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宇的黄桃罐头
2019/2/23 9:40:19 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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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意外地撞一把。”导演耿军坐在面包车里,对着对讲机说道。监视器搁在他膝盖的前方,车窗用黑色胶布遮住,防止光线透进来。车门紧闭,空气混浊,氧气几乎抽干了,因为耿军的左手总是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每隔半个小时,驾驶座的司机就要踩上一分钟的油门,一边加热车身,一边抱怨“车要冻住啦”。车外气温接近零下二十度,地面结了一层很厚的冰。

     监视器里,演员章宇和演员郭月坐在一辆黄色的铲车内,因为拍摄,车门打开了,风灌了进来。两人在车内坐了一天。最冷的是脚,已经冻僵了,不拍的时候,两人就抽烟。拍摄地是一个采石场,开采出来的矿石堆在一起,形成低矮的山丘,起风时,掀起一片黑色的尘土。远处,山脉被辟开,岩石裸露在夕阳的余晖下。这是一场丈夫和情人偷情的戏。

     “小薇,你的屁股能往后退吗?”耿军说。小薇是电影中的郭月,一个身穿粉红色羽绒服头戴绵羊耳包的可爱女孩。

     “退不了。”郭月说。此刻她正挎在章宇的大腿上,两人四目相对。接下来的情节是,郭月撞章宇的脑门,撞七八下,是亲热前的调情,撞完二人接吻。

     “刚才撞得幅度有点小,幅度越大越好玩,小薇把臂弯拉开了撞,能在撞脑瓜上撞出乐趣。”耿军吸了口烟,又喝了口水。

     听完导演的指示,郭月开始不停地撞章宇。章宇笑了起来,“郭月的脑瓜撞肿了。”

     耿军在监视器前偷着乐,“这孩子真实在”,指示郭月继续撞,“按着七八下走,这是很礼貌的。”

     拍了四五条,撞的节奏不对,没过。章宇对郭月说:“你撞过来,我回你一下,你再撞,我再回你一下,前三下是你问问题,我回答。等我接收以后,我开始撞,你回,然后你追问一句,撞我,我再追问一句,撞你,你再追问一句,撞我。行吗?”

     耿军说:“可以的。”四点半,天色开始变暗,光线消失之前,这场戏按计划拍完了。在黑龙江鹤岗,白昼短暂,拍戏像和太阳赛跑。东方,一轮满月从天边升起,挂在蓝色的夜空中。

     章宇回到车内,司机把暖气调到最大,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连打了七个喷嚏。每次拍戏结束,他得缓五分钟才能说话。车里坐着章宇,章宇的助理——一个来自福建的年轻女孩,几个月前刚刚加入章宇的“团队”,郭月和电影制片人,四人商量晚上吃什么。

     郭月问:“还有什么没吃过?”制片人说:“小龙坎好吃。”章宇说:“不好吃。我们去吃串串。”郭月问:“鹤岗有清淡的吗?”“清淡的?雪啊。”章宇盯着窗外,说:“你看这月亮,贼拉圆。”

    

     2019年1月,鹤岗,《东北虎》拍摄现场

    

     2

     2018年10月,耿军和章宇在望京的一家日料店见面。耿军之前没和职业演员合作过,他想,接下来合作的话,将有很长一段时间在一起工作,我得告诉你我的缺点。

     他说:“我拍东西很笨的,可能一个镜头上百条,有时候我都说不清为什么,第二天想清楚了再拍一条。”

     章宇问:“《轻松+愉快》拍了多久?”

     “拍了俩月。”

     “俩月对。”

     “为什么俩月对?”

     “要别人拍可能就半个月,你拍俩月就对。”

     “我是个特别笨的人,拍到现在我也不熟练。”

     “我也是个挺笨的人,我也不太灵光。”章宇说。

     接下来,两人批判了中国电影的腐朽,“奸懒馋滑,吃相难看”,聊了聊感兴趣的电影,耿军说,“我喜欢能看得懂的电影。”喝了大半瓶威士忌。章宇想把一瓶喝完再走,耿军说,“不行了,再晚没地铁了。”二人分别。

     那时,《我不是药神》上映完毕,创下了令人震惊的30亿票房,章宇饰演片中的”黄毛“,同时,章宇因出演《大象席地而坐》提名金马奖最佳男配角。

     一个多月后,章宇加入了耿军的新电影。

     电影叫《东北虎》,章宇饰演男主角徐东。章宇喜欢《东北虎》的剧本,“里面的角色都不讨人厌”。

     徐东白天在工地开挖掘机,晚上在中学当宿管老师,他的老婆怀孕了,同时他还有一个情人,章宇评价,“人的身份一直在变,人物厚,复杂度够,虽然事儿不大”。

     开机前一个星期,章宇就到了鹤岗,通常他会提前进组,他相信真实的环境才能带给演员刺激,激发他们的灵感。到鹤岗第一天,他感冒了,但没几天他就适应了那里的严寒。不过,他有些困扰,始终没有找到徐东的状态。章宇36岁,脸庞很年轻,可能因为他长了一对明亮的眼睛。尽管个子不高,身材却很挺拔,是常年健身的结果。他左手佩戴腕表,偶尔,戴一副金属边框眼镜。十年前,他在香港机场买了一块防水表,此后,他在水里游泳能看见时间了。

     一天晚上,章宇喝多了,第二天起来,对着镜子看见浮肿的双眼,一下觉得对了。这是徐东。他还想到一个办法,不用护肤品,把脸暴露在空气中,他发现风是最好的化妆师。

     徐东的角色原型是徐刚,耿军的鹤岗朋友。徐刚1976年出生,先练了九年射击,又教了八年体育,当了五年后勤主任,然后自己买了个挖掘机。他是误打误撞碰到了电影,以前给耿军的电影帮忙做演员,后来也喜欢上了表演。徐刚自称“演员里开挖掘机开得最好的,开挖掘机里演电影演得最好的”。在《东北虎》中,他演一个得了精神病,又有点天真的诗人。诗人也确有其人,叫张稀稀,是徐刚和耿军共同的朋友,在电影中叫罗尔克。

     章宇来之前,耿军跟徐刚说,他来了之后你俩常在一起,你是原型,让他能看见你。

     章宇来了。他非常客气地叫徐刚“徐老师”。徐刚心想,演员之间瞎扯犊子呢,一张嘴一个老师。在片场,他们聊了会儿天。徐刚觉得章宇“现在好像要红不红马上要开花”,刚认识,他没好意思往跟前靠。

     章宇跟徐刚说,哪天喝点?徐刚说,喝呗。章宇说,那我这两天上你们学校看看学生吧。

     这是他俩第一回单独出去。到了徐刚工作的学校,徐刚整了点菜,俩人坐那儿喝酒,聊天儿。一帮孩子守在旁边等着吃剩的,不时插两句……那天徐刚喝了一斤多,喝断片了。

     徐刚小时候住的地方叫铁路村,那地方乱,净出地痞流氓和号称黑社会的人。他说:“章宇小时候也是半问题少年。我发现我俩相似的东西太多”。

     快杀青时,耿军想增加一场章宇的戏,内容是徐东和罗尔克一块喝酒,产生一段对话。章宇觉得喝酒稍显乏味。他想了很多替代场景,例如搓澡、打篮球、玩街霸游戏机、打台球、跳跳舞毯……他想这段对话应该是在一系列动作中发生的。

     编剧问:“设置这场戏的目的是什么呢?”

     耿军说:“对我来说,现在拍的大部分情节都特实,我想加一场虚的戏。”

     章宇说:“我刚刚还想到一个,在台词上做减法,在趣味上做加法,徐东和罗尔克在他妈的非常无厘头地做一件事儿。”

     接下来,讨论了修车、抬水桶、游泳、吃冻梨、被狗追,一度想到了踢毽子,可行,但又有点似是而非。

     章宇说:“有一种是走路,还有一种是跑,在学校里小跑。”

     一拍即和,耿军说:“这是成立的。就这个吧,早上天刚亮俩人在操场上跑,干干净净。“

     鹤岗第三中学有一座长180米的迷你操场,正好合适,耿军说:“哎呦,这俩傻子。”

     进展顺利。章宇打开桌上一瓶黄桃罐头,吃了一瓣黄桃,突然蹦出一个词:“停尸间的色情主义。”

     “什么意思?”有人问道。

     “停尸间的色情主义这个定义是一个画家提出来的。我想起一部电影,一个女孩在他爸爸的停尸间,一滴汁液从大腿下面滴出来,我操,牛逼,印象太深刻。桃子本身很性感,罐头就是尸体了,又很令人垂涎。”章宇回答。

     “可能是我自己,我他妈的有问题。”

    

     2019年1月,鹤岗,《东北虎》片场

    

     2019年1月,鹤岗,饭店,与演员张志勇和导演耿军

    

     2019年1月,鹤岗,烧烤店

    

     3

     章宇的电影启蒙是从高中时期的黄色录像带开始的。他经常去出租录像带的店里租片子看,港片居多,一部电影不过瘾,他就把每部录像带的色情镜头剪出来,用胶带粘在一起。他成绩不好,想艺术类考生考分低,能考上本科。他喜欢唱歌,打算考音乐系,贵州大学艺术学院没有通俗专业,有人建议他考表演,他没费劲儿就考上了。

     他的专业是戏剧表演。班上有五十三个人,章宇个子小,外形在同学中间不是最好的。那时候认为个子高、嗓门大的演员视觉效果好,能压台。舞台上,章宇看起来像个小不点。

     但是,大二那年期末汇报演出,他一个人演了五个小品,都是他写的。大三,他第一次表演了一场完整的话剧。2003年,王小帅导演的《青红》在贵阳拍摄,来贵州大学选演员,章宇被选中,演了一个小角色,因为章宇长了一张有年代感的脸。那是他第一次参与电影拍摄,他跃跃欲试,但因为害羞,没敢把这份兴奋表现出来。

     在大学,章宇的爱好只有电影。他不玩游戏,玩过一阵比赛弹钢琴的劲乐团,对其他的不感兴趣。在网吧,别人打游戏的时间他全部用来看电影,一天看五部。他想以后从事电影。

     2005年,他考上了贵州省话剧团。话剧团平时不上班,每周二早上去签到就没事儿了,工资虽然不高,但是事业编制。直到2008年的4月,贵州雪灾,为了慰问灾民,话剧团开始全省巡演。他演压轴的小品。巡演后期,他产生了生理上的厌恶,恍然发现已经过去三年了,他本来想第一年转正后去北京,找演电影的机会。“我觉得我不能再呆了,”章宇说,“贵阳的生活像一滩泥,不小心陷进去,你觉得挺舒服挺自在的。”那时,他是国家三级演员。他买了一张35小时的硬座票,前往北京,从此一去不复返。

     在贵阳,章宇每天有局,每天喝酒。来到北京,他体会到什么叫自由。他选择远离那些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的生活,拥有很多独处的时间。他跟着认识的导演拍广告,去北京电影学院蹭了一个学期的课。

     2011年,他拍摄了电影《手枪》。导演是他的大哥,是中国第一代广告导演。他对章宇很信任,开拍前一年,和他说了大概的想法,当时剧本一片空白呢。章宇说,行,别的占时间的事儿我都不去了,就琢磨这个事儿。

     《手枪》的主人公叫猛子。章宇想,这个人应该是什么样呢?他有一万种可能,哪种才是恰如其分的?在他的设想中,猛子来自贵州,和章宇不一样的是,猛子是从大山出来,到北京的工地投靠舅舅。故事设定在2008年,全世界的目光正投向北京。猛子有自己的追求,他有一本英语字典,平时学英语,爱看西部片。他想往中心靠,想见一见世面,也让世面见一见他。有一天,猛子得到了一把枪。猛子模仿《出租车司机》里的罗伯特.德尼罗——章宇最爱的演员,对着镜子说:“You talking to me? ”

     《手枪》在北京的东小口镇拍摄。东小口离鸟巢不到五公里,是个破败的城中村,全是隔板搭建的棚子,住着外来务工的建筑工人和饭店服务员,龙蛇混杂。开拍前,章宇在东小口的旅馆住了一个月,告诉当地人,他叫猛子,来北京找工作。他要变成真正的猛子。

     开拍时,剧本只有十页纸,因为章宇不用剧本,他知道猛子该说什么。他已经完全适应了猛子,适应了他的节奏和生活,这样很舒服,“原来以前那么多年都是他妈的装逼。”

     电影中,猛子和朋友去了鸟巢,鸟巢空空荡荡,两人站在体育场中间,想起歌曲《北京欢迎你》,激动得潸然落泪。章宇说:“但是北京真的欢迎你吗?2018年就不欢迎了,欢送。”

     杀青以后,他特别难受,“这个事情好像就结束了,我又要做回朋友眼中那个熟悉的我。”

     《手枪》呈现了当时章宇最好的表演。但这样的机会难以复制。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表演机会,只好做起幕后。他做过演员副导演,现场副导演,统筹,话剧的舞台监督,写过电影剧本,甚至给真人秀节目写过剧本。还有一次,导演问他会不会做表格,他立刻说会,花五个小时做了一张通告。这是他在演员之外,接近电影的方式。

    

     2016年夏,成都蓝顶艺术区。摄影:王真儿

    

     4

     2017年的三部电影让观众认识了章宇:《大象席地而坐》、《我不是药神》和《无名之辈》。这是章宇最忙碌的一年。

     胡波是《大象席地而坐》的导演,2016年年底在冬春影业的办公室,通过王小帅的引荐,他们第一次见面。胡波的眼睛很亮,他一直盯着章宇看,“一种超乎日常社交礼仪安全度的逼视”,章宇觉得是不是被看穿了,他也盯着胡波看。两人都不说话,直到在场的另一个人打破沉默。

     看完剧本,章宇决定参演。胡波说,宇哥,我要的表演不是以前中国电影有过的表演。章宇琢磨胡波的意思,“他要的是一种独特的生命状态,它既在日常中,又与日常脱离了,但又不是超现实主义飞起来的隔绝,人物像一团悬浮状的气。”春节,他回到贵州,在家乡的街道溜达,漫无目的地走,他想胡波电影里的人物应该是这样的,“我哪儿都不去,但我没原地不动,我就是在游走。”

     春节后,《大象》开拍,非常不顺利。常年雾霾的河北县城,天空突然转晴,不是胡波要的气氛。每天只有早上和晚上,加起来三个小时的户外拍摄时间,一场戏有两到三次的拍摄机会。胡波备受煎熬,煎熬到掉头发。27天后,《大象》杀青。章宇总是说,《大象》是赌出来的。

     同时,章宇被文牧野选中,去南京拍摄《我不是药神》。宁浩推荐了他,2011年,宁浩想找他参演《黄金大劫案》,没合作上,章宇挺意外的,“没想到他一直记得我。”

     文牧野问,章宇你哪年的?章宇说,82的。文牧野是85的,他吃了一惊。他继续问章宇对黄毛的理解。章宇说:“他就是条野狗,一条浪迹街头的野狗。”电影中有一场学狗叫的戏——黄毛和程勇(徐峥饰)在码头,俩人化解了以前的矛盾,往回走,黄毛突然学狗叫,程勇吓了一跳。这事儿章宇谁也没告诉,直到拍摄前,他和导演说,牧野,你一会儿给我一个全景,别叫停,我送你一个礼物。

     章宇觉得是运气好,碰上了好角色,可遇不可求。他和演员王传君成了朋友,王传君的酒量是章宇的一倍,老拖着他喝酒,第二天早上还得爬起来演戏,“王传君是个恶魔”。进《东北虎》的前一天,两人又喝酒,章宇喝醉了,在街上和王传君亲嘴。不知道谁拍了下来,传上了网,给他涨了不少同性恋的粉丝。

     章宇说:“《药神》是我拍过的上下其乐融融,气氛最棒的剧组,有资金的支撑,非常舒适。演员之间的默契和惺惺相惜,我之前都没有碰到过。大家都特别明白自己该干什么,而且自己那点事儿干得挺漂亮。”

     在南京,他和胡波一直保持联系。电话里,胡波语气焦灼,说“宇哥,《大象》完了,完了.......”2017年10月12日,胡波在家上吊自杀,朋友通知了章宇。等他赶到胡波家,尸体被带走了,他偷偷把胡波上吊的绳子收起来。后来,他和朋友去内蒙古散心,朋友认识内蒙古的萨满,他们请萨满为胡波超度,烧掉了那根绳子。

    

     《小厉与晓章》剧照,2016年10月,成都

    

     2017年11月,傍晚,鄂尔多斯

    

     2017年11月,早上,北京,地铁站

    

     2017年12月,北京将台路,酒吧,与徐峥和文牧野

    

     2018年12月,北京,饭店,与好友王传君

    

     5

     在现场,耿军有个习惯,观察演员不演戏的时候干什么——有的玩手机,有的聚在一块聊天,有的则找个角落,一个人安静地呆着。章宇是最后一种。通常,他会回到车上,把椅背放下来,躺着睡一会儿。去一个地方拍戏,他就把手机换成诺基亚,只能电话和短信。他会带一些书,把文学视作他的避难所。他最爱的作家是海明威,喜欢海明威的简洁直接有力,最喜欢《非洲的青山》和《死在午后》,他说,在描写狩猎和斗牛方面,没有人比海明威做得更好了。

     耿军说:“章宇从来没有叹气的时候,因为累,因为现场杂乱,因为情绪上的干扰,有的人会叹气,我也会叹气。但他没有,他一直非常专注。章宇是那种会保护自己精气神的演员。”

     幕后工作的那几年并未浪费光阴。在现场,章宇观察别的演员,不是带着演员投入剧本的情感,而是带着冷酷的工作人员的客观。他获得了新的视角。后来很多时候,他既像演员,又像导演。只要他认为是对电影有帮助的建议,他就会毫无保留地说出来。

     拍完偷情戏的那个晚上,他和郭月讨论了当天的表演。郭月说:“我需要导演的明确指示,但我不会不自然。”章宇说:“但是那个不珍贵。创作是求那些最珍贵的东西,尤其是电影。”

     当晚六点,章宇决定去吃烤鸽子。小鸽子腌制以后用锡纸包住了烤,鸽子肉脆脆的,内脏也保留得十分完整,“烤鸽子是我唯一离开鹤岗会想念的食物,”像想起什么似的,他返回房间拎了一瓶白酒。

     章宇爱酒,是出了名的。身边的朋友几乎都保存了他喝醉的丑照,能说出一两件他干的丑事。一位朋友回忆,有一次他送章宇回家,发现章宇蹲在卧室的地上尿尿,他只好到处找桶去接他的尿。第二天,章宇就恢复成一个正常人,把什么都忘了。他唯一记得的是,他喝完酒喜欢到处踢车,对着虚无或者某一个不幸顶替虚无的个体骂“操你妈”,然后听到一个像从空谷传来的回声,“我操你妈”。在北京,章宇和室友合租在北四环的一间公寓。章宇喝多了怎么办?打电话叫他室友抬回去。室友的另一个名称是“宇哥酒后热线”。

     现在,章宇开始喝酒了。他说,年轻的时候爱喝白酒,喝白酒爷们儿,其实喝一口难喝死了,后来慢慢知道白酒美在哪儿了。年长以后,他偏爱威士忌,拍戏的时候,他会在房间藏一瓶威士忌,一个人慢慢喝。

     有时,酒成了他缓解尴尬的方式。比如当他感觉不自在不松弛不想享受时光,最常用的办法是把自己灌大,“杯中有酒,这是个好东西”,他想,干到差不多,到了“一个傻逼状态”,别人不自在,但是他自在了。

     2019年1月23日,《东北虎》的拍摄接近尾声。晚上,剧组聚餐,有导演、编剧、制片人、演员。两瓶威士忌打开了。先前,剧组禁止饮酒,随着这一纪律相继被制片人和导演打破,酒成了剧组的必需品。

     喝到九点,章宇说:“发哥,其实我喝酒不耽误拍摄。”耿军的原名叫耿金发。

     这位导演说话带着亲切的幽默感,“这种吹牛逼选手,不光在鹤岗有,贵州那边也不缺啊。”

     章宇说:“因为我心里有个轻重。”

     话题转移到一场戏的拍摄,为了抢光,只有一个上午的时间,耿军对那场拍摄不满意。第一遍镜头拍完之后,摄影师想换个角度再拍一遍,章宇觉得他没办法再复制之前的表演。他拒绝了。

     耿军说:“这次我心慈手软得一塌糊涂,我们被动得一塌糊涂。”

     章宇解释为什么没有按照导演的要求完成表演:“那天我一直闷在那儿抽烟,我想给你的是人,是真实的人。发哥,如果我那会儿掏出来,我掏出来的不是一百块钱,是能过验钞机的假钞。那我对我自己职业的尊重呢?我尽量想给你的是真。“

     耿军说:“我想,如果这是我最后一个电影没事儿,如果我接下来还要拍的话会有很多人拒绝我,我觉得都没事儿。因为瑕疵是共同创造的,精彩也是共同创造的。“

     章宇说:“如果这个镜头留下瑕疵,不是我们共同留下的,就是我留下的。”

     他说:“有一些手艺人,比如做豆腐的,他只做豆腐,演员也是这样。最后怎么剪是你的事儿,但我出的豆腐,每块的品质我是要保证的,发霉的过期的我一定不能给你。因为在整个电影工业里面,演员已经很被动了,演员唯一可控的是什么?我不给出过期的豆腐,这是演员唯一能做主的。随便你最后怎么剪,你把我剪没,没毛病。那天我为什么不给,我想了好半天,我知道我给了就是长毛的。一根毛都不能有,这是我对我自己的要求。所以我不能给。”

    

     2018年11月,贵州,拍摄前的准备

    

     6

     章宇又起了一瓶啤酒。他想,过一会儿他可以拎着啤酒,在鹤岗的街上走走。偶尔他会想起家乡都匀,那里有很多美好的回忆。每年他回去一次,他的父母在那儿生活。他喜欢小孩,愿意花时间长久地陪伴,但是惧怕婚姻,他想自己还是个小孩。

     五颜六色的街灯点亮了,树枝孤零零地伸在空中。夜晚,空气像雪一样,既清新又刺骨。人们缩着身子走,谁也认不出谁。但是坐在沙发里和人聊天的空档,他把酒喝光了。

     在鹤岗,经常有人前来要求和章宇合影。章宇就客气地答应下来,只要求一件事,别开美颜。

     章宇努力把曝光度控制在某个小范围内,在他的家人、朋友和合作伙伴之间。他没有签经纪公司,经纪人是他的朋友,替他分担社交事务。他拒绝上任何电视节目,《演员的诞生》邀请了他四次后,无功而返。有时他会发微博,写点段子,发点“小歪诗”。比如这一首,他朗诵了起来,“你很温柔/你对所有事物温柔/你的温柔让我特别地硬”。

     对章宇来说,如果一个演员到处露面,他演的角色会变得不可信。这是一名演员的自我修养。他乐于谈论表演,尤其在喝酒的时候,他说:“表演是真正的当代艺术,它呈现人,呈现人的情感,人的状态,表演可以给出最抽象的东西,比装置、行为、绘画、雕塑甚至音乐都要抽象。所以我觉得表演他妈的挺好的,我选择了一门非常伟大的艺术。”

     去年夏天,章宇在上海电影节看了《迦百农》。那是最近一部让他印象深刻的电影。《迦百农》的主人公是一个男孩,章宇完全被男孩的表演说服了,当男孩说“这个世界真的太他妈脏了,比我脚上的鞋还脏”的时候,他崩溃了。

     看电影的那个晚上,章宇发着烧,但他强撑着参加了《迦百农》的饭局。听说那个男孩也在,他想见见他。男孩14岁,长得特别瘦弱,看上去很小,趁大人们吃饭的时候,他钻到桌子底下,解开了所有人的鞋带。

    

     2018年,秋天,章宇家中。摄影:刘陆

    

     2017年,冬,家中,自测试双重曝光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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