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需要新一代改革家——从20年前访袁庚说起
2018/11/21 0:01:00陈道 秦朔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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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秦朔朋友圈的第2335篇原创首发文章
习近平主席在亚太经合组织工商领导人峰会上发表主旨演讲中提到，“回首40年改革开放历程，中国人民更加坚定地认识到，只有改革开放才能发展中国。”
中国的改革开放史要从深圳蛇口写起。今年是改革开放40周年，我脑海里又浮现起1998年12月改革开放20周年时，在深圳采访蛇口工业区奠基人、改革家袁庚的情景。袁老的音容笑貌、改革精神、人格魅力，深深感动着我。当时他离休在家，但思想敏锐，仍然关注着中国改革。他深情地说，政治现代化和经济现代化是一个国家现代化的两条腿，希望看到国家在经济取得成就的同时，也能创造一个政治开明、政府清廉的社会环境，建立起生机勃勃的政治民主机制。
改革家袁庚20年前的改革愿景，仍然是我们今天深化改革的追求。中国改革开放永不停步!改革家袁庚的精神永存!
为什么是蛇口？
20年前采访袁庚是在蛇口一个公园的凉亭进行的。当时袁庚82岁高龄，身板硬朗，微笑着和我握手，亲切地叫我小陈。他是深圳宝安人，我们讲广州话，感觉特别亲切。在公园凉亭接受采访，应该是袁庚的意思，体现了他的平民情怀，让人尊敬。
改革家袁庚是老革命。他1917年4月23日出生于现位于深圳龙岗区大鹏镇水贝村的一个海员家庭，14岁时以会考第8名的成绩考入广东省广雅一中。1936年，19岁的袁庚考入黄埔军校第四分校，开启革命征程。后来加入共产党在东江地区创建的抗日军队——东江纵队，当过炮兵团长，开展过情报工作。1949年11月，袁庚被调往中央军情部参加武官班受训，次年作为情报与炮兵顾问，奔赴越南援越。再又进入外交战线，在驻印尼雅加达的总领事馆任领事，之后长期在交通部任外事官员，足迹遍及世界各地。
袁庚一生最辉煌的阶段在蛇口。笔者问他，在蛇口办工业开发区的构想是如何想出的？袁庚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1978年10月，他调任交通部香港招商局，任常务副董事长，一个月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前夕，他提出筹建蛇口工业开发区的设想，得到交通部、广东省政府以及国务院的支持。这一想法的缘起是香港地价太高，要增强招商局在香港的实力必须另辟蹊径。在临近香港的蛇口建立工业区，既能利用内地廉价的土地和劳动力，又便于利用国际资金和先进技术。
如果仅仅这样，袁庚最多就是蛇口工业开发区的创办人。但历史机遇把他推上了时代大潮的潮头。当时中央决定实行改革开放，袁庚的构想就超越了招商局的范围，纳入全国改革开放的宏图之中。而紧邻香港的蛇口，成了改革开放“前沿的前沿”。因为和国运相契合，袁庚在蛇口干出了轰轰烈烈的事业，成为中国的袁庚，改革家袁庚。
探问袁庚改革精神源泉
在蛇口，袁庚喊出“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口号，首开引进外资，第一个打破铁饭碗，人员自由流动，公开招聘，第一个实行管理层成员由直接选举产生，率先打破奖金平均分配的大锅饭，工程采取招标投标方式，改革住房分配制度，实行货币分房，成立全国第一家股份制中外合资企业，第一家股份制银行招商银行和第一家股份制保险公司平安保险。《袁庚传》一书披露，1979年到1984年，蛇口创造了24项全国第一。
袁庚在2.14平方公里的蛇口刮起的改革旋风，吹遍了神州大地。
我问袁庚，蛇口那么多创新，那么多全国第一，你的改革思想是从哪里来的？袁庚笑笑说，解放后，他从事外交工作，长期驻外，在70年代中后期作为交通部负责外事的官员，足迹遍及欧美发达国家。这些经历为他后来的改革打下了思想基础。袁庚说，1978年重返香港，目睹高楼摩天、车水马龙的繁荣，与落后的内地经济形成强烈反差。
袁庚回顾说，50年代的香港，经济发展与广州相差无几，许多香港人甚至回内地就业，而现在香港经济腾飞，内地却搞了多年没完没了的政治斗争，经济萧条，人民贫困。他的家乡与香港一河之隔，有多少人因为逃港葬身海底，令他痛心疾首。袁庚进一步说，改革开放实际就是拨乱反正，就是突破思想禁区。香港有好的发展经验，好的发展模式摆在眼前，我们为什么不学习呢？蛇口这么多的所谓“全国第一”，其实香港早就是这样做的。
在采访袁庚前我采访了他的副手王今贵，当时是蛇口工业区党委会成员。问及袁庚改革的精神动力，王今贵认为，袁庚是老革命，有胆量、有能力、有魄力、见多识广。现在有了机会，有了蛇口这一试点，得到中央领导的支持，就大胆试验。袁庚实事求是，敢为人先，没有思想禁区，没有条条框框，一切为了人民和国家，这是袁庚改革成就的根本动力。
时间就是金钱
采访中，袁庚经常提及香港，强调香港制度经验对蛇口的启发和启示。“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一招牌式的口号，袁庚毫不掩饰说就是从香港得到的启发。
调任交通部香港招商局常务副董事长不久，香港老板就给袁庚上了生动的一课。当时招商局在香港购买一幢位于中环的24层大楼，大楼售价6180万港元，定金2000万港元。约定在星期五下午两点，预付定金2000万港元。下午袁庚准时到达律师楼，卖主也如约而至。没想到，卖主的汽车停在门外都没熄火，等双方在律师楼办完交易手续拿到支票，就立即坐汽车直奔银行。
这位卖主为什么要这样争分夺秒？原来，第二天是星期六，银行不上班。如果星期五下午3点之前支票不能交给银行，卖主就要损失2000万港币的3天存款利息。所以“时间就是金钱”。后来在蛇口工业区的火热实践中，袁庚又加上了“效率就是生命”这后半句，意思更加完整。
1984年1月，邓小平视察蛇口，袁庚让人在车子进入蛇口的路口竖起这条标语，希望引起小平同志的注意和肯定。我问袁庚，邓小平视察时对蛇口改革开放有何指示？袁庚说，整个视察过程小平同志一言不发，就是静静听汇报。小平同志是回到北京后，和中央领导谈及深圳改革时，提及“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个口号的。
袁庚魅力隽永绵长
当时的蛇口，似乎每天都有奇迹出现，每天都有新思想、新观念诞生，社会风气生动活泼，朝气蓬勃，人们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都希望在这块热土上实现人生价值。
蛇口建设之初，袁庚是香港蛇口两头兼顾。采访中，王今贵告诉我，有一次，袁庚从香港乘船到蛇口，建设指挥部一位负责人带人到码头迎接，袁庚一上岸就为他打起遮阳伞，被袁庚严厉批评。袁庚说，每天来往香港蛇口的干部很多，为什么要给我打伞呢？就是冲我的权力而来，必须制止。袁庚甚至还和前来视察的胡耀邦谈起这事，说我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但每次从香港回来，也总有一些人在码头迎接，怕有什么照顾不周之处，为什么？这就是“怕官不怕民”的观念的影响。
为了破除陈腐的观念，蛇口工业区管理委员会成立时，袁庚否决了干部任命机制。他认为，任命制容易使干部滋生“人身依附”观念，当官只为上头负责，官不怕民，民怕官。经来蛇口视察的胡耀邦同意，袁庚决定创新机制，让干部群众通过无记名投票，民主选举产生管委会成员。他把自己也推上了一个普通候选人的位置，发表竞选演说，回答群众质询，接受人民选择。1983年，蛇口第一届管委会经全体干部直接选举产生，袁庚当选为管委会主任。最能体现袁庚坦荡胸怀的是对1985年一篇批评他的报道的态度。当年2月，《蛇口通讯》刊发了《该注重管理了——向袁庚同志进一言》，批评袁庚在管理上缺乏经验，导致工业区出现不少问题。此前袁庚曾经表示过，报纸也可以批评他，但刊发前《蛇口通讯》总编辑还是把稿件送去请袁庚拍板。袁庚只是把文章中“先生”的称谓改成了“同志”，要求一字不改发表，并表示今后一般不要送审稿件。报纸发行前，袁庚在一次会议上说，这期报纸要批评我，在座的干部都要好好看一看。同级报纸公开点名批评同级一把手，引发新闻界热烈好评。这篇文章也高票获得1985年度全国好新闻特等奖。当时《蛇口通讯》没有公开刊号，这样的作品也能获奖，在新闻史上是罕见的。
文章刊登后《羊城晚报》进行报道，《人民日报》转载，蛇口一时民意踊跃，袁庚都可以批评，还有谁不受批评，不受监督？今天很多蛇口人对那段历史仍念念不忘。
改革开放更要以人为本
采访袁庚很愉快，气氛轻松，无话不谈。问及改革开放20周年之际他有何想法，袁庚说诺基亚“科技以人为本”的广告语引起了他的思考。他说，科技以人为本，改革开放更应该以人为本。以人为本怎样和改革开放联系起来呢？他说，改革开放就是在发展经济提高人们生活水平的同时，尊重每个人的民主自由权利，尊重每个人的价值观，发挥每个人的才华。袁庚在蛇口践行“以人为本”。当时蛇口工业区宣传处处长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就蛇口的民主发表看法，惊动了有关方面，批示将他“慎重而稳妥地送回原单位”。袁庚坚决不同意这样处理一个干部。有关部门负责人找到袁庚，要求落实批示精神，其中一位还曾是袁庚的部下。
老部下：袁董，我不能不劝告你，你要慎重考虑这个问题。
袁庚(针锋相对)：怎么能把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当成“例假布”一样，说扔就扔了。
老部下：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袁庚(掷地有声)：我愿以晚年的政治生命孤注一掷!
王今贵告诉笔者，袁庚在党委会上提出，要以党委的名义保护这位干部。袁庚调出他的档案，让王今贵看看，提出自己的意见。王今贵说，从材料上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但是，党委会四个成员中有一个说，为了一个干部，冒这么大的风险不值得。袁庚说，这位干部在蛇口这段历史我来负责，然后以蛇口工业区党委书记的身份给中央写报告，最终把这位干部保了下来。“政治，更要以人为本!”
对改革给予厚望
1993年，袁庚离休了。但他对改革依然抱有深情，怀着更大的希望。
采访中，袁庚对贪污腐败现象、舆论监督不力等问题表现出深深的忧虑。他说，“最近深圳市委书记张高丽针对深圳的社会治安问题说，治安先治警，治警先治长。我看可以加上一句：治长先治党。”袁庚说，什么样的社会环境产生出什么样的干部，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舆论监督是防止腐败的良方。袁庚认为，80年代的蛇口没有贪污腐败现象，就是因为发挥了民主监督和舆论监督的作用。只有充分尊重每个人的民主自由权利，社会才能进步。
2016年1月31日，改革家袁庚逝世，享年99岁。一年后，招商局集团纪念袁庚百年诞辰暨袁庚塑像揭幕仪式隆重举行。袁庚永远活在人民心中!
改革开放40年，中国依然需要继续坚持改革开放，深化改革开放，依然需要像袁庚那样具有创新精神和无畏勇气的改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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