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深情以对,我便泪流不止
2016/12/14 稻田报告

    

     很长一段时间了,每天后半夜,我从陪护的小医院出来,都能看见有人在医院门口打架。

     这并不奇怪,在这城乡结合部,贫困的生计,连日的阴雨,喝了过多的酒,都可以成为打架的理由。

     无论是谁,总要找到一种行径,一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可能是喝酒、恋爱,也可能就是纯粹的暴力。

     今晚的斗殴和平日里也没有两样:喊打喊杀,警察迟迟没有来,最后,又以有人流血而告终,这都不奇怪。

     举目所见:一条黯淡的、常年渍水横流的长街,农贸市场终日飘荡着腐烂瓜果的气息,夹杂着粗暴怨气的对话不绝于耳,人人都神色慌张,王顾左右而言他,惟有彩票站的门口,到了开奖的时刻,还挤满了一脸厌倦又相信各种神话的人。

     难免有打架、将小偷绑起来游街、姐夫杀了小舅子等等稍显奇怪和兴奋之事发生,但是很快,这诸多奇怪都将消失于铺天盖地的不奇怪之中,最终汇成一条匮乏的河流,流到哪里算哪里。

    

     实际上,当我经过斗殴现场的时候,架已经打完了,只剩下被打得浑身是血的人正趔趄着从地上爬起来,我看了一眼,就赶紧奔上前去,搀住他,因为他不是别人,而是我熟得不能再熟的人。

     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小伙子,是医院里的清洁工,打江西来,热心快肠到匪夷所思的地步,许多次,我在搬不动病人的时候,忘记了打饭的时候,他都帮过我。

     而现在,他已经不再是我平日里认识的他:脸上除了悲愤之色再无其他,狠狠推开了我,径自而去,身上还淌着血,但那血就好像不是他身上流出来的,他连擦都不擦一下。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他离开,但心里全然知道,这个小伙子受到了生平最大的欺侮,他一定不会就此罢休。

     果然,没过多久,等他再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左手右手各拿着一把刀。

     就算进了医院,他也没去包扎一下,愤怒已经让他几乎歇斯底里,在这愤怒面前,之前围观的人群都纷纷闪避,莫不如说,人们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其实更加期待——殴打小伙子的人几乎都住在这条街上,只要他找,他就一定能找得见他们。

    

     这时候,一声尖利的叫喊在小伙子背后响起来,紧接着,一个老妇人狂奔上前,紧紧地抱住了他,再也不肯让他往前多走一步。

     但我知道,那并不是他的母亲。

     那只是他的工友,跟他一样,也是清洁工。

     这个老妇人,平日里见人就是怯懦地笑,也不肯多说话,我印象里似乎从来就没听见过她说一句话。

     没想到,在如此紧要的时刻,她却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抱住小伙子,再用一口几乎谁都听不懂的方言央求小伙子,要他不做傻事,要他赶紧回去缝伤口,自始至终,双手从来都没有从小伙子的腰上松开。

     我一阵眼热:在儿子受了欺负的时刻,在需要一个母亲出现的时刻,老妇人出现了,当此之际,谁能否认她其实就是他的母亲?

     她矮,也瘦,所以,终究被小伙子推开了,但是,小伙子还没走出去几步,老妇人又追上前来,仍要抱住他的腰,小伙子闪躲,但她还是抱住了他的腿,顿时,小伙子翻脸了,高喊着要她松手,甚至开始咒骂她,终究没有用,她好歹就是不松手。

     这反倒刺激了小伙子的怒气,就拖着她,生硬地、缓慢地朝前走,走过水果摊,走过卤肉店,再走过一家小超市,终于挪不动步子了。

     只好停下来,低下头,两眼里似乎喷出火来,就那么直盯盯地看着老妇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看了一会儿,小伙子丢下了手中的刀,颓然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老妇人一开始并没有搂住他,却是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碘酒,先擦他的脸,再去擦他的手;然后,才将他拉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轻声对他说话,还是一口全然听不懂的方言。

     小伙子根本没听她在说什么,只是哭——哭泣虽然丢脸,但却是度过丢脸之时的唯一办法。

     他的身上还在淌着血,所以,老妇人再没有停留,强迫着,几乎是命令般将他从地上拉扯起来,再跌跌撞撞地朝医院走去。

    

     看着他们离去,我的身体里突然涌起一阵哽咽之感:究竟是什么样的机缘,将两个在今夜之前并不亲切的人共同捆绑在了此时此地,并且亲若母子?

     由此及远,夜幕下,还有多少条穷街陋巷里,清洁工认了母子,发廊女认了姐妹,装卸工认了兄弟?还有更多的洗衣工,小裁缝,看门人;厨师,泥瓦匠,快递员;

     容我狂想:不管多么不堪多么贫贱,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迎来如此一场福分?上帝造人之后,将一个个的扔到这世上,孤零零的,各自朝着死而活,各自去遭逢疾病,别离,背叛,死亡,这自是一出生就已注定的大不幸。

     但好在,眼前也并不全都是绝路,上帝又用这些遭逢,让我们一点点朝外部世界奔去,类似溺水者,死命都要往更远一点的水域里挣扎,最终,命中注定的人便会来到我们的眼前;

     如此,那些疾病和别离,那些背叛和死亡,反倒成了一根蜡烛,蜡烛点亮之后,渐渐就会有人聚拢过来,他们和你一样,既有惊恐的喘息,又有一张更加惊恐的脸。

    

     我常常想:就像月老手中的红线,如此福分和机缘,也应当有一条线绳,穿过了幽冥乃至黑暗,从一个人的手中抵达了另外一个人的手中。

     其实,这条线绳比月老的红线更加准确和救命,它既不让你们仅仅是陌路人,也不给你们添加更多迷障纠缠,爱与恨,情和义,画眉深浅,添花送炭,都是刚刚好,刚刚准确和救命。

     就像病房里的岳老师。

     还有那个七岁的小病号。

     在住进同一间病房之前,两人互不相识,我只知道:

     他们一个是一家矿山子弟小学的语文老师,但是,由于那家小学已经关闭多年,岳老师事实上好多年都没再当过老师了;

     一个是只有七岁的小男孩,从三岁起就生了骨病,自此便在父母带领下,踏破了河山,到处求医问药,于他来说,医院就是学校,而真正的学校,他一天都没踏足过。

     在病房里,他们首先是病人,其次,他们竟然重新变作了老师和学生。

    

     除了在这家医院,几年下来,我已经几度和岳老师在别的医院遇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早已经被疾病,被疾病带来的诸多争吵、伤心、背弃折磨得满头白发。

     可是,当她将病房当作课堂以后,某种奇异的喜悦降临了她,终年苍白的脸容上竟然现出了一丝红晕;

     每一天,只要两个人的输液都结束了,一刻也不能等,她马上就要开始给小病号上课,虽说从前她只是语文老师,但在这里她却什么都教,古诗词,加减乘除,英文单词。

     为了教好小病号,她甚至要她妹妹每次看她时都带了一堆书来。

     中午时分,病人和陪护者挤满了病房之时,便是岳老师一天中最是神采奕奕的时候。

     有意无意地,她就要拎出许多问题,故意来考小病号,古诗词,加减乘除,英文单词,什么都考,最后,如果小病号能在众人的赞叹中结束考试,那简直就像是有一道神赐之光破空而来,照得她通体发亮。

     但小病号毕竟生性顽劣,病情只要稍好,就在病房里奔来跑去,所以,岳老师的问题他便经常答不上来,比如那句古诗词,上句是“长安陌上无穷树”,下一句,小病号一连三天都没背下来。

     这可伤了岳老师的心,她罚他背三百遍,也是奇怪,无论背多少遍,就像是那句诗活生生地在小病号的身体里打了结。

     一到了考试的时候,他死活就背不出来,到了最后,连他自己都愤怒了,他愤怒地问岳老师:“医生都说了,我反正再活几年就要死了,背这些干什么?”

    

     说起来,前前后后,我目睹过岳老师的两次哭泣,这两场泪水其实都是为小病号流的。

     这天中午,小病号愤怒地问完,岳老师借口去打开水,出了走廊,就嚎啕大哭,说是嚎啕,但其实没有发出声音,她用嘴巴紧紧地咬住了袖子,一边走,一边哭,走到开水房前面,她没进去,而是扑倒在潮湿的墙壁上,继续哭。

     哭泣的结果,不是罢手,反倒是要教他更多。

     甚至,跟他在一起的时间也要更多。

     她自己的骨病本就不轻,但自此之后,我却经常能看见她跛着脚,跟在小病号的后面,喂给他饭吃,递给他水喝,还陪他去院子里,采了一朵叫不出名字的花回来。

     但是,不管是送君千里,还是教你单词,她和他还是终有一别——小病号的病更重了,他的父母已经决定,要带他转院,去北京,闻听这个消息之后的差不多一个星期,她几乎每天晚上都耿耿难眠。

    

     深夜,她悄悄离开了病房,借着走廊上的微光,坐在长条椅上写写画画,她跟我说过,她要在小病号离开之前,给他编一本教材,这个教材上什么内容都有,有古诗词,有加减乘除,也有英文单词。

     这一晚,不知何故,当我看见微光映照下的她,难以自禁地,身体里再度涌起了剧烈的哽咽之感:

     无论如何,这一场人世,终究值得一过——蜡烛点亮了,惊恐和更加惊恐的人们聚拢了,但这聚也好散也好,都还只是一副名相,一场开端;

     生为弃儿,对,人人都是弃儿,在被开除工作时是生计的弃儿,在离婚登记处是婚姻的弃儿,在终年蛰居的病房是身体的弃儿。

     同为弃儿,迟早相见,再迟早分散。

     但是,就在你我的聚散之间,背了单词,再背诗词,采了花朵,又编教材,这丝丝缕缕,它们不光是点滴的生趣,更是真真切切的反抗。

    

     其实,是反抗将我们连接在了一起。在贫困里,去认真地听窗子外的风声;

     在孤独中,干脆自己给自己造一座非要坐穿不可的牢房;

     这都叫做反抗。

     在反抗中,我们会变得可笑,无稽,甚至令人憎恶,但这就是人人都不能推卸的命,就像一只鹦鹉,既然已经被关在笼子里了,我能怎么办?

     也惟有先认了这笼子,再去说人的话,唱人的歌,哪怕到了最后,我也没有逃离樊笼,直至死亡降临,我仍然只是一个玩物。

     可是且慢,世间众生,谁不都是在一生里上下颠簸,到了最后,才明白自己不过是个玩物,不过是被造物者当作傀儡,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徒劳中度过,直至肉体与魂魄全都灰飞烟灭?

     但是,有一桩事情足以告慰自己:你并不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剩下。你至少而且必须留下过反抗的痕迹。

     在这世上走过一遭,反抗,唯有反抗二字,才能匹配最后时刻的尊严。

     就像此刻,黯淡的灯光反抗漆黑的后半夜,岳老师又在用如入无人之境的写写画画反抗着黯淡的灯光——

     她要编一本教材,使它充当线绳,一头放在小病号的手中,一头往外伸展,伸展到哪里算哪里,最终,总会有人握住它,到了那时候,躲在暗处的人定会现形,隐秘的情感定会显露,再如河水,涌向手握线头的人;

     果真到了那时候,疾病,别离,背叛,死亡,不过都是自取其辱。

    

     后半夜快要结束的时候,岳老师睡着了,但是我并没有去叫醒她,护士过路时也没有叫醒,她迟早会醒来——稍晚一点,天上要起风,大风撞击窗户,窗玻璃会在她的脚边碎裂一地,她会醒来;

     再晚一点,骨病会发作,疼痛使她惊叫了一声,再抽搐着身体睁开眼睛,她会醒来;

     醒来即是命运。

     这命运里也包含着突然的离别:一大早,小病号的父母就接到北京的消息,要他们赶紧去北京,如此,他们赶紧忙碌起来,收拾行李,补交拖欠的医药费,再去买来火车上要吃的食物,最后才叫醒小病号,当小病号醒来,他还懵懂不知,一个小时之后,他就要离开这家医院了。

     九点钟,小病号跟着父母离开了,离开之前,他跟病房里的人一一道别,自然也跟岳老师道别了,可是,那本教材,虽说只差了一点点就要编完,终究还是没编完,岳老师将它放在了小病号的行李中,然后捏了他的脸,跟他挥手,如此,告别便潦草地结束了。

     哪知道,几分钟之后,有人在楼下呼喊着岳老师的名字。

     一开始,她全然没有注意,只是呆呆地坐在病房上不发一语。

     突然,她跳下病床,跛着脚,狂奔到窗户前,打开窗子。

     这样,全病房的人都听到了小病号在院子里的叫喊——那竟然是一句诗——正在被他扯破了嗓子叫喊出来:“唯有垂杨管别离!”

     可能是怕岳老师没听清楚,他便继续喊:“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

     喊了一遍,又再喊一遍:“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

     离别的时候,小病号终于完整地背诵出了那两句诗,但岳老师却并没有应答,她正在嚎啕大哭,一如既往,她没有哭出声来,而是用嘴巴紧紧咬住了袖子。

     除了隐约而嚎啕的哭声,病房里只剩下巨大的沉默,没有一个人上前劝说她,全都陷于沉默之中,听凭她哭下去,似乎是,人人都知道:此时此地,哭泣,就是她唯一的垂杨。

     李修文,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人,以小说成名,曾著有《滴泪痣》、《捆绑上天堂》等多部小说,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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