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医生的赌局
2017/2/24 医学界

     这样的赌局,在ICU医生的日常医疗中,是一个常态。

     作者 | 殳儆

     来源 |"医学界"微信号

     我是一个ICU医生。

     找老刘一家谈话,我踌躇了很久。老刘一家决定放弃治疗,按照风俗把老刘接回家。

     老老少少在重症监护室门口徘徊,犹豫,家庭会议了5天。老刘的大女儿来签字,做回家的准备。看得出,全家都对老刘很好很好。心理煎熬的焦虑和伤感弥漫在空气里,不需要仔细辨别就可以感觉得到。陪夜之后通红的眼睛,缺乏洗漱的“隔夜”气味,监护室大门外神经质的来回踱步。ICU医生都再熟悉不过了。

     通常,这种自动出院的谈话,管床医生能够处理得很稳妥,不需要由我来谈。花额外的精力来召集老刘全家,慎重地再次谈话,是因为我希望他的子女下定决心再坚持一下,哪怕是再坚持3天。

     老刘已经85岁了,虽然插着气管插管,上着呼吸机,他能够清醒地表述自己的意愿,他写下来的意愿是:回家。歪歪扭扭的笔迹,清楚地表达:他对自己的病已经失望了,他要把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段路走在自己家里。子女做出这样的决定,很大程度上,也是在答应他自己的要求。

     5天来,他就躺在ICU的床上,治疗强度很大。5天前,他转入ICU的时候,咳血性痰,氧合降得很快,无尿。我们用最快的速度气管插管上了呼吸机;深静脉穿刺上血管活性药;接着是用CRRT机解决持续的无尿。

     ICU的常规治疗就是这个样子,用尽手段,先把生命维持住,维持在悬崖状态,用很多的管子,很多的机器,伴随而来的是很多的痛。病情要在悬崖状态要维持多久,能不能最终离开危险的悬崖回到安全的地带上,谁也不知道。命悬一线,是个很形象的词,医生所有的武器都用上了。

     老刘是感染性休克,死亡率非常高的疾病,他又是耄耋之年的老人。

     治疗中的样子,子女,孙辈每一双眼睛看着都觉得难过。想想那些管子,穿透肌肉放置到股静脉里,通过咽喉插到声门下的气管里,想想都觉得痛,觉得难受,这是为人子女再正常不过的感情。

     探视完之后,是对未来的担忧,病能不能够看得好?能不能够不留后遗症地看好?

     还有拿在手里的治疗清单,每天递增的数字,一天能够承受,二天能够承受,但是它好像在用固定的速度不急不缓地持续增高,会增到一个什么高度呢?

     希望不大,痛苦很大,费用很大。——这是对疾病最客观的判断,每一天,通过不同的医生,通过探视,传递给家属。

     病情和治疗,象是一场拉锯战,屏气凝神地在悬崖状态维持微妙的平衡。现在,病人和家属先决定放弃了。

     我不是一个“人定胜天”型的医生,在重症监护室里当了18年医生,见惯生生死死,对于DNR,对高龄老人的有限度治疗,对于有创治疗的适应症控制,都已经成为一种工作的习惯。换句通俗的话来说:病人放弃治疗自动出院这个事实,不可能在感情上引起我任何不适。尤其是高龄病人,我一向主张要尊重病人的主管意愿。

     你问我为什么要阻止老刘的家人放弃治疗,我说“直觉”,你相信吗?

     5天来,老刘的状态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善,化验指标的升升降降,不能一概而论。关键性的指标:仍然无尿,呼吸机参数仍然很高,升压药稳中略降。待我做完超声评估,看完化验变化后,我觉得:

     他的肾功能在恢复,会恢复,可能在接下来的几天中恢复。只是感觉,没有确切依据,人们把这样的感觉叫医生的经验。

     直觉认为老刘和他的子女对时间的把握太操之过急了。是不是我的直觉错误呢?我不知道。我决定赌一把。

     如果我判断错误,赌输的结果是:花更多的钱,吃更久的苦,最后还是要送走老刘。

     赢的结果是:花更多更多的钱,吃更久更久的苦,但是老刘有一线机会活下来。中国人都知道的古语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其实医生没有赢面,只有压力。对医生最好的结果,也有可能是:病人和家属都已经接受了死亡的结局,长痛短痛,一了百了,全了老刘自己的心愿。

     我为什么不愿意顺水推舟,接受这个最容易的结果呢?

     因为我知道内心深处有一道坎,就象一道鸿沟,不作这个努力就绕不过自己的这道关。

     85岁的生命有多少意义?这样的哲学命题医生不需要去想,我已经把它转化为医学的命题了。就像这样:病情有没有可逆因素,病人的基础脏器状态好不好。

     30分钟冗长的谈话,劝家属再等一等,再劝老刘耐心一点;家属再次的家庭会议……最后选择相信我的直觉。

     回家的方案推迟了,躺在病床上的老刘显出很厌烦的样子,他没有办法讲话,只能用恼怒地敲敲床来表示。

     但是第二天,他的导尿管里开始出现了少量尿液,深受打击的肾脏在慢慢复苏了。第三天,尿量开始增加……。就像我的直觉告诉我的:病情的转折点可能就在那几天之间。

     直觉是对的,如果不坚持那一下子,这一丁点的机会不会出现;不过压力并没有减少,老刘只是在悬崖上后退了一小步而已,离脱离CRRT,离拔除气管插管还有千难万险,还有无数个未知。在那个节点上,家属选择了相信我的直觉,在接下去的治疗中,我的压力一定是只增不减。

     每多走一天,就是离痊愈多一分希望,但并不保证下一步是前进还是后退。

     每多走一天也是在赌注中多下了一分,对病人和家属来说,就更加不愿意输,更加输不起。无形中对我寄的希望也就每多走一天,就是离痊愈多一分希望,但并不保证下一步是前进还是后退。

     每多走一天也是在赌注中多下了一分,对病人和家属来说,就更加不愿意输,更加输不起。无形中对我寄的希望也就多一分。就象那住院清单上不断累积的数字。

     这是我当时踌躇的原因,这样的赌局,在ICU医生的日常医疗中,是一个常态。我得做这个艰难的医疗决策,扛起所有已知未知的压力,面对一局几乎没有赢面的赌局。

     半个月后,老刘拔掉了所有管子,离开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再2个月,他出院回家过年了。我松一口气,在那个节点上,没有押错。对着蓝天轻轻一笑,这件事就此可以笃定地放下。

     老刘本人不会记得我,因为在ICU期间他使用的很多镇静,镇痛药物会让他产生“顺性遗忘”他会把脑中不愉快的记忆抹去,ICU和我都在被抹去的记忆中。

     我也会很快把老刘的面孔忘记,因为每天都有很多类似的面孔,类似的危重病人,插着管,上着机器,他们和康复后的样子大相径庭,我根本记不清楚这个和那个。

     这是ICU医生的日常生活,信任或者不被信任;选择继续或者选择放弃;唯有压力,是永恒的。人的适应性非常强大,当承担压力成为一种习惯,压力放在肩膀上也就安之若素。

     我的高中同学很不服气地问我:你这个当医生的“熟女”,值了那么多通宵夜班,考了那么多试,也不见你比我们老。

     ——可能的,我相信,每一次我赌赢了一局,老天会在衰老的蓄水池中为我扣掉一点。同时在我经验的蓄水池中为我增加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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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关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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