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访“数学痴汉”:少年天才30多年前名校肄业,回村钻研数论,如今靠低保度日……
2017/12/1 新华每日电讯

    

     首发:12月1日《新华每日电讯》调查·观察

     作者:新华每日电讯记者朱旭东

    

     刘汉清在刮胡子 杨书源 摄

     30多年前肄业,吃低保维生

     1980年,江苏兴化戴南双沐村,出了第一个大学生。

     他叫刘汉清,当年16岁,考上了哈工大金属材料及工艺系热处理专业。那时候的大学生,比现在的研究生、博士生、海归派还要稀罕。

     那时候,“天才少年”刘汉清是整个村子的骄傲。他去报到那天,村民们敲锣打鼓为他送行。但是,刘汉清没能让乡亲们继续骄傲——他没有顺利毕业。

     刘汉清痴迷数学,除了数学之外的其他功课,很多都荒废了。学校曾为他保留学籍,让他再学1年,他最终还是没能毕业。

     留级的那年,刘汉清获得了去数学系旁听的机会。他依旧毫不理会专业。

     当时在东南大学读研究生的同学陈国营,曾去看望刘汉清。结果发现,上课时间,刘汉清就痴坐在宿舍演算数学。陈国营劝他好好学习,刘汉清并不表态,温和地送走了他。

     刘汉清说,数论里的很多东西很美,数字、数字规律很有美感。他之所以不努力学金属材料及工艺系热处理专业的课程,是想把原来的专业忘光,“那是杂念,对数学研究有害。”

     或许是受陈景润事迹的影响,他也想摘取数学皇冠上的那颗明珠,却不得其门而入。或者说,他没有遇到千里马的赏识、引导,机遇女神也没有眷顾他。

     1985年,回到村里后,他依然继续自己的寻美之路——钻研数论。30多年过去了,社会似乎已经忘了他,他也忘了社会。

    

    刘汉清在第四排最左边。(周奕婷 供图)

     谁还会想起30多年前一个没有毕业的大学生?谁会去关注一个村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进”甚至“烂事无用”的老学生?谁有兴趣想知道他整天在思考什么?

     以前,当北京大学学生菜市场卖猪肉的时候,社会震惊了;当人民大学学生沦落为赤贫农妇时,社会震惊了:天之骄子,竟然落魄至斯?

     现在,当人们发现,江苏农村还有一个老大学生只能靠低保过日子的时候,人们又震惊了。当人们发现这个没能毕业的大学生还在痴迷数学研究时,更加震惊。

    

    刘汉清退学回家研究数学。(周奕婷 供图)

     “成果”被弟媳付之一炬

     痴迷钻研数学,前有成功者。

     陈景润大学毕业后,一度因口齿不清被拒绝上讲台授课,只可批改作业。后来,他被“停职回乡养病”,调回厦门大学任资料员。

     那时,他蜗居6平方米的小屋,借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伏在床板上,用一支笔,耗去了6麻袋的草稿纸,攻克了哥德巴赫猜想中的“1+2”,他创造了距摘取这颗数论皇冠上的明珠“1+1”只一步之遥的辉煌。

     陈景润的故事,激励了一代人。刘汉清就是其中一位。“那个年代,流行理想,流行为祖国、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奋斗。我们上高中的时候,学校和老师就是这么教育我们的。”刘汉清说。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在戴南镇双沐村见到刘汉清时,他正坐在自己的小屋中,无所事事。尽管已经54岁,除了憔悴一点,他看上去也就40多岁,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头发很随意的梳着,衣服干干净净。

     最特别的是那双手,白白净净,就像20多岁年轻人的手。刘汉清不懂农活,不做家务,“刀耕火种,不算学问。”

    

     刘汉清在新翻修的房子前 杨书源 摄

     刘汉清的小屋,掩藏在一堆民居中,但他的房子最老。房子建于他考上大学前一年,也就是1979年。在高中同学筹资为他修葺房屋之前,他的小屋更破旧——泥地、屋漏、窗破,一片狼藉。

    

     刘汉清的房间,维修期间很杂乱。(周奕婷供图)

     小屋到河边二三十米,是几块零碎的菜地,种着青菜、芫荽、胡萝卜等。这些并非刘汉清的“杰作”,而是76岁母亲刘加红精心打理的结果。

     屋子里的家具,全部是父母在20世纪70年代置办的。一笸箩剥开的蚕豆,都是虫蛀的痕迹,随意摆放在桌上。

     地上有一堆小得可怜的山芋。刘汉清家里没养猪,这山芋应该是他自己吃的。

     “大学没毕业,你父母没怪过你?”

     “没,他们什么都没说。我回来后,该吃吃,该睡睡,继续研究我的数学,愿意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

     “那你研究数学,有什么目的吗?”

     “你这个问题,有点过分了吧?”刘汉清显得有点不开心,一下让记者也愣住了——怎么就不能问“目的”了呢?

     “我就是喜欢数学,喜欢研究。这也是我荒废其他学科的原因。”

     “那有什么研究成果吗?”记者只能换一种方式去问,依然没能免俗。

     1989年的时候,刘汉清还真有了点“成果”。那一年,他在研究“素数在自然数中的分布”,写了15页纸的“论文”。

     他的高中同学翟明,首先想到已在美国的同学陈国营。陈国营将他的研究翻译成英文挂到网上。后来,陈国营收到一位挪威数学家的信,说论文看到第3页的时候有些疑惑,需要与原作者交流交流。

     翟明让刘汉清针对数学家的困惑重新说明一下,翻译成英文寄了过去。但是,再无下文。

     “既然外国的数学家看进去了,也有疑惑,说明刘汉清的研究是有一定价值的。”已是《泰州晚报》总编的翟明,当时就希望能有人来验证刘汉清的研究成果。

     1990年,当时只是乡镇教师的翟明陪着刘汉清,想方设法找到了北京大学数学系教授潘承彪。

     当时为数学研究慕名前往请教潘承彪的人很多,但实在受不了翟明的死缠烂磨,潘承彪只能答应抽空看一下再给说法。

     回兴化一个多月后,兴化科委收到潘承彪的来信。来信只是说,刘汉清的论文第5页上有个论点未经证明,接下去的论证就没有意义了。

     “那个地方根本不用证明。”刘汉清说,潘教授骨子里有点看不起农村人的研究。打那以后,他不再继续纠缠潘教授。

     随后,刘汉清陷入了长期的沉默。研究照常,只是不再轻易说什么“成果”。

     对于别人的不解,刘汉清从来不去解释。“你们不懂。理科转化为工科的应用,工科再转化为实际应用,都是隔了好几层的。我说了,你们也不懂。”

     长期赋闲在家,朋友们尝试给他找些工作。曾经有个朋友,让他到兴化刃具厂去做热处理车间的技术员,但刘汉清只是去看了看,一周以后就离开了。

     “那里太吵,我没法好好思考。”刘汉清说,“数学就是我的一种爱好,放弃了心里就不舒服。”10年前,刘汉清对数学的痴迷已经到了夜不能寐的程度,严重影响到身体健康,经常要大量服用安定片,才能睡觉。他只能暂时放弃他的研究。

     今年高考之前,当人民大学毕业生沦为赤贫农妇的消息见诸报端时,又刺激了《泰州晚报》总编翟明的神经。于是,刘汉清重新浮出水面。

     “你后悔过自己如此痴迷数学吗?”记者不免世俗地问。“从来没有后悔过。”刘汉清肯定地说,“再休息半年时间,我会继续我的研究。尽管我的那些资料都不在了,还都在我脑海里。”

     采访到这里,记者很佩服刘汉清。但与周围村民一聊,这种钦佩感立马荡然无存。

     “他就是一个废物,烂事无用。”

     不止一个村民这么评价他,包括很多老人,他们更了解刘汉清的过去和现在。在村民眼里,大学没读完,就是一个失败者。

     回到村里不能面对现实,不去自谋职业,这么大岁数还在靠父母养活,就是好吃懒做,“烂泥扶不上墙”。

     一个现实的社会,怎么可能容忍这样的“废人”存在?事后得知,刘汉清的那一大堆数学资料和研究“成果”,正是被他的弟媳妇烧掉的。

     不难理解。在农村,公公婆婆还在家中忙里忙外,丈夫也在为生活辛勤奔波,偏偏家里的大哥什么事也不做,“酱油瓶倒了也不去扶”。一把火烧掉那些让大哥痴迷的数学资料,或许是她最好的发泄方式。

     至此,这稿件还有必要写下去吗?记者犹豫了。

     进村以前,记者见到了匆匆下田干活的刘汉清的母亲。她已经76岁,依然操心自己54岁的儿子。而54岁的刘汉清,竟然只傻坐在家中,无所事事。

    

    刘汉清的父母在家。(周奕婷 供图)

     社会该怎样容忍“失败”

     心有不甘。《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决定到泰州请教《泰州晚报》总编翟明。一来,翟明长期关注刘汉清,更清楚事情的来由;二来,作为一个资深媒体人,更能客观地看待刘汉清。

     “我没法接受刘汉清的现实,尤其是当下,还执迷不悟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记者开诚布公地告诉翟明。

     “是啊,这个社会,总是习惯用‘有没有价值、成不成功’来衡量一个人。如果用这种标准来看,刘汉清肯定没法被这个社会所接受。”翟明很坦率。

     翟明前两天还在和扬州的3位同学聊起刘汉清。这3位同学,同样是刘汉清的同学。他们现在分别是扬州大学副校长、扬州市副市长、苏北人民医院主任医师。

     扬州大学副校长刘祖松是研究算法的,他明确地告诉翟明,刘汉清是研究不出什么东西的,因为数学研究也讲究传承,自学数学很难成功。

     “我也知道,刘汉清连万分之一的成功机会都没有。但是,刘汉清选择了自己的一种活法。刘汉清的生活很简朴,但他没什么自卑,活得很纯粹。”“一个人用自己的一生,付出一辈子,没有任何功利心,去钻研自己喜欢的东西。难道仅仅因为贫穷,就不能研究数学了吗?”翟明略带反问地说。

     “我们现在的朋友圈,一直在呼唤‘让脚步慢下来,等一等灵魂’,可当这样的人出现的时候,我们却又在拼命反对、否定,这不是很滑稽吗?”翟明说,当下的社会,功利心太强太强。

     “浮躁的社会,急功近利、利字当头。刘汉清的出现,就是治疗这种社会病的一剂良药。我们当然不鼓励每个人都像刘汉清一样,但这个社会需要这样一面镜子。”

     记者顿时有点豁然的感觉,但翟明的论断颇有点“石破天惊”,记者只能且信且疑。

     疑云犹在,即使在与兴化市林湖乡党委书记刘荣柏闲聊的时候,记者依然忍不住提到刘汉清,寻求观点的碰撞。

     “我记得我看过一部叫《解密》的电视剧,里面就有个数学天才。日常生活中,他就是一个傻子,但最终是靠他才破解了密码。”刘荣柏自言自语说道,“当然,这部电视剧,还是通过世俗的眼光来拍的,还是用成不成功来衡量的。如果这个傻子没有破解密码,他还只是一个单纯的傻子,自然不会成为电视剧的主人公。”

     刘荣柏突然对刘汉清的话题很感兴趣。“中国为什么难出‘大家’?因为每个人都想走成功的捷径,年纪轻轻就梦想功成名就,而少有人甘坐冷板凳,甘冒不成功的风险,去钻研一些基础学科。”

     “现在教育的孩子,几乎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教育要允许专才的存在,否则就不会有人去攀登科学高峰了。有创新的人,肯定不会按既定模式去做,就看这个社会的容忍度有多大了。”

     记者仍然不能免俗地去思考刘汉清——万一他将来研究成功了呢?刘荣柏却说:“刘汉清纵然失败了,又有何谓呢?”

    

     6月12日,刘汉清的同学到兴化戴南看望他,在镇上的饭店聚会。杨书源 摄

     一生痴迷数论的“孩子”

     是啊,即使刘汉清将来一无所成,谁又能指责他当下的追求呢?

     可是,依然有很多现实的、世俗的问题,无法回避。无所事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仅凭一个“虚无”的理想,如何立足?如何生存?凭什么54岁的他依然要“啃老”?

     这个问题,刘汉清的母亲刘加红或许能回答。每每看到外地慕名前来探望儿子的人,刘加红总忍不住说:“他要是像你们一样就好了。”

     但她并不责怪刘汉清,“他爱学习,学习总不是坏事”。父母不责怪,并不代表其他人就理解或接受他这种痴迷。数学资料被烧、左邻右舍的冷眼,就是周边熟人的态度。这显然给与世无争的刘汉清,带来了不少压力,因而更加焦虑。

     难怪他至今还会在记者面前自言自语:“我在不损害别人利益的基础上干自己喜欢的事,怎么就不行了呢?”

     这个问题,没法回答。如果要有,肯定是“行”。

     另一个,就是刘汉清的孝心问题了。记者无法就此直接去问刘汉清,但翟明帮回答了。“刘汉清还有一个弟弟,比较有钱,父母是跟他弟弟过的。如果刘汉清是独子,不会坐视父母老无所依。但是,他不会考虑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改善父母的生活,因为他自身对生活的要求本来就很低。”

     因为和刘汉清交往甚密,翟明也多次和他的父母交流过。“他的父母,觉得亏欠刘汉清的。没能让他成家,至今仍住在30多年前的小屋里。我现在反倒担心刘汉清的未来了。”

     在常人眼里,刘汉清显然不是个正常人。

     记者突然想起了“竹林七贤”。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是中国魏晋时代的七位名士,七人“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思想和生活态度均异于常人。之所以被后人尊为“七贤”,只因他们追求“独善其身”。

     刘汉清能不能算在追求“独善其身”呢?如果他生在大富人家而不追求荣华富贵,依然能如此痴迷数学,是否会引来大批仰慕者、点赞者?如今,生活穷困依然痴心不改,怎么就不能为他点赞呢?再如孔子的学生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孔子为此称赞他“贤德”。如果刘汉清也是孔子的学生,是否也是“贤德”?

     地里的麦子绿了,稻子黄了,门前的野花开了,树叶落了,与他无关。

     父母的头发白了,腰佝偻了,同学们都意气风发了,飞黄腾达了,他依然是个痴迷数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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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监制:易艳刚 | 责编:张慧 | 校对:刘新华 赵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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