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穿风衣的日子,是该起风的。
2020/11/1 23:26:37 每日意图

    

    每日意图洞悉人性的幽微和光亮ID:luobin_meiriyitu

    

     Elle-May

     “人生于世,相知有几?而衣履相亲,亦凉薄世界中之一聚散也。”

     张晓风(1941年- )著名散文家。1941年出生于浙江金华,江苏铜山人。八岁后赴台湾,毕业于台湾东吴大学,并曾执教于该校及香港浸会学院,现任台湾阳明医学院教授。

     穿风衣的日子

     香港人好像把那种衣服叫成“干湿褛”,那实在也是一个好名字,但我更喜欢我们在台湾的叫法——风衣。 每次穿上风衣、我曾莫名其妙的异样起来,不知为什么,尤其刚扣好腰带的时候、我在错觉上总怀疑自己就要出发去流浪。 穿上风衣,只觉风雨在前路飘摇,小巷外有万里未知的路在等着,我有着一缕烟雨任平生的莽莽情怀。

     穿风衣的日子是该起风的,不管是初来乍到还不惯于温柔的春风,或是绿色退潮后寒意陡起的秋风。风在云端叫你,风透过千柯万叶以苍凉的颤音叫你,穿风衣的日子总无端地令人凄凉——但也因而无端地令人雄壮:

     穿了风衣,好像就该有个故事要起头了。 必然有风在江南,吹绿了两岸,两岸的杨柳帷幕…… 必然有风在塞北,拨开野草,让你惊见大漠的牛羊…… 必然有风像旧戏中的流云彩带,圆转柔和地圈住一千一百万平方公里的海棠残叶。 必然有风像歌,像笛,一夜之间遍洛城。 曾翻阅汉高祖的白云的,曾翻阅唐玄宗的牡丹的,曾翻阅陆放翁的大散关的,那风,今天也翻阅你满额的青发,而你着一袭风衣,走在千古的风里。 风是不是天地的长喟?风是不是大块血气涌腾之际搅起的不安? 风鼓起风衣的大翻领,风吹起风衣的下摆,刷刷地打我的腿。我瞿然四顾,人生是这样的辽阔,我觉得有无限渺远的天涯在等。

     旅行鞋

     那双鞋是麂皮的,黄铜色,看起来有着美好的质感,下面是软平的胶底,足有两公分厚。

     鞋子的样子极笨,秃头,上面穿鞋带,看起来牢靠结实,好像能穿一辈子似的。

     想起“一辈子”,心里不免怆然惊,但惊的是什么,也说不上来,一辈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半生又是什么意思?七十年是什么?多于七十或者少于七十又是什么?

     每次穿那鞋,我都忍不住问自己,一辈子是什么,我拼命思索,但我依然不知道一辈子是什么。

     已经四年了,那鞋秃笨厚实如昔,我不免有些恐惧,会不会,有一天,我已老去,再不能赴空山灵雨的召唤,再不能一跃而起前赴五湖三江的邀约,而它,却依然完好?

     事实上,我穿那鞋,总是在我心情最好的时候,它是一双旅行鞋,我每穿上它,便意味着有一段好时间好风光在等我,别的鞋底惯于踏一片黑沉沉的柏油,但这一双,踏的是海边的湿沙,岸上的紫岩,它踏过山中的泉涧,踱尽林下的月光。

     但无论如何,我每见它时,总有一丝怅然。

     也许不为什么,只为它是我唯一穿上以后真真实实去走路的一双鞋,只因我们一起踩遍花朝月夕万里灰沙。

     或穿或不穿,或行或止,那鞋常使我惊奇。

     选自张晓风《衣履篇》/ 题图:Elle-M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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