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一响,黄金万两”?野生蚯蚓背后的利益链
2022/7/21 11:30:00 生命科学教育

    

     晾晒地龙干的现场。威宁县检察院供图

     “基本上,所有生命都依赖于土壤……没有土壤就没有生命,没有土壤就没有生命;它们一起进化。”——查尔斯·E·凯洛格(Charles E.Kellogg)(《美国农业部农业年鉴》,1938年)。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FAO)指出,土壤中蕴含着全球四分之一的生物多样性。查尔斯·达尔文(Charles Darwin)在其著作写道:“是否有许多其他动物……在世界历史上发挥了如此重要的作用,” 谦逊的蚯蚓为受污染的土壤生态系统提供了一幅新的敏感而详细的图景,这一点是众所周知的

    

     (图源:社交媒体)

     在北方,夏季并不是一个适合捉蚯蚓的季节。

     这一点,接触“蚯蚓产业”20多年的河南商丘农妇刘玉莲心知肚明。最近,一个朋友告诉她,“在家满处跑都找不着蚯蚓”。

     夏季,高温少雨,土地常被晒得裂开口子,蚯蚓钻得更深。但即便如此,在河南商丘,这个夏天,仍有一些人在田间地头寻找它们的身影。

     他们带着一种叫“地龙仪”的电击设备:

    

     “机器一响,黄金万两”

     在自然界生长了数亿年的蚯蚓怎么也没想到,除了温度与降水之外,人类科技会在这两年如此深刻的影响它们的生存。

     怕光喜暗的蚯蚓昼伏夜出,捉蚯蚓的人也昼伏夜出,带着灯,提着桶,穿着胶鞋,在夜幕降临后出现在野外。有时,他们也“夜伏昼出”,这通常在开春之后。

    

     制作地龙干的现场。威宁县检察院供图

     滋滋作响的地龙仪,会出现在农田、菜地、公园、干枯的河道,以及山林。

     不少人第一次见到用如此“现代化”的技术来抓蚯蚓时,驻足围观,有人说,站在一旁能感觉到脚被电得麻麻的。

     被电出来的蚯蚓,很快被配套的机器开肚,冲净,晒干,然后被卖到中药材市场。

    

     在那里,它被称为地龙。它是一味被收录在《中国药典》的中药,有“清热定惊,通络,平喘,利尿”的功用。

     捉蚯蚓的人并不只是出现在河南,在安徽宿州、江苏徐州,在两广地区的山地丘陵、云贵川的山野森林、海南的橡胶地,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是循着蚯蚓留在地表的粪便,才寻觅到它们的踪迹的。

     140多年前,达尔文也曾观察过蚯蚓排便时的情景,最终写出《腐殖土与蚯蚓》,并称颂,“蚯蚓是地球上最有价值的动物,有蚯蚓才有沃土。”

     但捉蚯蚓的人们找到蚯蚓粪便时,首先想到的是钱。

    

     《中国青年报》的记者调查发现:目前,干蚯蚓价格在180-240元/公斤,蚯蚓品种、成品质量不同,价格不一。在蚯蚓资源丰富的地区,一个农民靠“地龙仪”一天能够捉到上百斤湿蚯蚓,最终10斤湿蚯蚓,可以晾晒1斤干蚯蚓。

     尽管农民们都知道,蚯蚓的存在有益于土壤,但对他们来说,似乎很少有挣钱的办法比电蚯蚓来得更快、更轻松。

     在网络上收蚯蚓的商人,打出极具吸引力的口号“机器一响,黄金万两”,“打工打工,两手空空,不如在家,蚯蚓加工。”他们视“蚯蚓产业”为新的“农村致富路”,称蚯蚓是“农村土地里的软黄金”。

     20年来,地龙的价格已经翻了10倍。最贵时,曾一度涨至每公斤三百元左右。经济利益,驱使越来越多的淘金者加入这个产业。

     国内,围绕着野生蚯蚓的利益链早已形成

     20多年前,刘玉莲第一次接触“蚯蚓产业”时,捕捉是靠锄头挖,开肚用刮胡刀片,再晾晒在地板上,蚯蚓干大约20元/公斤。“(湿蚯蚓)才3毛钱1斤,一天刨40斤才挣10几元。”刘玉莲说,“那时间(做这行的)少。”

     2021年,全开广地龙(一种地龙收购行业术语,根据加工情况,地龙可分为全开、半开、统货等——记者注)市场价一度涨至275元/公斤。

     刘玉莲告诉记者,她所在的村子,不少村民是最近两三年才开始接触“蚯蚓产业”。在她看来,这源于药材市场上野生地龙的需求与价格不断走高。地龙仪的出现也使得蚯蚓捕捉更加高效。除此之外,抖音、快手等短视频平台的出现则也让更多人接触到这个“一本万利”的行业。

     刘玉莲售卖地龙仪,也回收蚯蚓干,她说,她旺季一天能收1000斤蚯蚓干货。就在前不久,有山东菏泽的人前来实地考察,她向客户展示了“秒出蚯蚓”的机器,而她收到的货来自全国各地,包括四川、云南等。

     2020年,在江苏沛县,一名年轻男子在家门口测试购买的蚯蚓捕捉机时,触电身亡,留下年近七旬的父母、30岁出头的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女儿。也有媒体报道,2022年,在江苏如皋,一个70多岁的村民自制地龙仪捕捉蚯蚓时触电身亡。

     尽管如此,在这个圈子里,流传更多的是关于“致富梦”的故事。

     “野外捕捉占比约70%”

     “(地龙用量)最近逐年在增加。”安徽亳州一家中药饮片公司的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与10年前相比,地龙的使用量增幅有百分之七八十。而该公司主要生产地龙中药饮片与地龙配方颗粒,“主要是去到医院、药房”。

     上述公司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他所在的公司主要使用广地龙,“养殖的基本上没有”。“因为药典中规定了,只有那4个品种。”

     《中国药典》2020年版中作为药材的“地龙”,指的是钜蚓科动物参环毛蚓、通俗环毛蚓、威廉环毛蚓、栉盲环毛蚓4种蚯蚓的干燥体。前一种习称“广地龙”,后三种习称“沪地龙”。而人工养殖的蚯蚓,主要是“大平二号”。这是人工选育种,而大平二号蚯蚓目前尚不允许入中药,因为该品种的蚯蚓并未被列入《中国药典》中药材“地龙”的使用范围。这种被广泛养殖蚯蚓“90%应该在垂钓行业”。

    

     地龙 视觉中国供图

     中国农业大学资源与环境学院生态系教授孙振钧告诉记者,广地龙主产于广东、广西、海南等地,沪地龙主产于上海、浙江、河南等地。

     “因为《中国药典》里头都有非常明确的规定。2000年之前,只有1种,就叫广地龙,学名参环毛蚓,后来(这种地龙)越来越少。”孙振钧说,“2000年,《中国药典》又加了三种沪地龙,它比广地龙的分布稍微宽一点儿。”

     10多年来,尽管中药材市场上的地龙需求量巨大,但广地龙、沪地龙并未能实现大规模养殖。

     “技术上没突破,因为它野性太强。”孙振钧说,在海南,他们通过调查广地龙的资源分布情况,找到了它在海南的主要分布区域,并尝试将原地环境保护起来,促使广地龙生态增殖。

     在广西,电捕蚯蚓的人在减少,养殖广地龙的人在增多。31岁的陆放从2020年开始养殖广地龙,他有7亩地,养着收购来的野生广地龙,他还在慢慢熟悉它们的生活习性,“需要有经验”,“细心,天又好的话,(一亩地纯利润)能到1万元至1.5万元。”

    

     检察官暗访时发现村民在清理捕捉的野生蚯蚓

     但陆放告诉记者,如今有不少广地龙养殖户,一边养,一边也收野生的,“赚快钱。”这种现象在河南虞城同样存在。一家“地龙养殖专业合作社”负责人告诉记者,她这里“野生的、养殖的(蚯蚓)都有”,她一边养着“自己培养”的蚯蚓,一边到各地收蚯蚓干。

     “它的繁殖速率没有办法跟大平二号相比。”孙振钧说,“从现代药用化学的分析来看吧,(二者)差异不大。”

     贾立明也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在蛋白质含量,有效成分含量等方面,“人工养殖的蚯蚓不比野生蚯蚓差”。

     人工养殖大平二号蚯蚓干燥体市场价在60元-80元/公斤,要比野生蚯蚓便宜,但很多厂家不敢使用。“正规厂家(货源)都非常正规。如果不正规会犯法。”贾立明说。

     但从该品种蚯蚓中提取的一种蚓激酶,可用于西药。一种用于缺血性脑血管疾病的西药——蚓激酶肠溶胶囊(国药准字H20044080)便是从人工养殖的赤子爱胜蚯蚓(即“大平二号”蚯蚓)中提取的一组蛋白水解酶。

     电捕蚯蚓的人认为:中国越来越多的心脑血管疾病患者需要它;而在保护生态与保护健康同样备受关注的当下,“电蚯蚓”带来的生态伤害同样不容忽视。

     到底怎样才能平衡两者关系?

     在保护生态与保护健康同样备受关注的当下中国,野生蚯蚓被推至舆论焦点。

     环保组织、地方检察院开始起诉售卖地龙仪的商家、电蚯蚓的人、收蚯蚓干的老板,破坏生态与土壤;而在另一边,各地的药材市场,地龙被高价出售给制药公司、医院、药房,最终进入人的身体。

     这些地龙大多进入制药企业

     “截至2021年,中成药企业需求量占比57.56%,中药饮片企业需求量约28.52%,出口、保健品和其他占比约13.92%。”天地云图中药大数据平台首席数据分析师贾海彬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包含地龙这味中药材的上市中成药就有40种,在中成药中,地龙需求排名前三的产品包括,苏黄止咳胶囊、脑心通胶囊、乳块消片。

     该平台提供的数据还显示,地龙需求量排名第一的企业是陕西一家制药公司,该公司的不少产品集中在心脑血管用药领域,其中“脑心通胶囊”便是该公司的产品,该公司官网信息显示:此药为“心脑血管疾病的基础用药”。

     6月23日发布的《中国心血管健康与疾病报告2021》显示,我国每5例死亡病例中就有两例死于心血管病。报告还显示,目前,我国心血管患病率处于持续上升阶段,推算我国心血管现患病人数为3.3亿。在全球范围内,心血管病都被视为“头号杀手”。

     贾海彬告诉记者,“老龄化加剧,心脑血管用药需求增长,近10年整体保持(地龙)需求上行。”确切的数据是,地龙的药用市场需求量从2010年的400吨上涨至2020年的675吨。

     在贾立明看来,人工养殖的蚯蚓是对野生蚯蚓最大的保护。“因为它也不属于野生动物,它不破坏生态环境。”

     “对蚯蚓的利用远远不是目前现有的一些报道所说的那样,中药在利用,西药在利用。保健品、化妆品、食品都在用。”一位长期从事自然保护的专家告诉记者,“通过人工饲养繁殖,是可以起到保护野外蚯蚓的。”“要用发展的问题解决保护的问题。

     但实际上,从中药材市场上地龙的来源看,“养殖、半养殖(野外捕捉幼体育肥)占比约30%,野外捕捉占比约70%。” 贾海彬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在广地龙的传统产区广东、广西,由于近年来对蚯蚓资源的过度捕捉,“产量在一年年下降,往年一个主产镇多的时候有上千人抓地龙,现在也只有数十人,收购点也不断减少。”

     贾立明觉得,可以尝试将人工养殖的“大平二号”蚯蚓,列入《中国药典》,纳入中药材目录,打破野生蚯蚓过渡捕捞造成的恶性循环,包括土壤与生态的破坏。孙振钧也支持将它列入药典。

     过去的两个月,李爱一直为公益诉讼的事奔走山野,但他发现,“拯救蚯蚓”困难重重。

     “他们没有法律意识,觉得那个东西反正地下全都是,打了好像也不会影响什么,反正不是在自家地里打,但赚取的利益是个人的。”李爱说,“我们下去调查过程中,很多老百姓直接说,‘国家没有法律规定,你们不能禁止我们来搞这个东西’。”

     李爱告诉记者,“其实我们国家的法律是有规定的,但是是过于原则性的规定。”

     在准备公益诉讼起始阶段,他们就翻遍了《野生动物保护法》《环境保护法》《农业法》《土地管理法》等,“没有找到可以对应(蚯蚓)使用的具体的规定,蚯蚓也不在三有动物名录。”

     他们又邀请公安局、环保局、林业局、农业农村局,开研讨会,想听一听行政机关的意见。“争议很大,最终没有达成共识。”李爱告诉记者,“各个部门都说,这个东西其他地方没有处理过,是罚款、拘留,还是没收工具?”

     等检察院进入“调查取证阶段”,李爱发现,“调查对象抵触情绪很大。很多人不愿意配合。”

     有时,电蚯蚓的人见到他们,拎着设备就往山上走,根据公益诉讼办案规则他们也没办法采取强制措施。“毕竟他们也是受人指使。”李爱说,有时他们去寻找加工点的收购商,收购商常避而不见,见了还会挨骂,有的甚至连夜将场子搬到其他地方去。

     经过两个月复杂的调查取证,威宁县检察院对电击、收购、加工蚯蚓已立案民事公益诉讼案件6件。但在法律适用、生态环境损害量化上,李爱担心,无法与法官达成统一意见。此前,全国检察机关并没有提起蚯蚓保护方面的民事公益诉讼案件的先例。

     2020年,有环保组织对广东省中山市3家电蚯蚓机生产企业提起公益诉讼。广东省珠海市中级法院一审判决认为,蚯蚓属在土壤生态系统中具有重要地位的野生动物,人类对其进行经济利用的手段必须在合理范围之内。荣者光电等三家公司出售电蚯蚓机,使购买者以电击的方式猎捕蚯蚓,不利于蚯蚓和土壤生态环境的可持续利用。

     这个被媒体称为“电蚯蚓机第一案”的公益诉讼案件最终打到了广东省高级人民法院。而高院驳回3家企业的上诉,并维持了一审判决。

     除了没有检察机关提起诉讼的先例外,李爱的另一个担忧是,由于地龙涉及到中药产业,会不会对司法机关推动蚯蚓保护产生影响。但他还是希望,“人们在利用自然资源的时候,要在利用与保护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来源:中国青年报,新华网、检查日报正义网等

     编辑:ATP G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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