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31岁，敢往自己的左胸开一枪吗？ || 晶晶文化
2016/10/15 秦朔朋友圈
水姐/文
谨以此文，献给85后奋斗中的朋友们。
为什么我突然写这个系列了。其实也不是巧合，也不是任务，是秦老师一两个小事情，一两句话，我记到心里去了，就写了。在王阳明还没有“大火”之前，他说，可以写写王阳明、曾国藩、胡雪岩、雍正等。然后，有一次去他家里看加菲猫Gaudii的时候，他特意送了本书给我看——余世存的《非常道：1840-1999的中国话语》(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第一版)。这本书我是一字一句读出声来的唯一一本书。
《非常道》，以1840-1999年间中国历史片段为内涵，记录了以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为代表的晚清权臣，以孙中山、黄兴、袁世凯为代表的辛亥豪雄，以毛泽东、蒋介石为代表的国共领袖，以胡适、陈独秀为代表的文化精英，以钱钟书、陈寅恪为代表的学术大师等，在中国近现代历史留下的趣闻轶事和精彩话语。里面，每一个都是时代的风云人物!
对我而言，这本书，更能让人了解人，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更近乎人性的人。比如他写道：弘一法师当年执意出家，出家后竟后悔了，因为发现佛门原非净土，故想还俗。马一浮等朋友劝他说：“原先不赞成你出家，既已跨出了此步，就不要回头了。”弘一听劝，打消还俗的念头，终成一代高僧。
在我们善于总结、整理归纳，喜欢“一言以蔽之”，碎片化、标签化、网红词盛行的微语言时代，我们理解的东西，真的深刻了吗？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最后不都是复杂的人性吗？我们就是这样的以字为生的财经商业自媒体号，严肃、“逼真”，恐怕是唯一的长久之计。而对于传奇的追求，我们只从历史上找。也许，只有过去了的，才配传奇之说。现在发生的商业奇迹或者暴富事项，都仅仅只是没有被定论过的现实。
但是，我个人还是偏好传奇。今天要讲的这个人，是我看完书之后，念念不忘的蒋百里。
传奇
1913年6月18日凌晨5点，蒋百里召集全校两千余名师生紧急训话，说道：初到该校，我曾宣誓，我要你们做的事，你们必须办到；你们希望我做的事，我也必须办到。你们办不到，我要责罚你们；我办不到，我也要责罚我自己。现在看来，我未能尽责……你们要鼓起勇气担当中国未来的大任!
说完，他掏出手枪，瞄准自己胸部偏左的地方猛开一枪。他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是31岁。想想看，1985年后出生的你，会因为责任和诺言，往自己左胸开一枪吗？我感到震惊，我们这一代人里面，还能找出这样彪悍的汉子吗？这个年纪的国人，大部分在为新买的房子和新生的孩子奋斗吧？!
蒋百里 |
其实蒋百里一直这么彪悍。彪悍的肉体和灵魂，是人间之稀缺品。他的父亲是蒋学烺，生下来就缺左膀，他的爷爷蒋光煦不喜欢这个残疾儿子，把他送到了寺庙做小沙弥，后来又还俗悬壶济世当了医生，娶了穷秀才的女儿杨氏为妻，生下独子蒋百里。蒋百里13岁那年，父亲病逝，14岁时，母亲也生了大病，蒋百里不愿再失去母亲，于是用了古方——“割股疗亲”，他偷偷割下左臂上的肉煮了药汤给母亲服用，母亲的病奇迹般地好了。看到这里，您是不是觉得，蒋百里怎么一直跟自己的左边的肉体过不去……
蒋百里是谁？钱学森的岳父，蒋英的父亲，钱均夫(钱学森的父亲)、蔡锷的同学，与广东李浴日、云南杨杰同为中国军事学巨擘，驰名海内外。
王芸生(曾经的《大公报》总编辑)评价蒋百里：“百里先生是中国有数的军事学家，他未曾典兵，而他的学生多是典兵大将；他的军事著作虽不算多，而片语只字都可做兵学经典……百里先生的渊博宏通，实是一位罕有的学者。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军人，多是文学修养很好的人。百里先生如果典兵，便是典型的儒将风流。”
逼真
31岁的汉子，满满的都是真性情。蒋百里举枪对准自己胸部的时候，幸好站在第一排的他的贴身仆人李如意使劲一拉，子弹偏移，从肋骨缝隙中穿过，没有伤着要害部位。在医院里，他还是万念俱灰，藏着安眠药想要再度自杀。是美貌、温柔、体贴的日本护士长佐藤屋子小姐，让他有了爱慕之情之后，不再轻生。蒋百里是一个真的不怕死的人，他不怕死地表白，不怕死地谈恋爱。他表白是这样的：“我听你的话，不再轻生了。可以后遇到生死关头，没有像你这样的姑娘在我身边提醒我，谁来鼓励我生的勇气呢？”他求婚的时候是这样说的：“我因你而生，如果你不同意婚事，我马上到日本来，要死也要死在你家里。”最终感动了佐藤及其双亲。
如今这个时代，郭德纲和曹云金师徒论的都是个人得失，而在那个时代，梁启超与蒋百里师徒论的是改良还是革命。蒋百里在日本留学期间(1903年)，创立了《浙江潮》杂志，每期八万字，行销国内，投稿者有章太炎、鲁迅等。梁启超在1902年于日本横滨创办《新明丛报》，写了改良主义的许多文章，诸如《新民说》、《新民广义》等；蒋百里用“飞生”这个名字撰写了《近时二大学说之评论》，尖锐指出“新民说”倒果为因，“立宪说”隔靴搔痒；梁启超遂写了《答飞生》进行辩解。蒋百里与梁启超的论战，被认为是章太炎与梁启超大论战的前奏。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在如今这个时代，却变成，吾爱吾师，但吾更爱别的。
一个人活得像一个人。我觉得就是我最近很想写的一个概念“逼真”。在这个装逼，讲究逼格的时代，所有人都会有多面性，有一面是妥贴展示出来的，并且这一面会越来越精致无暇。而“逼真”，可能是逼近真相，逼近真理。
蒋百里17岁中了秀才，后来又被桐乡县令方雨亭推荐给杭州知府林迪臣，考入求是学院(浙江大学前身)就读。19岁时，在方雨亭、林迪臣等人的资助下，就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从弱不禁风的文人书生，摇身一变成身板结实的武人汉子。四年后以步兵科第一名毕业，同时又夺得第三期士官生冠军，日本明治天皇向他亲授指挥刀以示奖励。接着，他又去德国见习，在兴登堡元帅的指导下，军事理论和实践又有所长进。我一直偏好能文能武的人。那个年代有很多“笔戎”兼备的人。社会分工发达繁荣的社会，有时候，我们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能够做到很多事了，做一个完整的人了。
鼻祖
上面说了，他不仅传奇，而且逼真。这会儿，要说的是我个人对他的喜爱了。因为我也是研究中国国情的，这个几乎占据了我青春最好的部分。22岁至27岁，五年间，我去了25个省份，做调研，写报告，了解中国，认识中国。研究最多的是贫困和社会稳定。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很少会去细读毛泽东思想了。但是我在我经济学家、国情研究专家导师的影响下，有整整一年，都会有空就抱着毛泽东思想看。因为毛泽东是最懂中国国情的人，我们按照导师的要求，都是坚持用毛泽东认识、分析、研判国情的战略思想与专业化的社会科学分析相结合的国情与国策研究方法去进行国情研究的。
而蒋百里，也是国情研究的鼻祖。他是先从日本国情研究开始的。1938年，蒋百里完成了他的研究日本的不朽著作《日本人——一个外国人的研究》，是他自己三十多年来研究日本的结晶。他对当时日本的自然条件、精神面貌、历史阶段、社会矛盾、政治外交等都有深刻的理解。由于他文章的连载，《大公报》销量激增1万多份，蒋介石的机要秘书汪日章看完后，称赞这是“抗战以来第一篇轰动文坛、轰动知识界的好文章!说得好，骂得好，骂了日本人，但这篇文章日本人自己看到了也要佩服。”
我喜欢他的语言风格：
“短急清浅的水流，又诱导他成了性急的、矫激的，容易入于悲观的兴格。地震、火山喷火，这些不可知的自然变动，也给予日本人一种阴影。”
“世界各国的酒都是越陈越好。白兰地一百年，绍兴酒五十年，但日本的酒却是要新鲜，越新越好。”
“假如你在月明之夜听日本人的笛——尺八；假如你在黄昏时分，听日本农夫的民谣；假如你在灯红酒绿中听到他们的三味线，你总能得到高亢激烈，与长声哀怨的音色。外国人要学他，一定呼吸会转不过来。”
“花是樱花，人是武士!多么美呀!但她的意义却是印度悲观主义的‘无常’。因为樱花当它最美的时候，正是立刻凋谢的象征。好像武士当他最荣誉的时候，就是他效命疆场的一刹那间。”
他分析了“武士道”和“大和魂”。“武士道”——他们的美德是忠实、勇敢、同情、俭朴、守礼节，但对女性，不是尊重，而是蹂躏。“大和魂”——忘我境界，一刹那的异常境遇，从佛教禅宗的“悟”、“空”而来，但其中有世悲观的色彩。武士道长处是道，但他背后有个阴影是“不道”。武士时代，日本是几百个小国，四面八方都是敌人，促进了他们侦探术的发展，日本人天生是做间谍的天才。
他总结第一次世界大战给日本社会带来的影响，用的词也很世俗化，而非学术化，说日本社会开始烦闷、充满诱惑。烦闷是社会贫富对立，分化；诱惑是有了称雄世界的诱惑。蒋百里说，在历史上看来，无论哪一个民族哪一个时代，从没有像日本在欧战时代的激急变迁。一个原来缺少内省能力、缺少临时应用能力的急性的民族，一方面遭遇了社会的莫大矛盾(不安与烦闷)，一方面当着千载难逢的机会(诱惑与希望)。日本国民在精神上的空虚与矛盾，日本的文明除去从中国印度输入的文字和思想，从欧美输入的机器和科学，所剩不多。
他善于刻画日本国民心理，从崇拜外国人，到嫉妒他们。以东方文化自豪又无一不模仿西方，学习法国、英国的固执，要以有限的能力来满足无限的欲望。过于细密的研究外国，把大的、普通的东西忘记了。比如，忘记了中国地理的统一性与文字的普遍性，想用武力改变五千年历史的力量，将中国分裂是徒劳的。日本的政治家和军阀，脑筋里装着无数物质的数字，油多少，煤多少，铁多少，乃至船多少吨，炮多少门，却忘记了一件根本的大事，即日本“人”的健康状态。
蒋百里是中国最早系统科学预言中国的抗日战争必须是持久战的人。他引用过《三国志》刘玄德的话——“今与我争天下者，曹操也。彼以诈，我以仁，必事事与之相反。彼利速战，我恃之以久，使其疲弊；彼之武力中心在第一线，我侪则置之第二线，使其一时有力无用处。”“感谢我们的祖先，中国有地大、人众的两个优势条件，不打则已，打起来就得运用拖的哲学，拖到东西战争合流，我们转弱为强，把敌人拖垮而后已。” 《论持久战》是毛泽东于1938年5月26日至6月3日，在延安抗日战争研究会上的演讲稿，是关于中国抗日战争方针的军事政治著作，也参考了蒋百里的研究经验。
此外，蒋百里不仅是日本国情分析高手，也是中国国情分析高手。他一直坚持抗日必胜论。在《抗战一年之前因与后果》一文中，蒋百里讲中国历史分为三个大时期。第一期是周朝开辟中原到秦汉统一中国，这个时期有两个种子，一是同仕力，一是抵抗力。工具就是井田封建，今天就是垦荒，封建就是殖民。长城象征着抵抗，运河象征着同化。第二期是汉朝张骞开辟西域到宋末文天祥成仁为止，养成中华民族，养成同化力，民族南迁逐步开发了长江南部。第三期是宋末到中华民国成立，锻炼抵抗力的时期。要有“精神国防”和实质国防。
陶菊隐《蒋百里传》，评价道：蒋百里一生坎坷，除一度长保定军校而外，终其身处于幕僚或客卿的地位，实际上还是用笔和舌的文人。1938年11月4日，他病逝于广西宜山。黄培炎挽联：“天生兵学家，亦是天生文学家，历经尘海风波，其才略至战时才显；一个中国人，来写一篇日本人，留此结晶文字，有光芒使敌胆寒。”邵力子挽联：“合万语为一言，信中国必有办法；打败仗也还可，对日本切勿言和。”陶菊隐说蒋百里：“初以为他是个须髯如戟的伟丈夫，而见面之下，温文尔雅不类其人。”曹聚仁说，蒋百里正像达·芬奇，有多方面的光芒。“一生既为军事学家，又为政论家，也擅长文史研究，诗词都不错，字也写的很好，说话滔滔不绝，风趣横溢。”
历史是残酷的，它不能让一个人在一个阶段展示太多才能。所以现在人们才在特定的领域越来越专，这也是历史最后告诉人们的真相。施展抱负，需要更多的契机。他活了55年，没有看到抗战胜利，也没有参与到实际战场上。不怕死的人没有战场其实也是可悲的事情。但是，就算这样，如今我写到他，感觉到了传奇，逼真，也愈发感到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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