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新:那一年,济南的鹊华秋色
2022/9/11 古籍

    

     1295年,一名威尼斯商人的孩子结束了在中国二十年的游历,回到故乡,开始写《马可波罗行记》。

     那一年的中国,有一个人,在自己的故乡,遇到了一个思念故乡的人。

     壹

     江南的秋天很美,容易让人忘记时间。尤其是南宋的临安城,到了中秋,御街上人群熙攘、灯烛华灿,西湖中,尽是羊皮小水灯,浮满水面,烂如繁星。

     这些散碎的记忆,都被周密写进了他的《武林旧事》。

     周密出生在南宋的吴兴,属于今天的湖州,是一名典型的江南才子,官宦世家,自己的仕途虽不能位极人臣,却也一直顺风顺水。他先后出任过两浙运司掾属、丰储仓检查、义乌县令等,且游历四方,吟诗结社,创作的诗词中,尽是人间浪漫:

     秋水涓涓,情渺渺、美人何许。还记得、东堂松桂,对床风雨。

     但是,对他来说,这一切美好,终结于四十七岁那年。那一年,流亡到广东一带的南宋小朝廷被蒙古大军围追堵截,最终溃败于崖山。宰相陆秀夫抱着小皇帝跳了海,赵宋皇族八百多人集体蹈海自尽,十万军民一同殉国,南宋自此彻底灭亡。

     已被元军俘虏的文天祥目睹这一惨烈情景,写下“腥浪拍心碎,飙风吹鬓华。”

     在江南心灰意冷的周密决心不再做官,和当时的许多南宋遗臣一样,学习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专心著述。

     在那里,他遇到了赵孟頫。

    

     贰

     南宋灭亡时,赵孟頫二十五岁。

     和周密不同,他是赵宋皇室后人,赵匡胤十一世孙、秦王赵德芳嫡派子孙。从曾祖父开始,赵孟頫几代人皆为南宋高官,他自己十四岁时,就补缺官爵,并通过吏部选拔的考试,调任真州司户参军,为正七品。按说,他和这个蒙古人建立的新王朝,有国恨,更有家仇,理应不共戴天,但是,他却选择了出仕为官,为蒙元服务。

     赵孟頫的内心也矛盾过。他身边的人,几乎没有人会这么做。他的忘年交龚开是陆秀夫生前的挚友,画了一幅《瘦马图》,本应是雄健魁梧的骏马,瘦得只剩下铮铮铁骨。

    

     他的老师钱选,亦拒绝做官,画《秋瓜图》表明心迹。

    

     赵孟頫当然知道,秋瓜的典故取自秦朝的东陵侯,秦亡后,此人在长安城东种地卖瓜,也不仕汉。

     赵孟頫也拒绝过吏部尚书向朝廷的举荐,但对他来说,这个王朝是宋,或者是元,皇帝是汉人,还是蒙古人,似乎并不是最重要的。

     总有一些人,会忠于自己的曾经;但也有一些人,只忠于自己的梦想。

     赵孟頫十二岁那年,父亲去世,母亲流着泪对他说:“汝幼孤,不能自强于学问,终无以觊成人,吾世则亦已矣!”

     从那天起,他发奋读书,昼夜不休。

     读书,是他摆脱平凡的唯一道路。

     蒙古铁骑攻陷临安时,赵孟頫依然在书房挑灯夜战。他没有力量反抗,也没有时间悲伤。母亲还曾说过,一个圣明的王朝,必然会将有才能的人收为己用,他深信,无论是金人辞汉,还是玉马朝周,不过“千古兴亡尽如此”,湖山靡靡,江水悠悠才是永恒。

     1286年,元朝政府搜访隐居于江南的南宋遗臣,得二十余人,赵孟頫名列其首,从扬州登上客船,沿着大运河北上,并单独被引见入宫,觐见元世祖忽必烈。

    

     路上,他画了一幅《幼舆丘壑》。画中的主人公,是魏晋名士谢鲲,时人都将他与另一名臣相比,他自己则说,若置身朝堂,作百官的榜样,我甘拜下风;但如果比的是纵情丘壑之间,我毫不谦虚地自谓过之。

     赵孟頫尽管也热爱“一丘一壑”,但他毕竟太年轻,怎么甘心让一身才华埋没于山林之间、丘壑之中?

     叁

     周密比赵孟頫大二十二岁。说起来,两个人还都是出生在吴兴,但在周密看来,济南才是他的故乡。他在《齐东野语》的自序中写道:“余世为齐人,居历山下,或居华不注之阳。”

    

     但他从未到过济南。他笔下的华不注山,只存在于自己的想象之中。

     周密的先祖,是随宋高宗南渡过来的。靖康年间,徽、钦二帝成了金人的俘虏,为了抵抗金兵,当时的东京留守凿开黄河大堤,北流的黄河水夺取了大清河河道,济南一时间洪水滔天。然而,金兵还是包围了济南府,济南府守将关胜战死,传说,这名或许是《水浒传》好汉原型的将军,与敌军血战时,坐骑的蹄子刨地出泉,故为马跑泉。

     多年以后,周密能深刻地感受到这种亡国之痛。这种痛,他比自己的先祖还要更深切。金灭北宋,江南的汉人朝廷依然在,他的先祖还可以渡江,元灭南宋,留给追随者的只剩下茫茫大海。

     周密虽是一名文人,但身上是有血性的。这种血性,或许和他的故乡济南有关,那里,曾有一名女词人写下“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那里,还曾有一名男词人起兵反金,投靠南宋。他们的诗词和经历,周密都非常熟悉,尤其是辛弃疾,如果周密早生三十年,或许还有机会见到。

     关于故乡济南的诗词,周密一定非常熟悉。从《诗经》里的《大东》开始,济南始终流淌着诗的韵律:“跤彼织女,终日七襄……睨彼牵牛,不认服箱。”

     对于周密来说,故乡的面貌更多来自那些诗词,比如杜甫的“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比如欧阳修的“历山之下有寒泉,向此号泣于昊天”。或许,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李白笔下的两座山,一座是华不注山:“兹山何秀俊,绿翠如芙蓉”;另一座是鹊山:“初谓鹊山近,宁知湖水遥?”曾巩也写过“泺水飞绡束野岸,鹊山溪黛入晴天。”

     但,他还是想不出,这两座山是什么样子,故乡到底是什么样子。

     直到在1295年,他遇上了刚刚从济南归来的赵孟頫。

    

     肆

     赵孟頫病了。

     他的病,也许是心病。

     他做官这件事,是一直被人戳脊梁骨的。尽管,他确实做了一名好官。

     忽必烈对他非常赞赏,但从大宋王孙,到蒙元之臣,赵孟頫受了太多煎熬。有些汉人看不起,有些蒙古人也不惯。

     忽必烈让赵孟頫参与中书省政事,赵孟頫坚持不肯。他认为久在君王身边,必受人嫉妒,是非太多,故极力请求到外地任职。 于是, 1292年,赵孟頫外出任同知济南路总管府事,在济南呆了将近三年。

     在济南居官期间,赵孟頫十分称职,做了许多好事,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尤其重视教育,“为政每以学校为先务”,夜出巡察时,闻有读书声,“往往削其柱而记之”,并在第二天派人赠酒慰勉;对那些能文之人,他亦必加褒美,使得“三十年后济南俊杰之士,号为天下之冠”。

     或许,赵孟頫在那些读书人身上,看到的是曾经的自己。

     其实,这时候南宋已经灭亡了十几年,新的王朝,英雄总要有用武之地,这一点无可厚非。就在赵孟頫来济南这一年,有一名济南的读书人遵从父愿,北上京城求仕,当时的蒙古高官看了他写的文章,大为欣赏,力荐他做了礼部令史,后来又推举他进了御史台。

    

     这名读书人就是张养浩。有一年,他在峰峦如聚的潼关感叹道:“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只要心系百姓,何必太在意王朝兴亡?

     但在赵孟頫身上,确实有些不一样。他的族兄,同为赵宋皇室后裔赵孟坚就绝不能理解。赵孟頫为官时,赵孟坚隐居吴下,在墨兰长卷中题上“纯是君子,绝无小人”。据说,赵孟頫回江南拜访他,被他百般讽刺,赵孟頫走后,他立刻让人把赵孟頫坐过的椅子擦拭一遍,觉得自己的族弟太脏。

     能够理解赵孟頫的人不多,周密是一个。

    

     伍

     在济南为官时,赵孟頫也遭到了蒙古官员的中伤,不过,当时恰逢朝廷要修《世祖实录》,召赵孟頫还京,这才安全无事。他离开济南的时候,济南开始修建清真南大寺,这座建筑至今屹立。

     回京不久,赵孟頫就病了,回故乡吴兴养病期间,遇到了周密。

     这两个人,代表的是中国文人的两种处世方式,按说,应该是完全相悖的。只能像鹊山和华山一样对望。但,因为济南,让他们在江南走到了一起。

     见到赵孟頫时,周密一定问了他许多关于济南的事。赵孟頫自然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毕竟刚刚在那里度过了近三年时光,这三年,年富力强的他写了许多关于济南的诗文,比如“云雾润蒸华不注,波涛声震大明湖”,至今还在这座城市流传。

     他大概可以告诉周密,济南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东城的杨柳桃花很美,“野店桃花红粉姿,陌头杨柳绿烟丝”。西城的泉水很清,“若到济南行乐处,城西泉上最关情。”虽然,他登高远眺的胜概楼没多久便不复存在,但是,他祈雨所到的龙洞山如今苍翠依然。

     周密最挂念的,还是华不注山。

     江南有很多山,华不注山和那些山完全不一样。周密登过很多山,和华不注山都不一样。

     赵孟頫见过。他曾经在那里抱膝独对,对风孤吟。

     他要把这座山画下来,和鹊山一起,把周密的故乡画下来。

     画好之后,赵孟頫郑重题款:“公谨(周密字)父,齐人也。余通守齐州,罢官归来,为公谨说齐之山川,独华不注最知名,见于《左氏》,而其状又峻峭特立,有足奇者,乃为作此图。其东则鹊山也。命之曰《鹊华秋色图》。”

    

     陆

     这幅图,是赵孟頫对济南的记忆。

     鹊山为淡花青,华不注山为淡青绿,既显示出秋的清旷高洁,亦呈现出人情的和乐安详。他的记忆照相机般准确,今天,当我们用这幅图去和两座山比较时,发现形状几乎一模一样。

     这幅图,更是赵孟頫对周密的敬意。他尊重像周密这样为前朝守节的文人,尊重他们的品格,尊重他们的爱和怀念,但他无法做到,他只能通过有限的努力,去让世界尽可能更好,而无法和这个世界对抗。

     这幅图,也像是赵孟頫内心所向往的世界,那片青山绿水之间的田园,周密回不去,他知道,自己也永远回不去。

    

     许多年后,我在秋天落叶满地的地方看到鹊山;在往返机场的路上远望华不注山;在杭州拥挤的南宋御街;在广东崖山海战的遗址;在济南北园的张养浩墓前;在赵孟頫和周密相聚的湖州,脑海里经常浮现出这样一个情景:

     那一年秋天,周密面前,赵孟頫徐徐展开自己的这幅画,两双眼睛都渐渐红起来,但又都忍住了眼泪。三年后,临终前的周密一个人望着画卷老泪纵横时,赵孟頫正于再次赴任的路上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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