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推荐】卡夫卡:理想的病人,思想的琥珀
2015/11/22 健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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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作是一种生存方式,一种生命燃烧的过程。

     我内心有个庞大的世界,

     不通过文学途径把它引发出来,

     我就要撕裂了!

     这是弗兰茨·卡夫卡(1883-1924)在自己日记中写的一段话。这个被他自己的时代所忽略的言语晦涩的寓言诗人,出生于奥匈帝国时代的布拉格,父亲是一个健壮硕大、白手起家的捷克犹太商人。因为父亲的“强大阻影”,卡夫卡自出生起就性情怯懦,沉默寡言。他自幼喜爱文学,在德国大学预科学校毕业后,曾学过文学和医学,但不久他屈于父命,去德意志大学攻读法律,取得法学博士学位后,于1908年7月30日进波希米亚王国劳工事故保险公司任职至1922年。1923年他蛰居柏林郊外,埋头于写作。1924年6月3日在维也纳附近的基尔疗养院病逝。

    

     少年卡夫卡

     卡夫卡是在1917年9月4日被确诊为肺结核的。同年8月10日凌晨他开始咯血,有时会长达10分钟之久。病情拖沓了5年,不免与卡夫卡个人敏感、孤僻的性格有关系。在他给好友布罗德的信中,他这样说:“我一直在寻找对疾病的解释。因为一直不能降服疾病。有时我们似乎觉得,大脑和肺私下取得了谅解:‘再不能这样下去了’!大脑开了口。而五年之后,肺才答应帮助。……在疾病阶梯的第一级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搭起婚床……”而在卡夫卡自己似乎也十分清楚自己的处境:“我的神经有病;肺病只不过是精神病的衍射……。”

     1915年以前,卡夫卡一直与父母生活在一起。为帮助父辈的营生,他不得不经常熬夜写作,积劳成疾的可能性是不能排除的;而三次悲剧性的订婚经历,更是让卡夫卡内心的各种矛盾日益尖锐化——创作自由与对家庭、婚姻、职业承担义务的矛盾,惧怕孤独和惧怕失去孤独的矛盾,疾病与生活、写作理想的矛盾……正是这些矛盾让他度过了被痛苦折磨的五年。从卡夫卡的书中和他与未婚妻之间的信件中,我们能看到,他惧怕疾病,他正在经历着心理和身体疾病带给自己的极度疏离感。他同时惧怕过度的医治,说那将是一种常年的酷刑。也因为如此,他吃素,烟酒、咖啡一概不沾,服药又怕副作用;还怕失眠,怕噪音。但卡夫卡惧怕疾病,并不等于他惧怕死亡。他十分清醒,他的病从一开始就将是“致死之病”。“作为一个饱受疾病煎熬的人,他甚至对死亡寄以无限的‘信赖’”。

    

     卡夫卡和未婚妻菲利斯

     然而恰恰是这被痛苦和疾病折磨的五年,却正好成了他文学创作的第一个旺盛期。卡夫卡的一些重要作品如《变形记》、《审判》、《美国》等几乎都是在这期间写就的。其中我们最熟悉的莫过于《变形记》。书中的主角由于沉重的肉体和精神上的压迫,失去了自己的本质,异化为非人,它描述了人与人之间的孤独感与陌生感。虫的外形使主人公逐渐化为异类,变形后逐渐被世界遗弃,而在三次努力试图与亲人以及外界交流失败后,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而《审判》则全然可以被视作一本心理解析的教科书。故事表现了父子两代人的冲突,当两人因生疑而造成口角,独生子竟迫于父亲的淫威投河自尽。主人公临死前的低声辩白——“亲爱的父母亲,我可是一直爱你们的”,实则是卡夫卡最隐秘心曲的吐露。其中有一个细节,儿子把看来衰老的父亲如同孩子般放到床上后,真的把他“盖了起来”。从表面上看,他这样做是出于孝心;在深层含义上他是想埋葬父亲,以确立自己作为新的一家之主的地位。而小说在体现了卡夫卡独特的“审父”意识的同时,也表现了对家长式的奥匈帝国统治者的不满。

    

     由此看人类人性的完善,诺奖得主马尔克斯在读完之后,称卡夫卡让他发现了“文学还存在着多种别的可能性”。而就是这样一个“时代思想的琥珀”的作者,竟然对自己有着巨大的怀疑,甚至在遗嘱中对好友布罗德写道:毁掉我的所有手稿。

     1939年3月14日深夜,布罗德在纳粹进驻布拉格的前夕,告别故乡逃亡马勒斯坦。他没有实践对好友的诺言,在他的手提箱里,装着一个人给世界留下的遗产,一个时代的被变形的缩影。

     附:

     《乡村医生》(节选)

     卡夫卡

     ……

     病人房间里的空气几乎要憋死人,暂时无人看管的炉子仍冒着烟,我想推开窗子,但我首先得见一见病人。他是个少年,十分消瘦,不发烧,身上不冷也不热,两眼枯槁,他没有穿衬衣,从鸭绒被下面坐了起来,两手搂住我的脖子,贴着我的耳朵悄悄说:“大夫,让我死吧。”我环顾了以下周围。没有人听见他说这句话。父母默默地欠着身站着并等待着我的诊断结果,姐姐搬来一张椅子让我放提包。我打开提包,寻找医疗器械,男孩则总想从床上向我挪过来,以便提醒我记住他的请求。我拿出一把小镊子,对着烛光试了试,又把它放了回去。“是呀,”我怀着亵渎的心情想到,“众神们在这种种情况下给予了帮助,送来了所缺的马,由于紧急还加了一匹,甚至还额外给了个马夫——”现在我才又想起了罗莎;我该怎么办,我怎样才能救她,怎样才能将她从马夫身子底下拽出来,而离她有十里之遥啊,加上所套的两匹马又不听使唤!现在这两匹马不知是怎样送开了缰绳的,我不知道这两扇窗门是怎样被它们推开的,每一匹都通过一扇窗户把头伸了进来并观察着病人,而对于家人的喊叫置若罔闻。

     我想:“我马上又要乘车回去,”好象那两匹马在要求我走这趟路。但我默许病人的姐姐替我脱下了皮大衣,她以为我已经热得不亦乐乎了。老人拍拍我的肩膀,他为我准备了一杯罗姆酒,舍得用这样宝贵的东西款待客人,表明他对我的信赖。我摇了摇头;处于老人狭隘的思想境界内我很不开心,仅仅出于这个理由我拒绝喝他的酒。母亲示意我过去,我听从了,而当一匹马对着天花板高声嘶鸣的时候,我将头贴在男孩的胸口,他在我湿漉漉的胡子下面颤栗起来。这证实我所知道的情况:这男孩是健康的,血液循环方面有点儿问题,被操劳的母亲用咖啡灌成这样的,但还是健康的。最好还是从床上把他推下来。我不是世界的改造者,因而就让他躺着。我是本地区聘用的医生,尽心尽责,甚至都有点过了分。我工资菲薄,但我很慷慨,对穷人乐善好施。但我还得养活罗莎,所以难怪这少年不想活,我自己也想死呢。在这个无穷尽的冬日里,我都在干些什么呀!我的马已经倒毙了,而村子里谁也不肯把马借给我,我不得不从猪圈里牵出一匹马来套车;要不是猪圈里偶然有两匹马,我只得用猪来拉车了。事情就是这样。于是乎我向这家人点头。他们对这些一无所知,就是知道了,他们也不会相信。开开药方是容易的,但一般来说要人家理解你,那就难了。

     好了,今天在这里的出诊算结束了,人家又让我白折腾一阵,这我已习惯了全区的人都利用我的夜铃之便来折磨我,可这一回我还得搭出一个罗莎,这个美丽的姑娘,多年来一直在我家里生活,可我几乎没有留意过她——这个牺牲太大了,我必须在头脑里仔细琢磨以下,免得对这家人指斥起来,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把罗莎送回来了。可当我关上我的手提包,伸手去拿我的皮大衣时,一家人全站在一起,父亲闻着拿在手中的那杯甜酒,母亲看来对我感到失望——是啊,老百姓能指望什么呢?——她眼泪汪汪地咬着嘴唇,姐姐挥动着血迹斑斑的毛巾,于是我有几分准备在某中情况下承认这个少年也许确实有病。我朝他走去,他对我微笑着,仿佛我端给他极富营养的汤汁似的——哈,此时两匹马一齐嘶鸣起来,这嘈杂声仿佛是上苍专为我派来减轻检查繁重的——现在我发现:没错,这少年是有丙。在他腰间的右侧敞露着一个手掌大的伤口,像朵玫瑰,颜色不一,暗处最深,周围边缘较浅,呈细粒状,混合着随时凝结成的血块,一如露天矿的矿石。这是从远处看去的状貌,若从近处看,则情况更不忍目睹。谁看了能不唉声叹气呢?满是蛆虫!像我的小手指那么粗壮那么长,浑身亦是玫瑰色,在血污里蠕动着,密集在伤口深处,同时用白色的小脑袋和许多小脚爬向亮处。

     可怜的男孩啊,你是没救了。我已经找出了你巨大的伤口,你正在毁灭于这朵鲜花上。一家人高高兴兴,他们看者我忙活:姐姐把这告诉母亲,母亲告诉父亲,父亲又告诉那些在月光下踮着脚从敞开的门扉走进来的客人们,他们张开双肩,以保持身体的平衡。“你准备救我吗?”少年抽噎这轻声说,他被伤口折磨得头晕目眩。住在本地区的人都是这样,他们总是向医生要求一些不可能的事情。旧日的信仰他们已经失去了,牧师坐在家里一件接意见地撕拆自己的法衣,但医生凭着一把灵巧的手术刀应该无所不能,那好,就随它的便吧:我并非不邀自来的,假如你非要我充当圣职,我也只好听其自然;一个上年岁的医生,侍女都被人夺去了,还有什么更好的奢求!你看他们来了,这一家人和村里的年长者,他们脱掉了我的衣服,一支由老师领着的合唱队站在家门口,用一种极简单的旋律唱着一段歌词:

     “脱掉他的衣,他就能医,若他不医,就致他于死地!

     他只是个医生,他只是个医生。”

     然后,我被脱下了衣服,用手指捋着胡子,侧头静观着众人。我镇定自若,胜过所有的人,尽管我孤立无援,被他们抱住头、抓住脚、按倒在床上,但我仍然这样。他们把我朝墙放下,挨着病人的伤口,然后,都退出小屋,并关上了门;歌声也嘎然而止,云块遮住了月亮,暖暖的被子裹着我,马头在窗洞里忽隐忽现地晃动着。“你知道,”我听见有人在耳边说,“我对你缺乏信任,你也不过是在某个地方被人抛弃了而不能自救。你没有帮我,反倒使我的病榻更小。我恨不得把你的眼睛挖出来。”“不错,”我说,“这是一种耻辱。但我现在是个医生,你要我怎样呢?相信我,事情对我也不容易。”“难道这样的道歉就会使我满足吗?哎,也许我只能这样,我一向都很知足。带着一个美丽的伤口我来到人世,这是我的全部嫁妆。”“年轻的朋友,”我说道,“你的缺点是不能总揽全局。我这个人去过附近所有的病房,我告诉你,你的伤并不那么可怕。伤口比较深,是被斧子砍了两下所致。许多人将半个身子置于树林中,却几乎听不到林中斧子的声音,更不用说斧子向他们逼近。”“事情真是这样吗?还是你趁我发烧在欺骗我?”“确实如此。请带着一个工职医生用名誉担保的话去吧。”他相信了,安静下来不再做声。然而,现在是我考虑自我解救的时候了。马匹依然忠实地站在原位,我很快收集起衣服、皮大衣和出诊包,也顾不上去穿衣服。马儿如果还像来时那样神速,那么在某种程度上我就是从这张床上一下就跳上我的床。一匹马驯服地把头从窗户中退回去。我把我那包东西扔进车里,皮大衣丢得好远,只一个袖子紧紧挂在一个钩子上。这样就可以啦。我飞身上马。缰绳松弛下来,马匹也没有互相套在一起,而马车则晃晃悠悠地跟在后面,再后面皮大衣也拖在雪地里。“驾!”我喊道,但马并没有奔驰起来,我们像老人似的慢慢地驶过雪原,耳后久久地回响着孩子门那新而谬误的歌:“欢乐吧,病人门,医生已被放倒在你们的床上!”

     我从未这样走进家门。我丢掉了兴旺发达的行医工作,一个后继者抢走了它。但无济于事,因为他无法取代我。在我家里那可憎的马夫正在施行暴虐,罗莎是他的牺牲品。我不忍再往下想。在这最不幸时代的严冬里,我一个老人赤身裸体,坐在人间的车子上,而驾着非人间的马,四处奔波,饱受严寒的折磨。我的皮大衣挂在马车后面,而我却够不着它,那伙手脚灵活的病人呢,也不肯动一动指头帮我一把。受骗了!受骗了!只要被夜间的铃声捉弄一次——这永远不可挽回。(温仁百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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