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动!一个妇产科医生的演讲
2016/7/31 医学界

    

     导读:“我叫安娜,是来自北京的一名妇产科医生。今天我给大家分享的,是我跟随无国界医生五年之内经历的前线救援的故事。”

     作者:安娜

     来源:一席

     (《医学界》转载本文已获授权)

     安娜,曾于北大医院、北京肿瘤医院任职。2011年起加入无国界医生(MSF),在塞拉利昂、索马里兰(索马里)、巴基斯坦及阿富汗参加医疗救援工作。

     在塞拉利昂,每周我都要面对跟我一样年纪,甚至比我还要年轻的母亲死亡。

    

     前线救治安娜

     我叫安娜,是来自北京的一名妇产科医生。今天我给大家分享的,是我跟随无国界医生五年之内经历的前线救援的故事。

     无国界医生是一个独立的国际医疗人道救援组织。就像这些图片所显示的,我们最经常工作的地方是在受战乱、疫病以及天灾影响的国家和地区,为那里的人们提供救治。另外还会在缺乏基本医疗保障的地区为人们提供最基本的医疗保障。

    

    

     我从2011年加入无国界医生,到目前为止,已经去过了巴基斯坦、阿富汗、塞拉利昂、索马里兰,经过了十几个救援项目。

     在任何一个救援项目上,你们都会看到这两张不一样的图。No money——无国界医生所提供的医疗护理全部都是免费的,包括病人的食宿也是免费的。右边这张图是说,没有任何武器可以进入我们的医院里面,这样实际上是对我们医护人员以及病人的一个有效的安全保障。

    

     我第一次出任务是在塞拉利昂。塞拉利昂是西非一个非常小的国家,去之前听说过的就是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最有名的那部电影《血钻》。印象里面,这个国家总是跟连绵不休的内战挂钩的。但实际上到了那里之后才发现,塞拉利昂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国家,它有非常非常美丽的海滩。

    

     但是由于连连内战的影响,大多数人都生活在很贫困的状态中,整个国家也没有足够的医疗人员和医疗设施为当地的人们提供服务,这也就是为什么无国界医生在那里开展了长达20年的一个医疗保障服务的原因。

     我们的项目在塞拉利昂第二大城市博城。这个医院是一个专门为妇女和儿童提供医疗保障的专科医院。这家医院有二百多张病床,我们有一个二十多人的团队在这家医院里面工作。在那边,如果雨季来临就会有很多的疟疾病例。而在这种情况下,整个医院实际上都是超负荷运转的。最多的时候,有可能一张病床上会躺两到三个病人。

    

     大家知道塞拉利昂,极有可能是因为埃博拉的爆发,在西非有三个国家受到埃博拉的影响。但实际上,在塞拉利昂真正杀死很多很多人的疾病不仅仅有埃博拉,还有疟疾、有霍乱、有拉沙热(Lassa fever)——很多疾病实际上在中国已经得到了有效的控制,甚至可以说已经绝迹了。作为妇产科医生,你见到的可能是在北京、上海这种大城市里面从来都没有见到过的病例。来的人都是失着血、休着克、子宫破裂,都是很危重的病例。

     大家可以看到这是病房的内景,大床是给病人住的,小床就是给小婴儿住的。

    

     下面这个是我的宿舍。

    

     我三天值一个夜班,下夜班想睡觉是一个很大的奢求。为什么呢,当地很热,但是为了节约能源,我们是严格控制时间来供电的。也就是说,从早晨到晚上7点这段时间,大家默认为你都在医院里上班,所以宿舍里没有电。晚上7点到11点会供电,在这段时间里你可以上上网,用用电脑,写写日记,11点之后供电就停了,因为你睡着了。我每次下了夜班回去睡觉的时候,因为很困很累还是能睡着的,但是每次都是在一片湿漉漉的环境里面醒过来的,起来之后就会看到床上有一个人形的湿印。

     给无国界医生工作虽然工作环境很辛苦,工作量也很大,但是有一个很好玩的地方,就是你可以碰到世界各地不同地方来的人。这是我在手术室里面并肩工作的三位同事,左边的这位是来自德国的外科医生,右边这位是来自南非的一个医生。她什么都可以做,可以做儿科医生,也可以做妇产科医生。我们几个人就在手术室里面忙来忙去的。

    

     塞拉利昂实际上是我第一次出任务,当时我还不到30岁。我印象里面最深刻的一件事情就是30岁过生日,很不幸,要值班。值班的时候来了一个病人,来的时候状态就非常差。她是胎盘早剥、胎死宫内、失血性休克,脉搏测不到,血压非常低。来的时候血是在不停地流,我们医学上叫弥散性血管内凝血——就是说这个人的血已经不会自动凝结了,所以它会一直不停地流。当时这个待产室里面,你只能听到病人呼吸的声音,还有她时不常地呻吟的声音,以及监护机器滴滴答答的声音,除此之外一片沉默。因为大家知道即将发生在她身上的是什么。

     当时病人的家属齐刷刷一排就坐在待产室外面的走廊里,也没有人说话。我当时都不敢去想象这个病人的孩子会怎么样,她当时是怀孕6次,生产5次,有2个小孩子。我不敢去问她的年纪,我也不敢去问她的家属将来会怎么办。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其实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在另外一些地方,30岁的姑娘会有截然不同的生活:她会有一份报酬丰厚的工作,正处在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她可以结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健康的孩子。而这里,你看到的是30岁的姑娘,有2个孩子,吃不饱,即将死去。我想如果我一直在中国的话,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在这世界上真的有人是这样生活的。

     在塞拉利昂,每5个小孩子里面就有一个活不到成年,几乎每周在我们的医院里都会见到一个产妇的死亡。很多人都是跟我一样的年纪,甚至有比我还年轻的,我见过最年轻的一个母亲只有17岁。大家想一想17岁的时候我们在干什么。我在上高二,忙着应付考试,抽空偷偷摸摸再谈个恋爱。但是在那里,17岁的姑娘会因为子痫导致的脑疝而死去。

     有的时候,我就想找到一个阴暗的小角落蹲在产房里体会我当时的心情。有的时候是悲伤的、痛苦的、无助的,但是更多的时候你需要收拾心情继续工作。因为如果没有我们,没有无国界医生,会有更多的母亲和孩子在本该像花儿一样盛放的年纪里面离开人世。

     作为独生子女,我跑去非洲出任务我母亲还是很担心的。一开始的时候她也犯嘀咕,后来我就给家里传了这张照片。

    

     然后我妈妈就跟我说:“姑娘,我第一次看到你笑得这么高兴,我知道你很快乐。”自那之后她就改变了她的态度,无论我去哪里,无论是阿富汗还是索马里兰,她都无条件地支持我。

     这张照片是我和我的非洲母亲,这个妈妈实际上是医院里的助产士,她为无国界医生工作了很长时间。

    

     在内战的时候——当时我们也在这个国家工作——她曾经把医院里的外国人都收集起来,把他们藏到她的小村庄里去。当她确认周边形势很安全的情况下,她再把这些外国人领回到医院里。她跟我说:“我之所以为无国界医生工作那么多年,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我看到了你们真正为当地社区带来了什么,你们拯救了那么多病人;第二个原因是我需要钱。”

     有一天早上她精神很不好,有点蔫,我就问她为什么没有睡好。她跟我讲是因为她家里有很多孩子——她收养了很多塞拉利昂的战争孤儿。她总是跟这些孩子睡在一起,半夜的时候这些孩子会起来跟她说“妈妈妈妈我饿”。她就会爬起来给这些孩子准备吃的,所以她晚上睡不好。但是她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还要坚持去上班,因为她要照顾这些孩子,要养育这些孩子。

     我在塞拉利昂待的时间是最长的,在那里待了六个月,跟当地人处得都很好。临走的时候,他们给我们开了一个送行party。非洲人很热情,喜欢热闹,他们会准备一套当地的传统服装让你穿上,然后大家在医院里一圈一圈地游行,用自制的鼓敲着曲子,一边跳一边唱。医院里所有能起来床的病人都会起来,跟在后面又唱又跳,非常非常热闹。

    

     第一次出任务对我来讲就如同第一次谈恋爱。我想在座各位应该都不会忘记自己的初恋。我也是,对我来讲,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第一次出的任务。

     我第二次出任务是在索马里兰。索马里兰实际上是索马里北部的一个地区。大家也都听说过索马里,它跟年年不休的战争和海盗是分不开的。当时我从北京飞欧洲,从欧洲飞阿迪斯阿巴巴(Addis Ababa),从阿迪斯阿巴巴飞到当地的一个叫哈尔格萨的首都。然后从哈尔格萨坐飞机再飞到布劳——我们医院的所在地。我的感觉是什么呢,就是飞机越变越小,等到从哈尔格萨飞布劳的时候,就变成10座的一个小飞机。

    

     我印象特别深,坐了20分钟,我吐了三次。我捧着呕吐袋吐到(胃)里面没东西了,一边吐一边还骂自己。因为当时我特别想去南苏丹,但是如果去南苏丹的项目的话,这种飞机不是20分钟的飞行,是2个小时。

     下面一张照片是我当时从飞机上照下去的当地的状态。索马里的北部实际上基本都是半荒漠半戈壁的一个地形。大家可以看到实际上是很荒凉的,也没什么树。

    

     当地人靠什么生存?靠养骆驼、养羊、养牛,你有的骆驼和牛越多,你就越富,就可以娶很多老婆,生很多孩子。当地的气候比较热,非常干燥,是干旱少雨的那种气候。去的时候感觉耳边一个方向的风日夜不停地呼啸而过,从来都没停过。有的时候就会闹沙尘暴,我在那里待了三个月,赶上两次沙尘暴。大家觉得北京的沙尘暴就很厉害了,跟那边比完全是小巫见大巫。

     无国界医生也是在当地政府的一个综合医院里面工作。这个是医院正门的一个照片。

    

     因为严酷的气候影响,当地的人体质实际上都非常好。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印象,肯尼亚或者埃塞俄比亚的长跑选手,他们都是又高又瘦的那个样子,不需要喝很多水就能走很多路。

     这张照片给大家看一下当地的服饰。很热,但是你要裹着头巾,穿个大长袍子。

    

     在这个项目里面我印象特别深的是一个病人。病人是在家里生孩子,生完孩子之后就开始产后出血。当地很多人都没受过教育,实际上他们都不懂(医学常识),但是这个人出血出到家里人都跟她说我们觉得你得去医院。她说那你替我照顾我的孩子,我去医院。然后她就走到了路上去拦车。索马里兰实际上就一条路,所以她就在那一条公路上等,等了半天等到一辆车。这个司机同意把她拉到我们的医院去,结果开了半天车坏掉了。司机跟她说真对不起,我实际上特别想帮你,但是车坏掉了,你能不能自己走,因为我要留在这里修车。于是她又走了两天,那两天顶着个大太阳,没有吃,没有喝——在当地你如果碰不到放牧的人群的话,基本上找不到吃的和喝的。等她走到我们医院里,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人要急救——都觉得非洲人肤色比较深,你怎么能看出来她很苍白呢,但是她确实特别特别的苍白。

     检查之后发现血色素是1.9克。1.9克血色素什么概念?正常人血色素是12克。我曾经有一次掉到了10克,感觉就是走路跟踩棉花一样,走不稳,头很晕。如果你在北京,血色素6克的时候去医院,人家直接把你放到急诊室里去抢救,因为你可能都休克了。但这个人血色素1.9克,她是走进来的。我们给她输了血,输了液,给她治疗之后,过了几天她就出院了。

     但是,我就在想,我们在那里的意义是什么?有的时候真是为了这些人,为了这些顽强地行走在拯救自己路上的人。因为她知道有个医院在那里,那是她最后的希望。如果我们不在那里的话,这个最后的希望就也没了。

     我出的第三个项目是在阿富汗,一样,战乱之地。无国界医生在阿富汗有5个项目。一个在北部的昆都士省的创伤医院,一个是在南部的赫尔曼德省的一个综合医院,这两个地方我没去过。我是在喀布尔郊区的医院以及霍斯特省一个妇儿医院。

     这是我当时在喀布尔郊区Ahmed Shah Baba Hospital 这个医院的一个图片。

    

     为什么无国界医生会在这个医院工作呢?因为在阿富汗停战之后,喀布尔实际上面临了跟北京、上海一样的城市扩张的过程。很多人原先是难民,他跑到了阿富汗临近的国家,比如巴基斯坦、伊朗,停战之后他又回来了,回来首选之地就是首都。再就是阿富汗局势实际上还依旧不稳定,大家倾向于从边缘省份搬到首都,所以整个人口是扩张的。但是医疗设施和医生跟不上,后来因为整个医院也在扩张,我们在这二层上面又盖了一层。

     每个月我们有1300例到1500例的分娩,有5个妇产科医生,40多个助产士。我的感觉,每天跟打仗一样。我们有8张产床,这8张产床永远都是满的,基本上就是把一个病人扶下来,再把另外一个人放上去,就这样一个节奏。当时我们开玩笑说我们这儿就是一个婴儿工厂,不停地出孩子。

     大家看到的这张图是一个接生台。正常情况下,这个接生台放一个小婴儿,最多两个。当时是因为实在没有地方放这些孩子了,所以这张床上搁了5个。

    

     在当地我碰到了一个病人。这个病人已经有5个孩子了,都是女儿。阿富汗也是比较注重血脉传承的一个环境,男人必须有儿子。这个母亲就一直想给她自己的丈夫再多生一个儿子,所以她就怀孕在家里生,难产,生了很久。生下来之后是个男婴,但是很不幸,死掉了。死掉之后也是不停地出血,也是经过一天之后家里人说不行得去医院,才把她送到医院里去的。

     她来的时候就处于一个半昏迷的状态,不停地反复用当地的语言唠叨着,说我不要切子宫,我要继续生孩子,我要给我的丈夫生孩子。我们当时给了一个快速的诊断:她是子宫破裂、腹腔内出血,必须立刻做手术。我去找她的丈夫跟他谈了三点:第一,我们会尽全力救治;第二,她的状态很差,有可能在手术过程中她就不行了,或者说她熬过了手术,术后也有可能撑不过去;第三,有很大的可能性我要切除子宫,那就意味着之后她不会再有孩子了。但是她的丈夫跟我说:“我很爱我的老婆,我也不打算娶第二个老婆,我只希望你能帮我保住她的生命。”

     我们就开了台,手术很顺利。术后第二天她就已经恢复得很好了,脸上都有粉红色,非常非常漂亮的一个姑娘。我们所有人都觉得很忐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跟她说这件事情。过了10天,她要出院了,老公来接她,她就跟我们说:“我现在想明白了,我觉得有没有子宫对我来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活下来。我要照顾我的老公,照顾我的孩子,我要跟他们在一起。”

     阿富汗基本上是包办婚姻,结婚之前可能夫妻双方都没见过面,男人可以娶4个老婆。所以在这种包办婚姻的状态下,你看到有一对夫妻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一起有了5个孩子,在日常生活的磕磕绊绊之中这两个人仍旧有爱情在。我觉得她活下来就是个奇迹,有爱情也是一个奇迹。

     我们工作的地方实际上是一个政府医院,所以有一个政府的院长在那里。他人很好,非常喜欢我们这些外国人在他的医院里面工作。我们走的时候,他会举办一个小小的仪式。他会给你一张证明,上面写着你叫什么名字,在Ahmed Shah Baba Hospital工作了多长时间,感谢你为阿富汗人民做出的贡献。然后他会把这张证明转交给你。当地人特别喜欢照相,所以我走的时候,我俩就举着这张证明,对面一片闪光灯闪过,大家都pia pia pia在拍照。特别有感觉,就像出席记者发布会一样。

    

     这张图是我在阿富汗街边小店吃饭的一张照片。旁边是我的同事,来自中国兰州的儿科医生,她叫邹玮。

    

     邹玮是一位我非常佩服的医生,她也在塞拉利昂博城的项目上工作过。当2015年她听说博城也成为埃博拉的疫区的时候,她毅然决然地回到了那里,她真正在那里为埃博拉的病患提供服务,非常厉害。

     我想大家知道无国界医生基本上通过两件事:一件事情就是埃博拉,因为无国界医生是一直冲在埃博拉最前线参与治疗的组织;第二就是去年10月份的时候,我们在阿富汗北部昆都士省的创伤医院遭到了空袭。

     在那场空袭中,我们有42名工作人员、病人以及病人的家属丧生。如果遇到这样一个大的灾难的情况,通常大家的第一反应是都要往外跑,要离开这个被炸的地方。但是这张照片是在空袭之后,我们的医疗人员留在没被影响的建筑物里面,抢救他们的同事、病人。没有人跑掉,大家都在那里。

    

     所以,作为无国界医生我也在这里倡导,这种针对医疗设施以及医疗人员的攻击是必须停止的。

     这一路走来,我实际上遇到了很多很多的人,经历了很多很多的事。这些人和事都让我逐渐回想起我学医的初衷。你问我后悔吗,我不后悔,我还会继续前行。

     ▼无国界医生在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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