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难录》(卷三)
2014/3/21 王阳明心学

     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难录》(卷三)

     明朝 冯梦龙

     诸贼既平。地方安靖,乃得专意于讲学。大修濂溪书院,将古本大学朱子晚年定论付梓。凡听教者悉赠之。时门人徐爱亦举进士。刻先生平昔问答行于世。命曰传习录。海内读其书,无不想慕其人也。江西名士邹守益等,执贽门下,生徒甚盛。先生尝论三教同异。曰:“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于虚上加一毫实。佛家说到无,圣人岂能于无上一加一毫有。但仙家说虚从养生来,佛家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来。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在。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象貌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为天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皆在于我。” 正是:

     道在将兴逢圣世, 文当未丧出明师。

     人人有个良知体, 不遇先生总不知。

     话分两头。却说江西南昌府宗藩宁王,乃是太祖高皇帝第十七子。名权。初封大宁因号宁王。高皇帝诸子中,只有燕王善战,宁王善谋。故封于北边以捍御北虏。后燕王将起兵靖难。以大宁降胡所聚。以计劫宁王,与之同事,富贵共之。后燕王既登大宝,改元永乐。是为成祖文皇帝。以大宁故地置朵颜三卫,欲封宁王于川广。宁王自择苏杭二处请封。文皇帝不许。宁王大恚。遂出飞旗。令有司治驰道。文皇怒。宁王不自安。屏去从人,独擕老监数人,自南京竟走至江西省城,称病卧于城楼之上。布按三司奏闻。文皇帝不得已,以南昌封之。仍号宁王。数传至于臞仙。修真好道礼贤下士。号为贤藩。

     臞仙传惠王,惠王传靖王,靖王传康王。康王中年无子。悦院妓冯针儿,畱侍宫中,呼为冯娘娘。针儿有娠,康王梦蟒蛇一条飞入宫中,将一宫之人,登时啖尽,又张口来啮康王。康王大呼一声,猛然惊醒。侍儿报冯娘娘已生世子矣。康王恶其不祥,命勿畱养。遂匿于伶人秦荣之家。既长归宫。康王心终不喜。临薨时,不令入诀。

     濠性聪慧,通诗史,善为歌词。然轻佻无威仪。喜兵嗜利。既袭位,愈益骄横。术士李自然言其有天子骨相,渐有异志。 辇金于都下,先结交内侍李广,正德初又结交刘瑾等八党为之延誉。又贿买诸生,举其孝行。朝廷赐玺书褒奖。 又谋广其府基,故意于近处放火延烧,假意救灭,折毁其房。然后抑价以买其地。 又置庄于赵家园地方,多侵民业,民不能堪。每收租时,立塞聚众相守。 又畜养大盗胡十三凌十一闵廿四等,于鄱阳湖中劫掠客商货物,预蓄军资。 先是胡世宁为江西兵备副使。洞察其恶,乃上疏奏闻。语甚激切。宸濠亦奏, “世宁离间骨肉。” 辇金遍赂用事太监,及当道大臣。都察院副都御史丛兰尤与濠密。反劾世宁狂率,拿送锦衣卫,谪戍沈阳。于是宸濠得志。凡仕江右者,俱厚其交际之礼,朝中权贵无不结交。又这人于各处访求名士,聘为门客。锦衣千户朱宁者,小名福宁儿。云南李巡简家生子也。太监钱能镇守云南,因以为养子,名钱宁。因刘瑾得引见,武宗皇帝仗侍踢毬,以柔佞得幸,赐姓朱。冒功拜官。宁转荐伶人臧贤,亦得宠。二人招权纳贿,家累巨万。宸濠俱结为心腹。武宗皇帝屡幸臧贤之家。贤于家中造成复壁。外为木橱,橱门用锁。门内潜通密室。每每驾到预藏宁府使者于复壁中,窃听。一言一动无不悉知。

     安福县举人刘养正,字子吉。幼举神童。既中举不第。不复会试。制隐士服,以诗文自高,三司抚按折节其门,以得见为幸。濠以厚币招致,岁时馈问不绝。遂与濠匿。

     李士实繇翰林官,至侍郎致仕。与濠为儿女亲家。士实颇有权术,以姜子牙,诸葛孔明自负。濠用为谋主。 又以承奉刘吉术士李自然徐卿等,党与甚众因武宗皇帝无子,濠谋以其子二哥为皇嗣。朱宁,臧贤与诸大阉,力任其事。朝中六部九卿。科道官员亦多有为之左右者。因其事重大,未敢发言。

     李士实为濠谋通于兵部尚书陆完,题复宁府护卫一面使南京镇守大监毕真,倡率南边官员人等,保举宁王孝行。及陆完改吏部,王琼代为兵部尚书。琼策濠必反谓陆完曰:“祖宗革去护卫,所以杜藩王不轨之谋。正是保全他处,宁王再三要复护卫,不知他要兵马何用。异日恐有他变必累及公矣。” 陆完大悔,写书于濠欲其自以己意缴还护卫。濠不从。借护卫为名,公然招募勇健,朝夕在府中使枪弄棒。

     先生闻濠歹谋,乃因其贺节之礼,使门人冀元亨往谢。元亨字惟干,钱塘举人,为人忠信可托。先生聘为公子正宪之师。故特遣行,使探听宁王举动。 却说宸濠有意结交先生。闻元亨是先生门人,甚加礼貌,渐渐言及于外事。元亨佯为不知。与谈致知格物之学,欲以开导宁王,止其邪心。濠大笑曰: “人痴乃至此耶。” 立与绝。元亨归赣,述于先生。先生曰: “汝祸在此矣。汝畱此,宁王必并煤孽及我。” 遂遣人卫之归家。

     再说宁府典宝阎顺,内官陈宣刘良,见濠所为不法,私诣京师出首。朱宁与陆完隐其事,使人报濠。濠疑承奉周仪所使,假装强盗,尽杀其家。又杀典仗查武等数百人,复辇金京师,遍赂权要,求杀阎顺等。顺等亡命远方,乃免。于是逆谋益急。

     宁王之妃娄氏,素有贤德。生下三子。大哥三哥四哥。宁王最敬重之。娄妃察宸濠有不轨之志,乃于饮宴中间,使歌姬进歌劝酒,欲以讽之。曲名《梧叶儿》云:

     争甚么名和利, 问甚么咱共伊。 一霎时转眼故人稀, 渐渐的朱颜易改, 看看的白发来催, 提起时好伤悲。 赤紧的可堪, 当不住白驹过隙。

     宸濠听此词,有不悦之色,娄妃问曰: “殿下对酒不乐何也。” 宸濠曰: “我之心事非汝女流所知。” 娄妃陪睑笑曰: “殿下贵为亲王,锦衣玉食,享用非常。若循理奉法,永为国家保障,世世不失富贵。此外更有何心事。” 宸濠带了三分酒意,叹口气道, “汝但知小享用之乐。岂知有大享用之乐哉。” 娄妃曰: “愿闻如何是大享用小享用。” 宸濠曰: “大享用者,身登九五之尊,治临天下,玉食万方。吾今位不过藩王。治不过数郡。此不过小享用而已。岂足满吾之愿哉。” 娄妃曰: “殿下差矣。天子摠揽万几,晏眠早起,劳心焦思,内忧百姓之失所,外愁四夷之未服。至于藩王,衣冠宫室,车马仪仗,亚于天子。有丰享之奉,无政事之责。是殿下之乐过于天子也。殿下受藩镇之封,更思越位之乐。窃恐志大谋疎。求福得祸。那时悔之晚矣。”宸濠勃然变色,掷杯于地而起。有诗为证:

     造谋越位费心机。逆耳忠言苦执迷。

     天位岂容侥幸取。一朝势败悔时迟。

     娄妃复戒其弟娄伯将,勿从王为逆。伯将亦不听。 宸濠起造阳春书院,僭号离宫,用酖酒毒死巡抚王哲。守臣无不悚惧。讽有司参谒俱用朝服。各官惧其势焰,亦多从之。

     时鄱阳湖中屡屡失盗。尽知是宁府窃养,呑声莫诉。娄妃屡諌不听。兵部尚书王琼预忧其变,督责各抚臣,训兵修备,又以承奉周仪等之死,责江西抚臣严捕盗贼。南昌府获盗一颗,内有凌十一。有人认得是宁府中亲信之人。抚台孙燧密闻于王琼。宸濠使其党于狱中强劫以去。叛谋益急。

     约定八月乡试时,百官皆进科塲。然后举兵。 王琼闻凌十一被劫,怒曰: “有此贼正好做宁府反叛证见,如何容他劫去了。” 责令有司,立限缉获。 濠恐事泄,复讽南昌诸生,颂己贤孝,迫挟抚按具奏,为之解释。 按察副使许逵劝发兵围宁府,搜获劫盗,若拿出一二人,究出谋叛之情,请旨迫夺,免得养成其患。燧犹豫不决。被濠屡次催促,巡抚孙燧不得已,随众署名,乃别奏濠不法事。列欵有据。濠亦虑及此。预布心腹勇健,假装响马于北京一路,但有江西章奏尽行劫去。

     燧七次奏本都被拦截,不得上闻。止有保举孝行的表章。濠使心腹林华同赉上京。直达天聪。 时江彬新得宠幸,冒功封平虏伯。太监张忠与朱宁有隙。遂附江彬,每欲发宁王之事,以倾朱宁,未得其便。及保奏表至,武宗皇帝问于张忠曰: “保官好升他官职。保亲王意欲何为。” 忠对曰: “王上更无进步。其意未可测也。”

     先是宸濠结交臧贤,伪使伶人秦荣就学音乐,谢以万金及金丝宝壶一把。忽一日武宗皇帝驾幸臧贤家。贤注酒献上。武宗皇帝见壶,惊曰: “此壶光泽巧丽,我宫中亦无此好物。汝何从得此。” 臧贤恃上之爱宠,且欲表宸濠之情,遂以实对曰: “不敢隐瞒。赖万岁洪福。此乃宁殿下所赐也。” 武宗皇帝曰: “宁叔有此好物,何不献我。乃赐汝耶。” 其时优人中有小刘者。亦新得宠,独未得濠贿赂。心中怏怏。及大驾回宫,又夸金壶之美。小刘笑曰: “宁殿下不思爷爷物足矣。爷爷尚思宁殿下乎。昨保举贤孝。爷爷岂遂忘之。今朱宁臧贤日夕与宁府交通,所得宝货无算。藏纳奸细于京中,不计其数。外人无不知,独爷爷不知耳。”

     武宗皇帝遂疑臧贤,有旨遣太监萧疏搜索贤家。又降旨各藩使人,无事不许擅畱京师。试御史萧淮遂直攻宁王,并参李士实,毕真等。给事中徐之鸾御史沈灼等,连章复上,朝廷准奏。念亲亲之情,不忍加兵。遣驸马都尉崔元,都御史颜頥寿及太监赖义,往谕革其护卫。

     宁府心腹林华先在复壁中,听知金壶之语,用心打探。及闻京师挨缉奸细,又有诏使遣至江西,遂于会同馆取快马,昼夜奔驰。在路才十八日。便至南昌。

     其日乃是六月十三日。正宸濠诞辰,诸司入贺。濠张宴欵待。林华候至席散,方才禀奏。濠谓李士实,刘养正等曰: “凡抄解宫眷,始用驸马亲臣。今诏使远来,事可疑矣。若待科塲之事,恐诏使先到,便难措手。今当如何。” 养正曰: “事急矣。明旦诸司谢酒,便当以兵威胁之。” 士实曰: “须是假传太后密旨。如此恁般,方好商量停当。” 时闵廿四,凌十一,吴十三等,亦以贺寿毕集。夜传密信,令各饬兵伺候。 及旦,诸司入谢,礼毕。濠出坐立于露台之上,诈言于众曰: “昔孝宗皇帝为太监李广所误,抱养民间子。我祖宗不血食者,今十四年矣。太后有密旨,命寡人发兵讨罪,共伸大义。汝等知否。” 巡抚孙燧挺身出曰: “既然太后有旨,请出观之。” 濠大声曰: “不必多言。我今往南京去。汝愿保驾否。” 燧曰: “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这才是大义。此外非某所知。” 濠戟手怒曰: “汝既举保我孝行。如何又私遣人诬奏我谋为不轨。如是反覆岂知大义。” 叱左右与我挪了。 按察副使许逵,从下大呼曰: “孙都御史,乃钦差大臣。汝反贼敢擅杀耶。” 濠怒喝令并缚之。逵顾燧曰: “我欲先发,公不听我言。今果受制于人。尚何言哉。” 因大骂, “宸濠逆贼,今日汝杀我等,天兵一到你全家受戮,只在早晚。” 濠令较尉火信拽出于惠民门,斩首示众。比及娄妃闻信。急使内侍传救,已无及矣。 阳明先生有《哭孙许二公》诗二首。

     其一云:

     丢下乌纱做一塲, 男儿谁敢堕纲常。

     肯将言语阶前屈, 硬着肩头剑下亡。

     万古朝端名姓重, 千年地里骨头言。

     史官谩把春秋笔, 好好生生断几行。

     其二云:

     天翻地覆片时间, 取义成仁死不难。

     苏武坚持西汉节, 天祥不受大元官。

     忠心贯日三台见, 心血凝冰六月寒。

     卖国欺君李士实, 九泉相见有何颜。

     时佥事潘鹏自为御史时,先受宁王贿赂。与之交通。至是率先叩头呼万岁。参政王伦,季敩(敩为南安知府从先生平贼有功升参政)惧祸,亦相继拜伏。布政使梁宸按察使杨璋,副使唐锦都指挥马骥,各各以目相视不敢出声。濠大喝曰: “顺我者生,逆我者死。” 四人不觉屈膝。镇守太监王宏,巡按御史王金,奉差主事马思聪,金山,布政使胡濂,参政程杲,刘斐,参议许效廉,黄宏,佥事赖凤,佥书郏文(以指挥从先生征贼有功升今任)都指挥许清,白昂,初皆不屈。濠令系狱三日,俟其改口愿附。方释之。惟马思聪与黄宏终不肯服。不食而死。真忠臣也。濠即日伪置官属,以吉曁,涂钦,万锐等为御前太监,尊李士实为太师,刘养正为国师,刘吉为监军都御史,参政王纶授兵部尚书。季敩等各加伪职,大盗闵廿四,吴十三,凌十一等,俱授都指挥等官。南昌知府郑瓛,知县陈大道,俱愿降。复职管事如故。其时有瑞州知府姓王名以方,湖广黔阳人,素知宸濠必叛,练卒葺城,为守御计。宸濠慕其才能。屡次遣人送礼,欲招致之。以方拒而不受。至是适有公事到于省城,逆党檎送宁府。宸濠命降,以方不从。系之于狱。宸濠又传檄远近,革去正德年号。拟改顺德二字。只待南京正位,即便改元。又造伪檄,指斥乘舆极其丑诋。时濠畜养死士二万,招诱四方盗贼渠魁四万余,又分遣心腹娄伯将王春等,肆出收兵。合护卫党与并胁从之人。共六七万余人。军势甚盛。又用江西布政司印信公文,差人遍行天下布政司,告谕亲王三司等官举兵之意,一面修理战具。此一塲,闹动了江西省城百姓。后人有诗叹云:

     宁藩妄想动兵戎。枉使机关指日穷。

     可叹古今兴废迹。鄱阳湖水血流红。

     是时福州三卫军人进贵等,聚众鼓噪。朝廷命阳明先生往勘。先生以六月初九日启行。亦要赶十三日,与宁王拜寿,此乃常规。临发时,参随官龙光等,取敕印作一扛,畱于后堂。轿出仓卒封门,忘其所以。行至吉安,先生登岸取敕印,方省不曾带来。乃发中军官,转回赣州取扛。以此沿途迟畱。待扛至方行。六月十四日午后,刚刚行至礼城。此正孙都堂,许副使遇害之日也。若非忘记敕印,迟此数日,亦在入谢班中同与孙,许之难矣。岂非天乎。

     正是万般皆是命, 果然半点不由人。

     却说礼城县,离省城仅一百二十里,宁王杀害守臣不过半日,便有报到礼城了。知县顾佖谒见先生,将省中之事禀知,兼述所传闻之语。 “宁府已发兵千余,邀取王都堂,未知果否。” 先生分付顾佖, “你自去保守地方,那宁王反情,京师久已知道,不日大兵将至。可安慰百姓。不必忧虑,本院亦即日起兵来矣。” 顾佖辞去。 先生急召龙光问曰: “闻顾知县语否。” 光对曰: “未闻。” 先生曰: “宁王反矣。” 龙光惊得目睁口呆。先生曰: “事已至此。惟走为上策。自此西可入瑞州,到彼传檄起兵讨贼。别无他策。” 分付管船的快快转船,连夜行去。 艄子听说反了宁王,心胆俱裂,意不愿行。来禀道, “来时顺风顺水,今转去是上水。又是大南风甚逆。难以移动。便要行,且待来早看风色如何。” 先生命取辨香,亲至船头,焚香望北再拜曰: “皇天若哀悯生灵,许王守仁匡扶社稷,愿即反风。若天心助逆,生民合遭涂炭。守仁愿先溺水中,不望余生矣。” 言与泪下,从者俱感动。祝罢南风渐息,须臾艢竿上小旗飘扬,已转北风。艄子又推天晚不行。先生大怒,拔剑欲斩之。众参随跪劝。乃割其一耳。于是张帆而上。行不止二十里。日已西沈。先生见船大行迟,使参随潜觅渔舟。先生微服过舟,惟龙光,雷济相从,止带敕印随身。其衣冠仪仗并畱大船,分付参随萧禹在内,随后而至。渔舟惯在波浪出入,拽起蓬来,梭子般去了。

     却说宸濠打听南赣军门起马牌, 是六月初六日发的,旧规三日前发牌。算定初九日准行。如何还不见到。难道迳偷过了,或者半途晓得风声,走转去了。也不可知。此人是经济之才,若得他相助,大事可就。 遂分付内官喻才,以划船数十只追之。行至地名黄五脑(属礼城县),已及大船,拿住萧禹。禹曰: “王都爷已去久矣。拿我何益。” 喻才乃取其衣冠,回复宁王去了。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 摆尾摇头再不来。

     先生乘渔舟,迳至临江。有司惧不知。先生使龙光登崖,索取轿伞。临江知府戴德孺急来迎接款畱先生,入城调度。先生曰: “临江大江之滨,与省城相近,且居道路之冲,不可居也。” 德孺日, “闻宁王兵势甚盛,何以御之。” 先生曰: “濠出上策,乘其方锐之气,出其不意直趋京师,则宗社危矣。若出中策,则迳攻南京,大江南北亦被其害。但据江西省城,则勤王之师四集,鱼游釜中,不死何为。此下策矣。” 德孺曰: “以老大人明见度之当出何策。” 先生曰: “宁王未经战阵中情必怯。若伪为兵部恣文发兵攻南昌彼必居守,不敢远出。旬日之间王师四集,破之必矣。” 德孺请先生更船,先生辞之。只取黄伞以行。

     至新淦,于船中张伞。知县李美有将才。素练士卒有精兵千余。至是来迎先生固请登城。先生曰: “汝意甚善。然弹丸之地,不堪用武。” 李美具站船。始更舟,先后共行四昼夜,方至吉安。 知府伍文定闻先生至大喜急来谒见。先生欲暂回南赣征兵。伍文定曰: “本府兵粮俱已勉力措置。亦须 老大人发号施令。不必又回。稽误时日。” 先生乃驻札吉安,上疏告宁府之变,请命将出师以解东西倒悬之苦。并请畱两广差满御史谢源,任希儒,军前纪功,一面请致仕。 卿官王懋中等,与知府伍文定,及门人卿官邹守益等,一同商议,遵便宜之制,传檄四方,暴濠之罪状,征各郡兵勤王。又遣龙光于安福,取刘养正家小,至吉安城中,厚其供给,遗书养正,以疑宁贼之心。

     寻访着李士实家属,谬托腹心,语之曰:“吾只应敕旨聚兵为名而已。宁王事成败未卜。吾安得遽与为敌乎。” 又令参随雷济,假作南赣打来报单。内开报兵部准令, 许泰郤永分领边军四万从凤阳, 刘晖桂勇分领京边官军四万从徐淮,水陆并进, 王守仁领兵二万, 杨旦等领兵八万, 陈金等领兵六万,分道夹攻南昌。 原奉机密敕旨,各军缓缓而行,只等宸濠出城,前后遮击,务在必获。 又伪作两广机密火牌,内云, 都御史颜咨奉兵部咨,率领狼达官兵四十八万,前往江西公干。 先生又自作文书各处投递,说, 各路军马俱于南昌取齐。本省各府县速调集军马,刻期接应。 又于礼城县张疑兵,作为接济官兵之状。又取新洤优人十余名,各将约会公文一角,并抄报,卑火牌缝于衣袂之中,厚赐路费,纵之南行,被宁府伏路小军所获,解至王府。

     原来李士实,刘养正等,果劝宸濠繇蕲黄,直趋北京。不然亦须先据南京。根本既定,方可号召天下。宸濠初意欲听其谋。因搜优人身伴见了督府公文。以为王师大集,旦暮且至。遂不敢出城。但多备滚水磊石,为守城之计。李士实复言于宸濠曰: “朝廷方遣驸马。安得遽发边兵。此必守仁缓兵之计也。王负反叛之名,不务风驰雷击,而困守一隅,徐待四方兵集,必无幸矣。宜分兵一支,打九江府。若得此郡,内有二卫军足可调用,再分兵一支,打南康府,殿下亲率大军直趋南京,先即大位,天下之贪富贵者,翕然来归。大业指日可定也。”

     宸濠意尚犹豫。一面打探官军消息,一面先遣闵廿四,吴十三等,各帅万人,夺官民船装载,顺流去打南康。知府陈霖遁走,城遂陷。进攻九江府。知府汪颖,知县何士凤,及兵备副使曹雷亦遁。九江百姓开门以纳贼兵。闵廿四,吴十三分兵屯守,飞报捷音。宸濠大喜曰: “出兵才数日,连得二郡,又添许多钱粮军马。吾事必成矣。” 遂遣贼将徐九宁守九江,陈贤守南康,俱冒伪太守之号。闵廿四,吴十三撤回,随大军征进。因遣使四出,招谕府属各县,降者复官如故。恰好打探官军一的回报道:“火牌报单,都是军门假造出来的,各路军马并无消息,王都堂安坐吉安府中。闻说已发牌属郡,约会军马,尚未见到。”

     宸濠谓投降参政季敩曰: “汝曾与王守仁同在军中。能为我往吉安,招降守仁,汝功不浅。” 季敩不敢推托。即同南昌府学教授赵承芳,及旗较等十二人,赍伪檄榜文,来谕吉安府,并说先生归顺宁王。 先生先有文移。各路领哨官把守信地,如有宁府人等经过,不拘何人,即行挪送军门勘究。 敩等行至墨潭地方,被领哨官阻住。季敩喝曰: “我乃本省参政,汝何人,敢来拦截。” 领哨官曰: “到此何事。” 季敩曰: “有宁府檄文在此。” 旗较将檄文牌面,与领哨官观看。领哨官遂将旗较拿住。季敩慌忙回船逃去。 领哨官晓得参政是个大官,不敢轻动。止将旗较五名,连檄榜,解至军门来。先生问, “季敩何在。” 领哨官曰: “已逃矣。” 先生叹曰: “忠臣孝子与叛臣贼子,只在一念之间。季敩向日立功讨贼。便是忠臣。今日奉贼驱使。便是叛臣。为舜为跖,毫厘千里,岂不可惜。” 先生欲将旗较斩首,思量恐有用他之处,乃发临江府监候,遂将伪檄具疏驰奏。略曰:

     “陛下在位一年,屡经变难,民心骚动,尚尔巡游不已。致使宗室谋动干戈。且今天下之觊觎,岂特一宁王,天下之奸雄,岂特在宗室。言及至此,懔骨寒心。昔汉武帝有轮台之悔,而天下向治。唐德宗下奉天之诏,而士民感泣。伏望皇上痛自克责,易辙改弦,罢黜奸谀,以回天下豪杰之心,绝迹巡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则太平尚可图。臣不胜幸甚。”

     知府伍文定请先生出兵征进。先生曰: “彼气方锐未可急攻。必示以自守不出之形,诱其离穴。然后尾其后而图之,先复省城以捣其巢。彼闻必回兵来援。我因邀而击之。兵法所谓致人而不致于人也。”乃敛兵自守,使人打听南昌消息。

     再说娄伯将回进贤家中募兵。知县刘源清,捕而斩之,尽召城外巨室,入城垒其三门,誓众死守。又贼党有船数只。为首者自称七殿下,往龙津夺运船。驲丞孙天佑禀余干知县马津。津使率兵拒战,射杀数人。七殿下麾舟急退。又贼党袁义官,自上流募兵百余,还过龙津。亦被天佑追杀,焚其船。濠怒将先取进贤,余干然后东下。李士实曰:“若大事既定,彼将焉逃。” 濠乃止。于是二府之民不尽从贼,皆二县三人之力也。

     再说季敩自墨潭逃回,未见宁王,述旗较被擒之事。宸濠大怒,乃问王守仁出兵消息。季敩惧罪乃答曰: “王守仁只可自守。安敢与殿下作敌。” 濠信之。 以王师未集,乃伏兵万余,命宜春王栱樤,同其子三哥。四哥,与伪大监万锐等分付,坚守省城,多设灰瓶火炮滚粪石弩之类,又伏兵一枝于城外,以防突城。自与娄妃及世子大哥,宗室栱栟,刘养正,李士实,杨璋,潘鹏等,择七月初二日,发兵东下,伪封宗弟宸澅,为九江王,使率百舟前导。

     是早宸濠入宫,请娄妃登舟。娄妃尚未知其意。问曰: “殿下邀妾何往。” 宸濠曰: “近日太后娘娘有旨,许各亲王,往南京,祭祖。我同汝一往,不久便回。” 娄妃半信半疑,只得随行。

     濠登舟之时,设坛祭江,命斩端州知府王以方,以之代牲。方奠牲之时,几案忽折,以方头足自跳跃覆地。宸濠命弃之于江。 舟始发,天忽变。云气如墨,疾风暴雨,雷电大作。前舟宸澅,被霆震而死,濠意不乐。李士实曰: “事已至此。殿下能住手否。天道难测。不足虑也。” 濠索酒痛饮。即醉卧于椅上,梦见揽镜,其头尽白如霜。猛然惊醒。唤术士徐卿问之。卿叩首称贺曰: “殿下贵为亲王。而梦头白,乃皇字也。此行取大位必矣。” 时兵众有六七万人,号为十万,尽夺官民船只装载。旌旗蔽江而下,相连六十余里,有诗为证:

     杀气凄凄红日蔽, 金鼓齐鸣震天地。

     艨艟压浪鬼神惊, 旌旆凌空彪虎聚。

     流言管蔡似波翻, 争锋楚汉如儿戏。

     难将人力胜天心, 一朝扫尽英雄气。

     贼兵一路攻掠沿江各县,将及安庆。知降佥事潘鹏安庆人。先遣鹏持伪檄往安庆谕降。太守张文锦,召都指挥杨锐,问计。锐曰: “王都堂前有牌面来。分付紧守信地。大兵不日且至。今潘鹏来谕降,当力拒之。”杨锐登城楼,谓潘鹏曰: “佥事乃国家宪臣。奈何为反贼奴隶传语。宁王有本事,来打安庆城便了。” 潘鹏曰: “汝且开城门,放我进来,有话商量。” 杨锐曰: “要开门,除是逆濠自来。” 遂弯弓搭箭,欲射潘鹏。潘鹏羞惭满面而退,回报宸濠。宸濠怒曰: “谅一个安庆,有甚难打。” 李士实諌曰: “殿下速往南都,正位。何愁安庆不下。” 宸濠嘿然。 船过安庆城下,杨锐曰: “若宁王直走南京,便成大势。当以计畱之。” 乃建旗四隅,大书剿逆贼三字。濠闻而恶之。锐又使军士及百姓环立城头,辱骂宸濠。 “反贼,不日天兵到来,全家剿灭。千反贼万反贼” 的骂。宸濠在舟中听得外面喧嚷,问其缘故。潘鹏曰: “此即指挥杨锐使军民辱骂殿下。” 宸濠大怒曰: “我且攻下安庆,杀了杨锐,然后往南京未迟。” 乃掠其西郭,遂围正观集贤二门。濠乘黄舰,泊黄石矶,亲自督战。 安庆城池坚固,又兼张文锦和杨锐料理已久,多积炮石及守城之器。军卫卒不满百人,乘城者皆民兵。阖户调发。老弱妇女,亦令馈饷。登城者必带石块一二,石积如山。又暑渴置釜于城上,煮茶以饮之,贼攻城辄投石击之,或沃以沸汤,贼不敢近。贼拥云楼瞯城中将乘城。城中造飞楼数十,从高射贼,贼多死。夜复募死士缒城,焚其楼。贼又置云梯数十,广二丈高于城外,蔽以板,前后有门,中伏兵。城上束藁沃膏,燃其端俟梯至,投其中燥木着火即燎,贼多焚死。锐又射书贼营,谕令解散。贼兵转相传语,多有逃去者。锐又募死士,夜劫其营,贼众大扰。至晓始定。濠问篙工曰: “此地何名。” 对曰: “黄石矶也。” 黄石矶音声与王失机相近。濠恶其言:拔劔斩之,谓其党曰: “一个安庆,且不能克,安望金陵哉。” 于是亲自运土填堑。期在必克。

     话分两头。再说先生所差探听南昌消息的,引着安庆逃回被掳船户,一同回报。打听得宁王于七月初二日起大兵,从水路而下,见今围住安庆城攻打,势甚危急。其南昌守备甚固,闻说城外又有伏兵,未知何处。先生发放船户,重赏探子,着再去打探伏兵的实信回话。众将请救安庆。先生曰: “今九江南康,皆为贼所据,而南昌城中精悍尚且万余,食货重积,我兵若抵安庆,贼必回军死斗。安庆之兵,仅足自守,必不能援我于湖中。南昌之兵绝我粮道,而九江南康之贼令势挠摄。四方之援又不可望,大事去矣。今各郡官兵渐次齐集。先声所加,城中必已震慑。因而并力以攻省城,其势必下。既破南昌。贼先丧胆,彼欲归救根本,则安庆之围自解。而濠亦可擒矣。” 遂以本月十三日,自吉安起马,与诸将刻期于十五日,齐会于临江府漳澨地方。于是各属府县兵将并至。初欲登台担师,先生以积劳病发。勉强书一牌。呼知府伍文定,邢珣,徐琏,戴德孺四人授之。牌上写云:“伍不用命者斩队将。队将不用命者斩副将。副将不用命者斩主将。” 先生曰: “军中无戏言:此是实语,不相诳也。” 文定等皆暗暗吐舌。大军行至礼城。南昌府推官徐文英,因查盘在外,独不与难。奉新知县刘守绪,皆引兵壮来会。悉畱军前听用。先生病亦稍可。乃分军为十三哨,各示以进攻屯守之宜:

     第一哨。吉安府知府伍文定,统部下官军兵快四千四百二十一员名,进攻广润门,就畱兵防守本门,直入布政司屯兵,分兵把守王府内门。

     第二哨。赣州府知府邢珣,统部下官军兵快三千一百三十余员名,进攻顺化门,就畱兵防守本门,直入镇守府屯兵。

     第三哨。袁州府知府徐琏,统部下官军兵快三千五百三十员名,进攻惠民门,就畱兵防守本门,直入按察司察院屯兵。

     第四哨。临江府知府戴德孺,统部下官军兵快三千六百七十五员名,进攻永和门,就畱兵防守本门,直入都察院提学分司屯兵。

     第五哨。瑞州府通判胡尧元,童琦,统部下官军兵快四千员名,进攻章丘门,就畱兵防守本门,直入南昌卫前屯兵。

     第六哨。泰和县知县李缉,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四百九十二员名,夹攻广润门,直入王府西门屯兵。

     第七哨。新淦县知县李美,统部下官军兵快二千员名,进攻德胜门,就畱兵防守本门,直入王府东门屯兵。

     第八哨。中军赣州卫都指挥余恩,统部下官军兵快四千六百七十员名,进攻进贤门,直入都司屯兵。

     第九哨。宁都县知县王天与,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余员名,夹攻进贤门,就畱兵防守本门,直入钟楼下屯兵。

     第十哨。吉安府通判谈储,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五百七十六员名,夹攻德胜门,直入南昌左卫屯兵。

     第十一哨。万安县知县王冕,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二百五十七员名,夹攻进贤门,就把守本门,直入阳春书院屯兵。

     第十二哨。吉安府推官王暐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余员名,夹攻顺化门,直入南新二县儒学屯兵。

     第十三哨。抚州府通判邹琥,傅南乔,统部下官军三千余员名,夹攻德胜门,就畱兵防守本门,随于城外天宁寺屯兵。

     先生分拨已定。期定十九日至市汊。二十日黎明,各至信地。临发挪不用命者数人斩首以狥。各军无不股栗。不知所斩者,乃密取临江府监候赍伪檄之旗较也。先生权术不测,类如此。

     再说宸濠攻打安庆,十有八日,城中随机应变,并无挫折。 宸濠正在心焦,忽接得南昌告急文书,说, “王都堂大军已至礼城,将及省下。城中军民震骇。乞作急分兵归援。” 宸濠大惊,便欲解围而归。李士实日, “若殿一回,则军心离矣。” 宸濠曰: “南昌我之根本,如何不救。” 刘养正亦曰: “今安庆音问不通。破在旦夕,得了安庆,以为屯止之所,然后调集南康,九江之兵,齐救省城,官军见我兵势浩大,不战而退矣。” 濠张目视曰: “汝家属受王守仁供养。欲以南昌奉之耶。” 二人乃不敢复言。

     先生先遣探卒打探得南昌伏兵千余,在新旧坟厂地方。乃使奉新县知县刘守绪,同千户徐诚,领精兵四百,从间道袭之,出其不意。伏兵一时溃散,齐奔南昌城来。城中骤闻王都堂兵至,杀散伏兵,人人惊骇。传相告语,俱怀畏避之意。

     二十五日,五更。各哨俱照依派定信地进发。先生复申明约束。一鼓附城,再鼓登城,三鼓不克,诛其伍,四鼓不进,诛其将。 各哨统兵官,知先生军令严肃,一闻鼓声,呼噪并进。伍文定兵,梯絙先登。守贼军士见军势大,皆倒戈狂走。城中喊声大振,四下鼎沸。砍开城门,各路兵俱入,遂擒宜春王栱樤。及宁王之子三哥四哥,并伪太监万锐等,共千有余人。宫眷情急。纵火自焚。可怜眷属百数,化作一阵烟灰哀哉。火势猛烈。延烧居民房屋。先生统大队军兵入城,传令各官分道救火,抚慰居民。火熄后,伍文定等都来参,见,将捉到人犯押跪堂下。先生审明发监,封其府库搜获原收大小衙门印信九十六颗。人心始安。于是胁从官胡濂(原布政)刘斐(原参政)许效廉(原参议)唐锦(原副使)赖凤(原佥事)及南昌知府郑瓛,同知县何继周,通判张元澄,南昌知县陈大道,新建知县郑公奇,皆自投首,先生俱安慰之。有诗为证:

     皖城方逞螳螂臂。谁料洪都巢已倾。

     赫赫大功成一鼓。令人千载羡文成。

     先生又打探得宁王已解安庆之围,移兵于沅子港,先分兵二万遣凌十一闵廿四分率之,疾趋南昌,自帅大军随后而进。时乃二十二日也。先生闻报大集众将问计。众皆曰:“贼势强盛。今既有省城可守。且宜敛兵入城。坚壁观衅,俟四方援兵至,然后图之。” 先生笑曰: “不然。贼势虽强,未逢大敌。惟以爵赏诱人而已。今进不得逞。退无所归。其气已消沮。若出奇兵击其惰归,一挫其锐,将不战自溃。所谓先人有夺人之心也。”

     适抚州知府陈槐,送贤知县刘源清,各引兵来助战。先生乃遣伍文定,邢珣,徐琏,戴德孺各领兵五百,分作四路并送。又遣余恩以兵四百往来于潘阳湖上,诱致贼兵。又遣陈槐,胡尧元,童琦,谈储,王暐,徐文英,李美,李楫,王冕,王轼,刘守绪,刘源清等,各引兵百余,四面张疑设伏,候文定等交锋,然后合击。分布已定。乃开仓大赈城中军民人等。又虑宗室郡王将军或为内应生变,亲自慰谕,以安其心。出告示云:

     督府示谕省城七门内外军民襍役人等。除真正造逆不赦外。其原役宁府被胁伪授指挥千百户较尉等官,及南昌前卫一应从乱襍色人役,家属在省城者,仰各安居乐业,母得逃窜,父兄子弟有能寄信本犯,迁善改过,擒获正恶,诣军门报捷者,一体论功给赏。逃回投首者,免其本罪。其有收藏军器,许尽数送官。各宜悔过母取减亡。特示。

     写下二十余通,发去城内城外居民及教导人等,于七门内外各处粘贴传布,以解散其党。

     二十三日,濠先锋凌十一,闵廿四,已至樵舍,风帆蔽江,前后数十里。我兵奉军令,乘夜趋进。伍文定以正兵当其前,余恩继其后,邢珣引兵绕出贼背。徐琏,戴德孺,分左右翼,各自攻击,以分其势。

     二十四日早,北风大起,贼兵鼓噪,乘风而前,直逼黄家渡。离南昌,仅三十里。伍文定之兵才战,即佯为败走。余恩复战,亦佯退。贼得志各船争前趋利,前后不相连。邢珣兵从后而进,直贯其中。贼船大乱。伍文定,余恩督兵乘之。徐琏,戴德孺合势夹攻。四面伏兵纷纷扰扰,呼噪而至。满湖都是官军。正没摆布那一头处。凌十一,闵廿四,不过江湖行劫。几会见这等战阵,心胆俱落,急教回船。贼兵遂大溃,官军追赶十余里,擒斩二千余级,凌十一中箭落水,贼徒死于水者万数。闵廿四引着残卒数千,退保八字脑。手下兵士渐渐逃散。宸濠闻败大惧,尽发九江南康守城之兵以益师。

     先生探听的实曰: “贼兵已撤,二郡空虚矣。不复九江,则南兵终不敢越九江以援我。不复南康,则我兵亦不能踰南康以蹑贼。” 乃遣抚州知府陈槐,领兵四百,合饶州知府林瑊兵,往攻九江。适建昌知府曾玙兵亦到。即遣玙卒兵四百,合广信知府周朝佐兵往取南康。

     二十五日,宸濠立赏格以激励将士。当先冲锋者,赏银千两,对阵受伤者,赏银百两。传令并力大战。其日北风更大,贼船乘风奋击。伍文定率兵打头阵,因风势不顺,被杀数十人。先生望见官军将有退却之意,急取令牌,将劔付中军官。令斩取领兵官伍文定头示众。且暗嘱云:“若能力战姑缓之。” 文定见牌,大惊,亲握军器立于船头,督率军士,施放铳炮。风逆火燎其须,不顾。军士皆拚命死战。邢珣等兵俱至,一齐放炮。炮声如雷震天。将宸濠副舟击破。闵廿四亦被炮打死。濠大骇,将船移动。贼遂溃败,擒斩复二千余,溺死无算。濠乃聚兵屯于樵舍,连舟结为方阵,四面应敌。尽出金银赏犒将士,约来日决一死敌。 先生乃密为火攻之具,使邢珣击其左,徐琏,戴德孺击其右。余恩等各官分兵四面暗伏,只望见火发,一齐合战。

     二十六日早,宸濠方朝群臣,责备诸将不能力战以致连败。喝教先将三司各官杨璋,潘鹏等十余人挪起,责他坐观成败,全不用心,欲斩之以立法。璋等立辩求免,正在争论之际,忽闻四下喊声大举。伍文定引着官军,用小船戴荻乘风纵火。火烈风猛,延烧贼船。但见:

     浓烟蔼蔼,青波上罩万道乌云,紫焰烘烘,绿水中千层赤雾。三军慌乱,个个心惊胆裂。撇鼓丢锣,众将惊惶。各各魄散魂消,投戈弃甲。舴艋艨艟,一霎时变成煨烬。旗旛劔戟,须臾顷化作灰尘。分明赤壁遇周瑜,好似咸阳逢项羽。

     各路伏兵望见火光,并力杀来。贼舟四面皆火,栱栟二人被火焚烧,奔出船舱,为官军所杀。王春,吴十三亦被擒获。先生使人持大牌晓谕各军。牌上写云:“逆濠已擒。诸军勿得纵杀,愿降者听。” 各军闻之,信以为然,勇气百倍,濠军莫不丧气,争觅小舟逃命。

     宸濠知事不济,亦欲谋遁。与娄妃泣别曰: “昔人亡国,因听妇人之言。我为不听贤妃之言:以至如此。” 娄妃哽咽不能出声。但云, “殿下保重,勿以妾为念。” 言毕,与宫娥数人跳下湖中而死。宸濠心如刀剌。 万锐觅得划船来到。濠变服同锐下了划船,冒着兵戈而走。还带有宫女四人。

     万安县知县王冕,受先生密计,假装渔船数双,散伏芦苇。望见划船有些跷蹊。慌忙摇拢来看。宁王认是渔船,唤曰: “渔翁渡我,当有厚报。” 濠既下渔船。船上一声哨子,众船皆至。宸濠自知不免,亦投于水。逢浅处,立水中不死。军士用长篙,挽其衣而执之。

     是时,伍文定,邢珣等,乘胜杀入,先擒世子大哥,及宫眷等。其伪党李士实,刘养正,刘吉,屠钦,熊琼,卢衍,卢璜,丁馈,秦荣,葛江,刘勋,何镗,吴国七,火信,喻才,李自然,徐卿等数百人,前后俱被擒获,无一漏者。复执胁从王宏(原镇守太监),王金(原巡按),杨璋(原按察使),金山(原主事),程果(原参政),潘鹏(原佥事),梁宸(原布政使),郏文,马骥,白昂(俱指挥)等。王纶,季敩赴水死。擒斩共三千余人,落水者二万有余,衣甲器械财物,与浮尸横十余里。复分兵搜剿零贼于昌邑吴城,各处擒斩殆尽。

     湖口县知县章玄梅迎先生坐于城中,察院王冕解宸濠入城献功。濠望见远近街衢行伍整肃,笑曰: “此是我家事,何劳王都堂这等费心。” 既见先生。遂拱手曰: “濠做差了事。死自甘心。但娄妃每每苦諌勿叛。乃贤妃也。已投水而死。望善葬之。” 先生即遣中军官同宫监一人前往识认。只见渔舟载有一尸。周身衣服,皆用线密密缝紧。渔人疑有宝货在身。正欲搜简,就被宫监认出。是娄妃。取来盛殓,埋葬于湖口县之城外,至今称为贤妃墓。

     是日众官俱来相见。先生下堂执伍文定之手曰: “今番破贼,足下之功居多。本院即当首列。必有不次之擢。” 文定曰: “仗圣天子洪福,老大人妙算。知府何功之有。” 先生曰: “斩阵先登,人所共知,不必过谦。” 其余邢珣,余恩等,各以温言慰劳。众人各欢喜而退。

     次日先生正在军中整理军务。中军官报单报道, “知府陈槐,曾玙等,分兵攻南康,九江,贼兵出战,俱为官军所败。陈槐阵上斩了徐九宁,知县何士凤开门以迎王师,将城中余贼尽行诛剿。南康百姓闻官军薄城,共杀陈贤二郡悉平。” 于是贼党俱尽。 按宸濠自六月十四日举逆,至七月十六日被获,前后共四十二日,先生自七月十三日于吉安起马,至二十六日成功,才十有四日耳。自古勘定祸乱,未有如此之神速者。但见成功之易,不知先生擘画之妙也。是日门生邹守益,入见贺曰: “且喜老师成百世之功,名扬千载。” 先生曰: “功何敢言。且喜昨晚沉睡。盖自闻报后,晓夜焦劳至是始得安枕矣。” 先生口占一律云:

     甲马秋惊鼓角风, 旌旗晓拂阵云红。

     勤王敢在汾淮后, 恋阙真随江汉东。

     群丑漫劳同吠犬, 九重端合是飞龙。

     涓埃未尽酬沧海, 病懒先须伴赤松。

     是日先生传令班师,暂回省城。城中听知王师凯旋。军民聚观者不下万数。宸濠坐在小轿之中,其余贼党俱各囚车锁押,前后军兵拥卫。一个个枪刀出鞘,盔甲鲜明。才至中街。两傍看者欢声如沸,莫不以手加额曰:“我等今日方脱倒悬之苦。皆王都爷之赐也。” 先生到察院下马,大会众官商议。 “除将宁王并世子,郡王,将军,仪宾,伪授大师,国师,元帅,都督指挥等官。各分别收监候解。其胁从等官,并各宗室,别行另奏。将擒斩俘获功次,发纪功。”

     御史谢源伍,希儒,审验明白造册。先生于三十日上捷报。据册开:

     生擒首贼,一百零四名。 生擒从贼,六千一百七十五名。(内审放胁从一千一百九十三名) 斩获贼级,共四千四百五十九颗。

     俘获贼属男妇,二百三十八名口。宫人四十三名。 夺回被胁被掳官民人等,三百八十四员名口。 招抚畏服投首一百九十三位名。

     夺获符验一道。金玺二颗。金册二副。印信关防一百零六颗。

     金并首饰,六百二十三两一钱二分。银首饰器皿,八万三千八百九十七两一钱五分零。

     赃仗一千八百九十件。器械一千一百九十九件。 牛三十头。马一百九匹。驴骡十三头。鹿三只。 烧毁贼船七百四十三只。

     后人有诗一绝,诵先生之功云:

     指挥谈笑却莱夷。千古何人似仲尼。

     旬日之间除叛贼。真儒作用果然奇。

     话分两头,却说兵部尚书王琼,见先生所上宁王反叛两次表章,疏请五府六部大臣,会议于左顺门。诸臣中也有曾受宁王贿赂,与他暗通的。也有见宁王势大,怕他成事的,一个个徘徊观望,尚不敢斥言濠反。王琼正色言曰:“竖子素行不义,今仓卒造乱。自取减亡耳。都御史王守仁,据上游,必能了贼。不日当有捷报至也。其请京军,特张威耳。” 乃顷刻覆了十三本。 首请削宸濠属籍。正名为贼,布告天下。但有忠臣义士,能倡义旅。擒反贼宸濠者,封以侯爵。先将通贼逆党朱宁,臧贤拿送法司正罪。又传檄南京,两广,浙江,江西,各路军马,分据要害,一齐剿杀。朝廷差安边伯许泰,摠督军务,充总兵官。平虏伯江彬,太监张忠,魏彬俱为提督官,左都督刘翚,为摠兵官,太监张永,赞画机密,并体勘濠反逆事情。

     兵部侍郎王宪,督理粮饷,前往江西征讨行至临清地方。闻江西有捷报,宁王已擒,许泰,江彬,张忠等,耻于无功。乃密疏请御驾亲征,顺便游覧南方景致。武宗皇帝大喜,遂自称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往江西亲征。廷臣力諌不听。有被杖而死者。车驾遂发。大学士梁储,蒋冕扈从。

     九月十一日先生南昌起马,将宸濠一班逆党囚禁。先期遣官上疏。略云:

     逆濠睥睨神器,阴谋久蓄。招纳叛亡,探辇毂之动静,日无停迹,广置奸细。臣下之奏白百不一通。发谋之始,逆料大驾必将亲征,先于沿途伏有奸党。为博浪荆轲之谋,今逆不旋踵,遂已成擒。法宜解赴阙下,式昭天讨。欲令部下各官押解。恐旧所潜布,乘隙窃发,或致意外之虞,臣死有余憾。况平贼献俘国家常典,亦臣子常职。臣谨于九月十一日,亲自量带官军,将濠并官眷逆贼情重罪犯,潜解赴阙。

     先生行至常山草萍舗,闻有御驾亲征之事,大惊曰: “东南民力已竭。岂堪骚扰。” 即索笔题诗于壁上,传谕次早兼程而进。诗曰:

     一战功成未足奇。亲征消息尚堪危。

     边烽西北方传警。民力东南已尽疲。

     万里秋风嘶甲马。千山晓日渡旌旗。

     小臣何事驱驰急。欲请回銮罢六师。

     时圣驾已至淮徐。许泰,张忠,刘翚等,见先生疏到,密奏曰: “陛下御驾亲征,无贼可擒。岂不令天下人笑话。且江南之游,以何为名。今逆贼党与惧尽,釜中之鱼。宜密谕王守仁释放宁王于鄱阳湖中,待御驾到,亲擒之,他日史书上传说陛下英武,也教扬名万代。”武宗皇帝原是好顽耍的,听他邪说,果然用威武大将军牌面,遣锦衣千户追取宸濠。

     先生行至严州,接了牌面。或言: “威武大将军,即一今上也。牌到与圣旨一般。礼合往迎。” 先生曰: “大将军品级,不过一品。文武官僚不相统属。我何迎为。” 众皆曰: “不迎必得罪。” 先生曰: “人子于父母乱命,不可告语。当涕泣随之,忍从谀乎。” 三司官若苦(苦苦)相劝。先生不得已令参随负敕印出,同迎以入。中军禀问, “锦衣奉御差至此。当送何等样程仪。” 先生曰: “不过五金。” 中军官曰: “恐彼怒不纳奈何。” 先生曰: “繇他便了。” 锦衣千户果然大怒,麾去不受。

     次日即来辞别。先生握其手曰: “下官在正德初年,下锦衣狱甚久,贵衙门官相处极多。看来未见有轻财重义如公者。昨薄物出区区鄙意。只求礼备。闻公不纳令我惶愧。下官无他长。单只会做几篇文字。他日当为公表章其事,令后世锦衣知有公也。”锦衣唯唯不能出一语。竟别去。先生竟不准其牌。不把宸濠与他。

     锦衣星夜回报。 许泰,江彬等大怒,遂造榜言。说, “先生先与宁王交通,曾遣门人冀元亨往见宁王,许他借兵三千,后见事势无成,然后袭取宁王以掩已罪。” 太监张永素知先生之忠,力为辩雪,且请先行查访。先生至杭州,张永先在。先生与永相见。永曰: “泰彬等诽谤老先生,只因先生献捷太早,阻其南行。以此不悦。” 先生曰: “西民久遭濠毒,今经大乱,继以旱灾,困苦已极。若边军又到,责以供饷,穷迫所激,势必逃聚山谷为乱。奸党群应,土崩之势成矣。更思兴兵伐之,不亦难乎。”张永深以为然徐曰: “本监此出,正为群小蛊惑圣听,欲于中调获,非掩功也。但皇上圣意,亦耻巡游无名。老先生但将顺天意,犹可挽回几分。苟逆之,徒激群小之怒,何救于大事。” 先生曰: “老公所见甚明。下官不愿居功。情愿都让他们。容下官乞休而去足矣。” 乃以宸濠及逆党交付张永,遂上疏乞休。屏去人从,养病于西湖之净慈寺。

     张永在武宗皇帝面前,备言王守仁尽心为国之忠。江西反侧未安,全赖弹压。不可听其休致自便。诸奸捕冀元亨付南京法司,备极拷掠。并无一语波及先生。奸谋乃沮。 忠泰等,又密奏, “宁王余党尚多,臣等愿亲往南昌搜捕,以张天威。” 武宗皇帝复许之。比及先生赴南昌任,忠泰等亦至。带令北军二万。填街塞巷。许泰,江彬,张忠坐了察院,妄自尊大。先生往拜之。泰等看坐于傍,令先生坐。先生佯为不知。将傍坐移下,自踞上坐,使泰彬等居主位。泰彬等且愧且怒,以语讽剌先生。先生以交际事体谕之。然后无言。先生退,谓门人邹守益等曰:“吾非争主也。恐屈体于彼,便当受其节制。举动不得自繇耳。” 泰彬等托言搜捕余党,板害无辜,富室索诈贿赂,满意方释。又纵容北军占居民房,抢掠市井财物,向官府索粮要赏。或呼名谩骂,或故意冲导。欲借此生衅,与先生大闹一塲。就好在皇上面前谤毁。先生全不计较,务待以礼。 预令市人移居乡村,以避其诈害,仅以老羸守家。先生自出金帛,不时慰犒北军。病者为之医药,死者为之棺殓。边军无不称颂王都堂是好人。泰彬等怪先生买了军心,严禁北军,不许受军门犒劳。先生乃传示内外,北军离家苦楚。尔居民当敦主客之礼。百姓遇边军,皆致敬或献酒食。北军人人知感,不复行抢夺之事。

     时十一月冬至将近。先生示谕百姓,新遭濠乱,横死甚多。深为可悯。今冬节在迩。凡丧家俱具奠如礼,如在官人役,给暇三日。于是居民家家上坟酬酒。哀哭之声,远近相接。北军闻之。无不思家,至于泣下。皆向本官叩头求归。分明是:

     楚歌一夜起。吹散八千兵。

     张忠,许泰,属翚等,自恃北人所长在于骑射,度先生南人决未习学,一日托言演武,欲与先生较射。先生谦谢不能,再四强之。先生曰: “某书生何敢与诸公较艺。” 诸公请先之。刘翚以先生果不习射矣。意气甚豪。谓许泰,张忠曰:“吾等先射一回,与王老先生看。军士设的千一百二十步外。三人雁行叙立。张忠居中,许泰在左,刘翚在右。各逞精神施设。北军与南军分别两边,擡头望射。一个个弓弯满月,箭发流星,每一发矢,叫声着。一会箭,九枝都射完了。单只许泰一箭射在鹄上,张忠一箭射着鹄角,刘翚射个空回。他三个都是北人,惯习弓矢,为何不能中的。一来欺先生不善射,心满气骄了。二来立心要在千人百眼前逞能炫众。就有些患得患失之心。矜持反太过,一箭不中。便着了忙,所以中的者少。三人射毕,自觉出丑,面有愧色。说道喒们自从跟随圣驾久不曾操弓执矢。手指便生疏了。必要求老先生射一回赐教。”先生复谦让。三人越发相强。务要先生试射。射而不中,自家便可掩饰其惭。先生被强不过,顾中军官取弓箭来,举手对泰彬等曰: “下官初学,休得见笑。” 先生独立在射椚之中。三位武官太监环立于傍。光着六只眼睛含笑观看。先生神闲气定。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飕的一箭。正中红心。北军连声喝采,都道:“好箭射的准射的准。” 泰彬等心中已自不快了。还道, “是偶然幸中。” 先生一连又发两矢。箭箭俱破的。北军见先生三发三中,都道, “喒们北边到没有恁般好箭。” 欢呼动地。泰等便执住先生之手,说道到。 “是老先生久在军中,果然习熟。已见所长,不必射了。” 遂不乐而散。

     是夜刘翚私遣心腹窥探北军口气,一个个都道, “王都堂做人又好,武艺又精,喒们服事得这一位老爷,也好建功立业。不枉为人一世。” 刘翚闻之,一夜不睡。次早见许泰,张忠曰: “北军俱归附王守仁矣。奈何。” 泰忠乃商议班师。前后杀害良民数百,皆评为逆党,取首级论功。 北军离了西江省城,百姓始复归乐业。

     时武宗皇帝大驾自淮阳至京口,馆于前大学士杨一清之家。泰等来见,但云, “逆党已尽。” 遂随驾渡江,驻驆南都,游览江山之胜。 三人乘间谗谤先生,说, “他专兵得众。将来必有占据江西之事。” 赖张永力周旋,上信永言:付之不问。 泰等又遣心腹屡矫伪旨,来召先生。只要先生起马,将近南都,遂以擅离地方驾罪。先生知其伪,竟不赴。

     正德十五年正月,先生尚畱省城。泰等三人因侍宴武宗皇帝,言及天下太平。三人同声对曰: “只江西王守仁早晚必反。甚是可忧。” 武宗皇帝问曰: “汝谓王守仁必反,以何为验。”三人曰: “他兵权在手,人心归向。去岁臣等带领边兵至省城。他又私恩小惠,买转军心。若非臣等速速班师,连北军多归顺他了。皇爷若不肯信,只须遣召之,他必不来。” 武宗皇帝果然遣诏召先生面见。张永重先生之品,又怜先生之忠,密地遣人星夜驰报先生,尽告以三人之谋。 先生得诏,即日起马,行至芜湖。张忠闻先生之来,恐面召时有所启奏,复遣人矫旨止之。 先生畱芜湖半月,进退维谷。不得已,入九华山,每日端坐草庵中。日微服重游化城寺,至地藏洞。思念二十七岁时,于此洞见老道,共谈三教之理。今年四十九岁。不觉相隔二十二年矣。功名霸绊不得自繇。进不得面见圣上,扫除奸佞。退不得归卧林泉。专心讲学。不觉凄然长叹,取笔砚题诗一首。将曰:

     爱山日日望山时。忽到山中眼自明。

     鸟道渐非前度险。龙潭更比旧时清。

     会心人远空遗洞。识面僧来不记名。

     莫谓中丞喜忘世。前途风浪苦难行。

     又见山岩中有僧危坐问, “何时到此。” 僧答曰: “已三年矣。” 先生曰: “吾儒学道之人,肯如此精专凝静,何患无成。” 复吟一诗云:

     莫怪岩僧木石居。吾侪真切几人如。

     经营日夜身心外。剽窃糠秕齿颊余。

     俗学未堪欺老衲。昔贤取善及陶渔。

     年来奔走成何事。此日斯人亦启予。

     张忠等既阻先生之行,反奏先生不来朝谒。武宗皇帝问于张永。永密奏曰: “王守仁已到芜湖,为彬等所拒。彼忠臣也。今闻众人争功。有谋害之意,欲弃其官入山修道。此人若去,天下忠臣更无肯为朝廷出力者矣。” 武宗皇帝感动,遂降旨,命先生兼江西巡抚,刻期速回理事。先生遂于二月还南昌,以祖母岑太夫人鞠育之恩,临终不及面诀,乃三疏请归省葬。惧不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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