足了一生事”,从此让人们更对芷寮蟹之美味,充满了好奇。何必靠醉生梦死来遗忘,一口芷寮蟹就能让你鲜出了红尘。

    

     何必入朝为官,辛辛苦苦躬弯了腰身;不如回乡散淡,天下绝品都躺在吴阳的沙滩上。

     与和其它海域不同,吴阳渔民的劳作往往以拖大网的方式进行,在很多渔村里,都有一架长达千米的公用大网。

     拉这张大网,必须出动全村的男人。每天凌晨5点,村里就会响起呜呜的海螺声,那是拉大网的召集信号。而为丈夫做早饭的吴阳妇人,则在凌晨4点就已经起来忙碌。吃过早饭,男人们抬着女人们在前夜就补好的巨大的网,在星光下向海滩走去,后面是装着老成的少年们跟着。大网出场的早晨,海风清冷咸腥,天海相接的地方刚刚露出一缕浅白的光,碧蓝的夜空上东方总是挂着一颗很亮的星星,那是启明星。

    

     大网极大,一拉就括住了整片沙滩。像拔河的两队,村中渔民分为两半,分别在沙滩两头拉住大网的两端。而一条小船则带着大网的中间部分,在海里兜成一个半圆圈。一声令下,两端的渔民合力把大网拉拢,半圆圈里,无数鱼虾。

     这种方法看似简单易行,却需大量的人力和时间:一次大网捞捕,需要上百人花费几个小时。而收获则看运气,有时是大丰收,能捕获大量的海产,有时运气不好,只有寥寥几斤小鱼小虾。在吴阳听人说起,有一次大丰收,一网打了三千斤的大对虾,那几天,村里养着的猪和鸡吃的都是对虾。

     更多的时候,大网到底能捞上什么,始终是个谜。大网逐渐收拢,正是一个解谜的过程。一个上午的希望渐露端倪,渔网上挂起了缠卷的带鱼、蹦跳的对虾、慌张乱闯的膏蟹、不断喷墨汁和变换体色的乌贼、把身体拼命埋在沙里的比目鱼、把自己鼓成一个球的河豚、身体软绵随风飘荡但是会扎人的海蜇、长着硕大嘴巴嘴里还有一条小鱼的九肚鱼、张开背鳍色彩漂亮的金鼓鱼、游起来速度飞快的白鲳、还有许多形形色色的大小鱼种,有时还会有一两条凶猛的鲨鱼。

    

     大网收起的刹那是繁忙和欢乐的,沙滩上热闹起来,不同的鱼类按大小被分开归类,贩鱼的贩子们围拢过来,讲价、评论、争吵、协调,两个人用一个巨大的杆秤挑起来称,还要提防趁着混乱摸鱼偷虾的孩子们……早晨阳光下的海滩,充满了活力和希望,卖得的钱会平均分给每个出力的渔民,有时候多些,有时候少些。

     可惜,现在这种盛况已经不复再有了,由于南海的过度捕捞,无时无刻都有大量拖船在外海游弋捕鱼——在沙滩边拖大网,所得的鱼虾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小,大多数情况下,一网能得到几百斤已经是很不错的收获。

    

     吴阳除了海,当然也会有河流。

     一条小河从故乡的村庄旁边流过,汇入粤西最大的河流鉴江。

     河水清澈透明,流动不息,小时候傍晚在田里放牛回来路过河边,把牛绑在河边的桥墩上,脱光衣服跳进小河,河的一边是炊烟缕缕的村庄,另一边的平缓无涯的青绿田野,河水缓缓的影射着晚霞的色彩。

     河里早有常玩的几个伙伴,大家比赛潜水时间,在桥墩凉滑的青苔缝隙里摸索,常常可以摸到不少巨大的河虾和螃蜞,摸到大约够一碗的光景,飞跑回家让妈妈煮着吃。

     河边还有洗菜的农妇,菜叶引来一群群活泼的镰刀鱼,长长微弯的身段很像一把把小镰刀,它们悠忽在河水里穿行,速度飞快,灵活敏捷。

    

     小时候总是馋,可能是生长于困难时期吧,没什么可吃的时候,就去偷番薯。

     村后的山坡上是旱地,种着不少番薯,几个伙伴,一个望风,其余的开挖,挖到几个,匆忙逃走,如果给种地人发现,则是逃窜。

     挖到的番薯,找个坚硬的斜坡地,挖个灶一样的土洞,上面用硬泥块叠起宝塔形状封住上出口,在下出口生火,柴木到处都有,待到宝塔烧成紫红,把番薯丢入,打碎宝塔掩埋番薯,用热力把番薯焖熟,找一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伙伴,叫他拿块烧剩的木炭到河边放到水里,如果木炭沉下则表示番薯已经熟透,如果他真的去了,回来只会看到番薯早被吃完,大家一哄而散。

     吃饱番薯,可以打玻璃球,用苦楝树的种子制作一种竹筒枪,可以发出清脆的声响,用废旧的自行车内胎和树杈制作弹弓,打树上和草丛间的禾花雀。禾花雀也曾经是吴阳的名产,每当金秋稻谷成熟之际,田野里飞着大群大群的禾花雀,先在稻田间设网,然后突然大声呼喝,惊起的禾花雀纷纷撞在网上,吃饱了稻谷的禾花雀不用去内脏。吃禾花雀的时候肚子里是一个饭团。如今禾花雀被认定为益鸟,不能捕捉了。

    

     田里的冬天,稻田收割后,会长起一片片野荠菜,期间就会有采摘的孩子穿行期间,孩子们采回去的野荠菜会被母亲细心磨碎,和米粉糅合做成墨绿色的点心以供祭祀祖先之用,这种点心吃起来香甜粘牙,据说可以清除肠胃里的杂物。采荠菜是一件让人快乐的事情,平旷的田野可以肆意奔跑,找到一大束灿烂开放的荠菜花可以获得小小的简单的惊喜。

     很小的时候有一次采荠菜的时候找不到回家的路,于是我对着空荡荡的旷野号啕大哭,不知道为什么,这成了我童年颇为深刻的回忆之一,以后每次对着空旷的风掠过,都会产生一种莫名迷路的恐惧。

    

     一年之中,孩子们的节日莫过于新年了,可以穿上新衣服,得到企盼了一整年的玩具和食物,这种快乐似乎在一生里很少找到别的超越。

     大年三十晚上的团年饭,小时候都很企盼这一天,因为家里一年里吃不上几次鸡,而年夜饭的那只鸡往往是最肥大的,家里的鸡总是舍不得杀,因为要留下来下蛋用。妈妈一大早起来把鸡杀了整只去毛烫熟,然后去各个庙宇拜神,从山神、海神、地方的神、土地公等等,然后还要拜祖先。这些都算是封建迷信活动吧,但我想起小时候跟妈妈拜神的种种情景,总有一种温馨的感觉,也许乡下人是愚昧的,但通过拜神表达对自然的敬畏,对过去一年平安生活的感激,对未来一年生活的憧憬,这些希冀总是无可厚非的。

     大年初一,串门拜年得到的红包在这一天可以随意花用,这一天,孩子们玩的最多的还是鞭炮,我们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在路上找一堆牛粪,插上一个鞭炮,精确计算好药引燃烧的时间,等着有人路过,然后点燃鞭炮,跑开……

     早上再晚些时候,就会听到隐隐的鼓声,那是村里的武术队舞狮过来拜年了,挨家挨户的拜过来,每家都会给狮子封上一个红包,红包和一束生蒜挂在竹竿上,狮子就会技艺高超的一口吞下,张开嘴巴的时候,红包就不见了,然后放鞭炮,每台狮子的后面是一面大鼓,还有拿着刀枪剑盾的武术队,再后面就跟着一大堆孩子,到了开阔的地方,武术队就会表演一场武术,我小时候最喜欢看的是双刀对双盾牌,双刀翻飞,打在盾牌上啪啪作响。

     小镇上,只有一条繁华的十字街,街上摆卖着过年的各种物事。游元宵节用的纸扎花灯。有个光头大胡子老人在做糖画,做一条很大的龙,引诱孩子们花一毛钱去转一圈,不过通常只能转到最小的糖老鼠。街上迷茫着五香粉和爆竹的气味。

    

     过年的时候,还可以看粤剧和木偶戏,粤剧场面宏大,台子很大,我们热爱爬到舞台后面看故事后面的故事,看戏子匆匆,粉妆彩抹。

     木偶戏就小型多了,一般是两个老头,一个敲梆子,另一个缓缓的唱,戏台外围坐着一群老人和孩子。在寒凉的冬的乡村的夜,木偶戏的灯火和歌吟能传出很远。

     我的已经逝去的外婆热爱看木偶戏,她常常走十几里的乡村夜路去看一场木偶戏,她是一个很能干的外婆,很宠爱我,每次来看我,有时带一个橙子,有时带几个橄榄。我很想念她。

    

     这篇文章使我越写越悲伤,故乡其实早已经不是这样子的了,所有的叙述不过存在于我的回忆中,也许,故乡永远只是一个想象和缅怀对象,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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