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嗻语 》:鹤立鸡群,不是好景观
2019/7/27 20:30:00 每日意图

    

    每日意图洞悉人性的幽微和光亮ID:luobin_meiriyitu

    

     Garrett Lee

     嗻语

     木心

     别的,不是我最渴望得到的,我要尼采的那一分用过少些而尚完整的温柔。

     李商隐活在十九世纪,他一定精通法文,常在马拉美家谈到夜深人静,喝棕梠酒。

     莎士比亚吗,他全无所谓,随随便便就得了第一名。幸亏艺术上是没有第一名的。

     吴文英的艺术年龄很长,悄悄地绿到现代,珍奇的文学青苔。

     拜仑死得其所死得其时,鸡皮鹤发的拜仑影响世界文学史的美观。

     过多的才华是一种危险的病,害死很多人。差点儿害死李白。

     竟是如此高尚其事,荷马一句也不写他自己。先前是不谈荷马而读荷马,後来是不读荷马而谈荷马。

     如果抽掉杜甫的作品,一部「全唐诗」会不会有塌下来的样子。

     但丁真好,又是艺术,又是象徵。除了好的艺术,是还要有人作好的象徵。有的人也象徵了,不好。

    

     哥德是丰饶的半高原,这半高原有一带沼泽,我不能视而不见,能见而不视。

     嵇康的才调、风骨、仪态,是典型吗?’我听到「典型」,便恶心。

     在我的印象中,有的人只写,不说话,例如大贤大德的居斯达夫.福楼拜。永恒的单身汉。

     我试图分析哈代的「黛丝」的文学魅力,结果是从头到底又读了一遍,听见自己在太息。

     在决定邀请的名单中,普洛斯佩.梅里美先生也必不可少,还可以请他评评各种食品。

     纪德是法兰西的明智和风雅,有人说他不自然,我一笑。何止不自然……

     津津乐道列夫.托尔斯泰矛盾复杂的人,他自己一定并不复杂矛盾。

     「老人与海」是杰作,其中的小孩是海明威的一大败笔。

     许多人骂狄更斯不懂艺术──难怪托尔斯泰锺情於狄更斯,我也来不及似地赞美狄更斯。

     还有,像陀司妥亦夫斯基的那种诚恳,只有陀司妥亦夫斯基才有。

     庄周悲伤得受不了,踉跄去见李聃,李聃哽咽道:亲爱的,我之悲伤更甚於尔。

     如果法兰西终年是白夜,就不会有普罗斯特。

     睿智的耶稣,俊美的耶稣,我爱他爱得老是忘了他是众人的基督。

     如果说风景很美,那必是有山有水,亚里斯多德是智慧的山智慧的水。

     蒙田,最後还是请神父到床前来,我无法劝阻,相去四百年之遥的憾事。

     论悲恸中之坚强,何止在汉朝,在中国,在全世界从古到今恐怕也该首推司马迁。

     如果必得两边都有邻居,一边先定了吧,那安安静静的孟德斯鸠先生。

     塞凡提斯的高名,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也出乎我的意料,低一点点才好。

     勃拉姆斯的脸,是沉思的脸,发脾气的脸。在音乐中沉思,脾气发得大极了。

     时常苦劝自己饮食,睡眠。雷奥纳多.达.文西。

     康德是个榜样,人,终生住在一个地方,单凭头脑,作出非同小可的大事来。

     真想不到俄罗斯人会这样的可爱,这了不起的狗崽子兔崽子普希金。

     别再提柴可夫斯基了,他的死……使我们感到大家都是对不起他的。

     阮嗣宗口不臧否人物,笔不臧否人物──这等於人睡在罐里,罐塞在瓮里,瓮锁在屋子里。下大雨。

     在西培柳斯的音乐中,听不出芬兰的税率、教育法、罚款条例、谁执政、有无死刑。艺术家的爱国主义都是别具心肠的。

     老巴哈,音乐建筑的大工程师,他自我完美,几乎把别人也完美进去了。

     「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晋代最光晔的大殒星,到宋朝又因一位济南女史而亮了亮,李清照不仅是人比黄花瘦。

     莫札特除了天才之外,实在没有什么。

     莫札特的智慧是「全息智慧」。

     贝多芬在第九交响乐中所作的规劝和祝愿,人类哪里就担当得起。

     他的琴声一起,空气清新,万象透明,他与残暴卑污正相反,萧邦至今还是异乎寻常者中之异乎寻常者。

     海明威的意思是:有的作家的一生,就是为後来的另一作家的某个句子作准备。我想:说对了的,甚至类同与约翰与耶稣的关系。

     本该是「想像力」最自由,「现实主义」起来之後,想像力死了似的。加西亚.马奎斯又使想像力复活──我们孤寂了何止百年。

     当爱因斯坦称赞起罗曼罗兰来时,我只好掩口避到走廊一角去吸烟。

     有朋友约我同事托玛斯.阿奎纳的「神学大全」的研究,我问了他的年龄,又问了他有否作了人寿保险。

     唯其善,故其有害无益的性质,很难指陈,例如一度不知怎地会号称法国文坛导师的罗曼罗兰。

     那天,斯当达与梅里美谈「女人」,斯当达占上风,说梅里美压根儿不会写女人。然而单一个「卡门」,够热,大热特热到现在,怎么样?米兰老兄阿里哥.贝尔先生。

     「源氏物语」的笔调,滋润柔媚得似乎可以不要故事也写得下去──没有故事,紫式部搁笔了。

     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他们好像真的在思想,用肉体用精神来思想,後来的,一代代下来的哲学家,似乎是在调解民事纠纷,或者,准备申请发明专利权。

     第一批设计乌托邦的人,是有心人……到近代,那是反乌托邦主义者才是有心人了。

     「崇拜」,是宗教的用词,人与人,不可能有「崇拜者」和「被崇拜者」的关系──居然会接受别人的崇拜,乃是个卑劣狂妄的家伙,去崇拜这种家伙?

     反人文主义者是用鼻子吃面包,还是要使面包到肚子里去。

     当「良心」「灵魂」这种称谓加之於某个文学家的头上时,可知那里已经糟得不堪不堪了。

    

     希腊神话是一大笔美丽得发昏的胡涂账,这样胡涂这样发昏才这样美丽。

     四个使徒四种说法,「新约」真够意思。耶稣俄罗斯一阵又一阵的文学暴风雪,没有其他的词好用了,就用「暴风雪」来形容。

     真太无知於奴隶的生、奴隶的死、奴隶的梦了,「敦煌」的莫高窟,是许多奴隶共成的一个奇艳的梦结。

     「三百篇」中的男和女,我个个都爱,该我回去,他和她向我走来就不可爱了。

     我去德国考察空气中的音乐成分,结果德国没有空气,只有音乐。

     意大利的电影不对了,出了事了,人道主义发狂了,人道主义超凡入圣了。

     我一开始就不相信甘地有什么神圣,到一九八四年,伪装终於剥掉,我正在佩服自己的眼力还真不错哩。

     断代史不断,通史不通,史学家多半是二流文学家,三流思想家。

     凡是爱才若命的人,都围在那里大谈其拿破仑。

     希特勒才是一把铁梳子,除了背脊,其他全是牙齿。

     「自为」是怎样的呢,是这样──凯撒对大风大浪中的水手说:「镇静,有凯撒坐在你船上。」

     「自在」是怎样的呢,是这样────船翻了,凯撒和水手不见了。

     鹤立鸡群,不是好景观——岂非同时要看到许多鸡吗。

     木心《琼美卡随想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http://weixin.100md.com
返回 每日意图 返回首页 返回百拇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