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反对就是反动的年代
2013/10/22 稻田报告
“蒙志衡，男，现年31岁，系广西桂平县人。汉族。贫农出身，伪军官成分。初中文化程度，于一九五三年一月参加工作，现在沅头农场工作。”
“杨右坤，男，现年26岁，系广西贺县(今贺州市，笔者注)新寨乡人。汉族。家庭出身贫农，本人成分农民。文化程度高小。于一九五零年十月参加工作，历任收购员、机要员、财委干事、统计员等，现在XX(此处看不清)农场任农工职务。”
这两个人在1958年的整风运动中，都被敏锐的官方捕捉到若干“反动”言论。就杨右坤而言，罪过首先表现在“煽风点火对下放不满”。有两个事实被认为证明了这一点。
据官方指控，1958年5月，在昭平走马区杨右坤对粮所所长侯学泉说：下放干部都是不好的，都是调皮捣蛋的人，好的不会下放，下放的都是落后人员。又对张赞新说：我们在这里不如右派分子自由，和劳改队一样。
杨右坤对自己在农场工作的处境很不满意。这很可以理解，他根正苗红，以前做过财委干事，现在居然只是一个农工。他其实也是一个被精简的干部，但并不影响他同时对其他下放干部产生抵触。
1957年，中央开始精简机构，下放干部，相当一部分官员被抛向了农村，参加体力劳动。这中间包括很多右派，但不尽然。下放干部多数要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也有降级后进入地方领导岗位的。杨右坤说“下放的都是落后人员”，现在看不是事实，但从当时的政策取向看，当然是把“落后”者(包括右派)下放，先进的留在机关。这一符合当时执政党判断标准的话语，被平乐县人民委员会认为“反动”。
另一个事实是，1958年，当一个叫蒙培民的同事要求领导将其爱人调农场工作未得同意时，他“煽动”说：“你结婚，现在还是妻离子散，为什么不起来反对？”这也算“反动”。在当时，“反对”通常意味着“反动”。
除此之外，1958年杨右坤还在农场说：“现在不如土地时(私有土地时？或指合作化之前，笔者注。)自由，工作越来越紧张，统购统销好就(是)好，就是太麻烦了。”他对统购统销整体评价还是肯定的，但属于“攻击党的粮食政策”。
杨右坤毕竟还有高小文化程度，农场干活之余，他作过一首打油诗：“每月十五元，每天三顿饭，工作很平常，就是这样干。心不思上游，干劲谈不上，多快好省消极对待……”这是针对大跃进的，当时的“总路线”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他的话语显然针对的是总路线，是“写反动诗歌，污蔑共产党和农场前途。”属于“右派言论”。
当整风波及到杨右坤时，他“在交代问题中态度极不老实，避重就轻，拒不坦白，没有从(重)新做人的诚意。”鉴于此，决定给予犯“严重”“错误”的杨右坤行政开除回家处分。说过“下放都是落后人员”的杨右坤，成为了更为“落后”政治边民。
蒙志衡的文化程度比杨右坤高，初中。他也曾在1958年7月唱过“反动诗歌”，其中一句是“鼓足干劲害死人”。同月在学习“总路线”会上，他公开说：“力争上游累断腰”。“力争上游累断腰，鼓足干劲害死人”蛮配对的，不知是否是同一“反动诗歌”里的语言。他还曾经把“多快好省”歪曲为“冬瓜炒笋”。
1958年大跃进，各地大炼钢铁，兴修水利，经常夜战，累断腰、害死人的事不是没发生过。以至于蒙志衡心生反对，还鼓励一个叫黄基新的“落后分子”唱“团结就是力量，蒋介石那个中国万岁……”蒙志衡听后说：“唱得好!再来一个。”
官方还宣称，1958年7月，因为蒙志衡“公开的煽动闹事，罢工等。当时后果很坏，使得60%的职工不安心生产。”看来这个“伪军官”出身的人，在农场还蛮有威信和影响力。但以我对大跃进时期劳动强度的了解，60%的职工应该更多是出于过度劳累而休息，那种日复一日的超强劳动，不是普通人所能够承受。所谓的“煽动罢工”，大抵应是以适当休息来抵抗官方超负荷的劳动安排。
平乐县人民委员会在处分决定中称：“五八年以蒙为首组织毛智农等九人反党小集团，在该场附近召开秘密会议，布置从中涣散工人、争取落后群众、收集领导缺点以内外策应，并组织骨干和落后群众，制定小集团XX(看不清)的暗号，召开秘密会，策划攻垮领导，破坏农业生产。并且在群众面前也大喊，说要杀死他几个(指领导)。”
所谓“秘密会”“小集团”和“攻垮领导”之类，看上去很吓人，但这段话翻译成现代语言，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劳动强度太大，领导把人当牲口用。蒙志衡等人休息时聚集一处，商量着怎么把这个比旧社会“反动阶级”还狠的领导告倒，有时气不过，也会在公开场合骂几句(杀死他几个)。
看上去，蒙志衡并没有大错，更多只是在当时压迫人的体制下被动地嘲讽和争取自由而已。这也是他在整风运动中“不老实，顽固抵赖，毫无悔改诚意”的底气所在吧。
而在一个“反对”即“反动”的年代里，“毫无悔改诚意”意味着什么也就不言自明：蒙志衡被划为右派，行政上给予劳动教养处分。
注：本文主要事实部分，依据《平乐县人民委员会对杨右坤的行政处分决定》(58)案决字第271号， 一九五八年八月廿九日；《平乐县人民委员会对蒙志衡的行政处分的决定》(58)案决字第226号，一九五八年八月廿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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