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两千年友好的神话
2014/7/10 稻田报告

     到了5月,想起了日本的麻生太郎,人送外号撇式大嘴。他当过首相,之后又当上了副首相,去年就是这时候,在印度放言:“中国和日本在海上国境相接,但我们一千五百多年来和中国的关系没有过非常融洽的历史。”

     不知有多少中国人还记得这句话。这是他的真心话,从历史来看,这也是真话。我们中国人,当然是受党教育多年的中国人,一般都认为中日之间的友好历史是漫长的,只是近代不好了,它接二连三打我们。可麻生一语道破,扒下了这张多年来披在中日关系上的画皮。他的话好多人不爱听。对于不爱听的话,有些中国人的法子是只装没听见,或者说他们失言,先替人家找了个台阶。

     纵观两千年历史,中国与日本之间至少发生过五场战争。除了宋朝,中国哪个主要朝代都曾被日本挑战,打过仗。

     说到唐代,人们乐道遣唐使。始自630年,二百六十余年间日本任命遣唐使二十次,这次数诸说不一,不管成行与否,总之两国的关系给人以文化的、和平的印象。然而,史实是平安朝第一次遣使赴唐三十年后,中日之间就开打第一仗,即所谓“白村江之战”。当时朝鲜半岛上三国鼎立,唐军救援新罗,灭百济。遗臣泣日庭,天智天皇先后出兵五万余,与唐军海战,被打得落花流水。此后日本遣唐固然是修好之举,但更其要紧的是取经图强。常有人说日本人欺软怕硬,可是从这场大战来看,那时日本还叫倭,就敢于挑战强过它N倍的大唐。

     第二战是所谓“蒙古袭来”,时当镰仓幕府时代。忽必烈的铁蹄也要跟日本“通问结好”,数次遣使,但“日本国王”不答复“大蒙古国皇帝奉书”,不仅不“感戴来朝”,甚而砍了来使的脑袋。元与高丽联军入寇,掳掠而归。日本拟反守为攻,出兵高丽,未果。南宋灭亡后,忽必烈再度出兵。兵分两路,江南军从宁波渡海,战船三千五百艘,兵马十万,主体应该是降元的宋军。一场台风袭来,溺毙过半,积尸成岛。元军大败,只有少部分人逃回国。日本人从此迷信风是神风,国是神国,而中国人留下了“倭人狠不惧死,十人遇百人亦战,不胜俱死”的印象。

     第三战在所谓战国时代。丰臣秀吉统一了日本,觉得日本小了点儿,打算把天皇迁到北京去,他自己要定居宁波,振兴贸易。1590年遣使朝鲜,“假途入明”被拒绝。1592年出兵朝鲜半岛。明军入朝,与日军交锋。丰臣病亡,这场战争不了了之。

     第四战即明治时代的所谓日清战争,我们叫甲午战争。当时外务大臣陆奥宗光给总理大臣伊藤博文写信,道:今日我对朝鲜之势力犹不及支那之积威。为压倒大清,扩大势力,迫使清军先撤走,引发了这场战争,我大清一败涂地。李鸿章颠儿颠儿来日本割地赔款,还挨了一枪。不久,日本历史上第一任首相伊藤博文正跳着舞,听说第一笔赔款进账了,眉开眼笑说“可算有钱啦”。后来跟俄国打仗,一文钱都没捞到,国民就不答应了,在日本第一座洋式公园那里聚会闹事,史称“日比谷烧打事件”。

     第五战就是民国年间的中日战争了,现今电视上天天还在打。1927年和1928年蒋介石两度挥兵北伐,日本先后向山东增派兵力,攻击济南城,驻留的北伐军死伤数千人,揭开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抗战序幕。

     不打仗的岁月不等于友好,也可能人家在卧薪尝胆。1949年以来,友好叫得欢,但摩擦不断,当下甚至已剑拔弩张。战争没有打起来,人们的心头已罩上阴影,以后再破冰、融冰,相逢一笑,也得给泯恩仇找出些理由。

     祖上曾阔过的历史给中国人养成了一种脾气,那就是自以为是,最终欺不了人,也可以自欺,自我安慰。日前有一行中国人造访新潟县,县府召集五六岁的孩子击鼓欢迎,远客感动大大的,说是从懵懂无知的孩子们身上看见了中日之间的草根交流,看见了中日友好未来的力量。真像是说梦。

     历史昭然若揭,为什么披上了画皮呢?不禁想到郭沫若。四十多年前的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他用如椽之笔写过一首词,为贺为祷,有云:“堪回首,两千年友谊,不同寻常。岂容战犯猖狂,八十载风雷激大洋。”

     作诗不妨浪漫些,譬如唐代有“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云云,早就为美国人备下了“日本神话”的题目,但身为史学家,郭老未免没算清历史账,想来是有意为之罢。中国和日本这两个国家何曾友谊两千年来着,“风雷激大洋”岂止甲午战争以来的八十来年。这样自作多情,或者一厢情愿,历史就成了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怎可为鉴呢?说不定只会是一面风月宝鉴,要了卿卿性命。以史为鉴,首先那历史必须是真实的。

     或许有人说,友好指的是文化交流。什么是文化?不好定义。狭义可以指音乐、舞蹈、戏剧、文学等各种艺术。广义的解释,有人说是“人群通过学习获得的一切活动的复合体”,有人说“文化包含工具、制度、习惯、价值、语言等极多的事物”,还有人说“文化是一切社会活动,包括语言、婚姻、礼仪、艺术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关于文化是这样定义的:“文化是特定的社会或社会集团所特有的、精神的、物质的、知识的、感情的特征混合体,不单是艺术、文学,而且包含生活样式、共生的方法、价值观、传统以及信仰。”现在思考文化又多了几个特点,例如,伴随全球化进展和信息发达的文化蚀变(具有异文化的集团持续接触,使某一方或者双方的集团原文化发生变化的现象);又如,文化被加上修饰语,成为“暴力文化”、“和平文化”等。

     友谊或友好终归是政治概念,与文化交流不是一码事。过去千百年的友好往来,中国人东渡基本是亡命,例如朱舜水、梁启超、郭沫若。历史上只有一些和尚是出于主动,历尽风波去弘教,也捎带了世俗文化,特别是宋明年间。

     日本为什么不顾死活,非往大唐派遣一船船的使节团不可呢?有人曾作出这样的诠释,真教人忍俊不禁。说663年白村江之战,水军被唐军歼灭,日本人杞忧天倾,那时候的状况正相当于二次大战后。665年唐高宗封泰山,可能是大唐令日本遣使来朝(第五次遣唐),遣唐大使参加大典,列于属国之间。702年遣唐,是来向唐朝报告大宝律令在这一年修定,但执节使粟田正人等为何逗留两三年呢?估计是唐朝给日本留作业——迁都,用这个方法折腾其国力。虽然迁都藤原京才七年,但唐命不敢违,只好又迁都平城京。建造都城,全国遍建国分寺,民众贫穷,国家疲惫。白村江战败后的遣唐既是朝贡,又是出于防御政策,用大唐牵制朝鲜半岛。

     唐太宗念其路远,相约二十年一来朝,但实际也做不到。遣唐是国家行事,首先不是文化的,而是政治的,每一次都耗尽国库。遣唐使的行列里从来没有皇家人,固然是畏惧风波之险,九死一生,但终止遣唐,理由主要还在于茫茫大海之上商旅已不绝于途。

     有宋一代,两国之间基本上相安无事,商人和僧侣取代了国家,民间往来成为贸易及文化交流的主流,例如负责重建东大寺的重源和尚三度赴宋。唐代文化主要是传入朝廷和贵族,而宋代文化及生活方式由日本的或中国的僧侣拿回来或送过来,不仅进入上层阶级,而且从寺庙流入民间。辛辛苦苦拿来的东西往往被高档化,正如廉价服装优衣库、大众澡堂极乐汤到了中国都提高了身价。中国游客到日本发思古之幽情,寻寻觅觅,与其找唐,不如在生活及文化中找宋,例如奈良东大寺的大佛是宋朝工匠陈和卿协助再造的,但几经焚毁,如今观光的却又是江户时代修复的了。

     唐也好,宋也好,都不再是中国的,而是日本的。在日本看见的文化全都是日本文化,在人家的文化里挑挑拣拣,认来认去,终归是无聊。

     日本有一种怪物叫天狗,陈寅恪批注《旧唐书》,有这样一条:“天狗,日本所传,当由唐代输入。”什么东西传到了日本都会被改造,天狗也伸长了鼻子,趿拉上木屐,而且当中一个齿。旅游日本很容易看见,例如连锁的大众酒馆“天狗”,门口或者店内挂一个面具似的天狗,狗脸红红的。郭沫若的新诗《天狗》大概写的是日本天狗:“我的我要爆了!”“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孙悟空跟二郎神比试,变成一堆屎,被天狗吃了,可见中国的天狗还是狗,改不了吃屎。这首诗莫非意在揭露日本的侵略野心?

     京都曼殊院藏有两卷14世纪的古画《是害房绘卷》,被列为重要文化财物。这个是害房是大唐的天狗头领,渡海来到比睿山,变作老法师,找天台座主慈惠大僧正斗法,结果被捆住打个半死。想要泡温泉疗伤,日本天狗说,温泉是灵地,去了更遭殃。一群日本天狗就做了澡盆,烧水帮是害房浴疗,然后举行歌会,送它回老家。画上的天狗是人身,从头到尾很像鹰。这一则日中友好的佳话出自大约12世纪前半成书的《今昔物语集》第二十二卷《震旦智罗永寿渡此朝语》。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地狱变》写一个技艺高超的画师,狂妄而冷酷,人送绰号叫“智罗永寿”,就是这中国天狗的名字。友好多是在文学艺术中。

     战火遍地也会有文化的交流,譬如有人就研究日本侵华时期的电影。豆腐很早从中国传到了日本,有人讨厌腐字,就写作豆富或豆府。日本豆腐非常嫩,水分多罢了,一般叫绢漉豆腐。做豆腐传统用卤水(氯化镁),四周是海,最不缺这种晒盐的副产品。京都有个做豆腐的人被征兵,随军到中国,惊奇中国人用石膏(硫酸钙)做豆腐,幸而没有被我们的地雷战、地道战什么的给打死,回老家重操旧业,用石膏做豆腐,创出了名牌。这家豆腐店在京都的嵯峨野,川端康成、司马辽太郎曾把它写进作品里。多么好听的地名,旅游时不妨去那里一游。

     渡尽劫波兄弟在,中日豆腐很好吃。

     文|李长声(作家。旅日多年,写了几本随笔,被称作知日。信奉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总之,不装。)

     编辑:佐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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