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人生(七):流浪他乡品甲乙
2014/5/14 中医书友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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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娄绍昆 ⊙ 编辑/王超

     编者按: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当几经努力要撬开海平的话匣子的娄绍昆终于成功时,海平关于字典、辞源、辞海的讨论却让他有种对方在“对牛弹琴”的感觉。所以娄先生说“可见,听别人讲话也不容易,事先必须要有相应的知识储备,不然的话就是浪费他人的精力和感情。”大家共勉吧!

     七、流浪他乡品甲乙

     “九大”召开前后,“文革”运动农村里还是高潮迭起,恶浪滚滚。青山村原来的村干部都靠边站了,几个造反派上台无事生非,搅得村子里鸡飞狗跳。我十分厌恶农村中阶级斗争的气氛,在家实在待不下去了。我除了想逃避农村的现实以外,更想千里寻师,奢望寻找到一个高明中医师给我指点迷津。虽然我这个意愿和这个暴风骤雨的年代格格不入,但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一充满诗情画意的遐想,一直蕴绕在我的胸中,不妨这次再去尝试一番,潇洒一回。

     养蜜蜂、学木工、做油漆、弹棉花、学吹打、修钥匙,都是我们那一代知识青年热门的选择。然而这几个行业,早就人满为患,一般还找不到拜师的路径。我听说邻近新河村的吴海平在福建闽北一带山区做油漆,混得还好,就托人与他联系。因为我在闽北流浪的那段时间,认识了光泽县一位姓蒋的老中医。如果这次能够跟随吴海平到闽北,我就有机会再度去拜访蒋医师,好好地向他讨教。真是天公作合,吴海平也正在物色一个合适的搭档,所以我们的合作一拍即合。

     吴海平又名吴明哲,是我小学二年级的同班同学。我们在永强水心小学共同学习过一个学期。一九五二年分别以后,已经十八年没有碰过面。听说他初中毕业以后,在永兴小学教过三年书,也是在一九六二年被学校精简回乡。他从小喜爱文学、历史、哲学、金石与书法,苦于无人指导,所以一直在孤独中前行。“文革”一开始他就被村子里的造反派游了街,抄了家。所以一气之下他就跟随他的表兄到闽北做油漆去了。

     我们这一次重逢,已经互不认识,岁月已经磨去了彼此少年时的印象。相处不到一个星期,我就发现我们之间有一种强烈的反差。他敏于事而慎于言,做事稳健平实,考虑周全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而我呢,生性喜欢幻想,做事忽视细节,先干后想。有一次我对他说:“我们学习科目的选择真是阴差阳错,你的气质是一个当医师的好料,而我呢是一个在戏班子里跑龙套的料。”

     当时,吴海平宛然一笑,踌躇满志地说了一句我终生难忘的话:“艺术界正需要坐得住冷板凳的人,中医界也渴求有勇气的思想者。”

     他的话如同一股清风吹来,令人头脑为之一新,让我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莫名其妙的遐想与憧憬。

     在流浪他乡的日子里,《针灸甲乙经》与《伤寒论讲义》与我形影不离,朝夕相处。我反复揣摩古人所要传达的治疗思想与理论,然而味如嚼蜡,所得不多。《针灸甲乙经》根据天干编次,全书大致可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基本理论、针灸基础知识;第二部分是针灸的临床运用。此书作者特殊的生命历程对我很有启发,使我坚定了学习中医针灸的信心。

     书中强调,针灸施术时,医者必须全神贯注,审视病人接受治疗前后的神态反应。这一点,对我启发多多,在后来的临床实践中,一直遵照不怠。但书中有十三个穴位是禁止施针的,包括:神庭、上关、颅息、人迎、云门、脐中、伏兔、三阳络、复溜、承筋、然谷、乳中、鸠尾。其中颅息、复溜、然谷虽然有时可以施针,但严格要求“刺无见多血。”这些论述,引起了我的极大关注。我不相信这些穴位的针刺会对人体有什么不良的影响,除了脐中、乳中之外,其他十一个穴位都用0.5寸的毫针在自己身上一一刺过,并且都刺出血来。果然不出所料,我把自己的这些穴位刺出血以后,身体上一点反应也没有。通过这件事我明白,对于书本上的知识除了记忆与理解之外,一定还要通过自己的临床实践去反复证实与证伪。不能诚惶诚恐匍匐在地成为死读章句的书呆子。当然医学关乎人命,在实践的过程中要认真谨慎。作为医者,在自己身上试验,也是责无旁贷的。

     阅读《伤寒论讲义》比阅读《针灸甲乙经》困难,虽然依靠辞典我也能明白《伤寒论讲义》中的每一个字、词的含义,然而就是读不懂它的整体结构,无法逻辑地理解它的系统和病症的关系,更谈不上猜透各系统、各部分之间是如何过渡、衔接与呼应的。《伤寒论》中的蕴意对我来说犹如隔山隔水,遥不可及。柯韵伯在《伤寒来苏集·自序》中所说的:“夫仲景之道,至平至易,仲景之门,人人可入。”那可不是我这个初学者的感受啊!我想,与其把《伤寒论》从头到尾泛泛而读,还不如把条文一条一条地背下来。所以,我就凭自己的感觉,能够勉强理解的就背,完全不理解的就不背。从简单的条文入手,从脉症与方药齐全的条文入手。背诵也是有乐趣的,当你反复朗读、背诵了好多次,终于能够一口气朗朗上口说出来的时候,就会感觉到有点儿理解的韵味了。但是等到我记住了十多条条文的时候,脑子里开始出现条文与条文的交叉与混淆。一出现这种状态,我的脑袋就会发胀,处于一片混沌之中。在这一阶段,我学习《伤寒论》的情绪自然很低落,甚至感到灰心丧气。我常常问自己:“不是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吗?但我为什么越读越糊涂呢?”后来我又安慰自己,学中医的人都要经过这个阶段,只有继续背下去可能会明朗起来的。谁知道事情并非如此顺畅,条文越是往下背,越是困难,甚至寸步难行。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一块学习中医的料了。

     有一天晚上,我想起永昌堡老中医王云五先生,他和蔼可亲的印象深深地嵌在我的记忆里,因为我小时候生病从来没有看过西医,一有感冒发热,受凉腹泻等病,我外公就抱我去找他看病,他是我童年时代生命的保护神。

     听外公说,王云五先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清华大学毕业后,半路出家学会了中医。随后回到家乡永昌堡悬壶行医。由于临床疗效很好,所以在这一带家喻户晓。他与我外公是好朋友,经常出入于我外公家,我好多次生病都是他用中药给治愈的。我父亲告诉过我,有一次秋天,我腹泻得厉害,还时不时地呕吐,还有发热。大舅父说是“急性肠胃炎”,建议马上送温州大医院住院治疗,全家大小都十分害怕。后来外公请来了王云五先生,他开了二贴葛根加半夏汤就把我的腹泻呕吐止住了,体温也就恢复了正常。

     父亲对我说:“你的‘秋泻’,使我对中医发生了兴趣。不过,到现在为止,我也弄不懂王云五先生为什么会开这个处方。有一次,我请教他学习中医的路径,他就用徐灵胎与日本汉方家的话来回答我。因为徐灵胎曾经说过:‘医者之学问,全在明伤寒之理,则万病皆通’。汉方家喜多村亦说过:‘医之有《伤寒论》,犹如儒家之《论语》、《孟子》……没有《伤寒论》的医学是不能成为其医学的’。我也问过他是怎样学习《伤寒论》的?他说:‘《伤寒论》不背是不行的;死背,不讲方法,也是记不住的’。”

     父亲后来没有认真学习《伤寒论》,所以也只能蜻蜓点水似的浅尝即止。不过,从他的一言半语中,我也知道了一些有关《伤寒论》的信息。

     我跟着外公多次到过王云五先生的中医诊所,诊所就开在永昌堡靠近南门的街上,诊所的门外是青砖的马路,马路贴近清清的小河。我一直惦记着王云五先生,一直惦记着他小河边的诊所。心里常常想,如果王云五先生还活着,那该多好啊!

     想起王云五先生,我就会想起我的童年,因为我的童年都是在永昌堡外公外婆家度过的。

     永昌堡位于温州市龙湾区,瓯江南岸,濒临东海,迄今已有400多年历史,是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永昌堡整座城墙雄伟壮观,不可尽言。堡中南北两座城门旁还有一道水门,一大一小两条河自南向北从永昌堡的中心横穿而过,数不清的小河道流巧妙地构成了水上交通网络,又为水乡城堡增添了几分江南的妩媚。在永中镇一片密密麻麻的民宅中,永昌堡至今仍依稀可见当年方方正正的布局。

     我外公原来一直在南京军政部担任秘书工作。抗战军兴,军政部迁移到重庆,外公被裁员,全家才从南京回到故乡永嘉场永昌堡西门定居。由于我父亲在永昌堡的永昌小学教书,我们一家就住在外公家里了。

     我在永昌堡度过了整个童年时代,整天在城墙上面和小伙伴们摘野花、编草结、捉蟋蟀、捞鱼虾;或大伙儿聚集在都堂第、状元府第、圣旨门巷、世大夫祠、布政司祠等多处古民居里捉迷藏、打游击。从堡内这边走到那边,要不断地穿门过户,经过各种走廊、过道、天井、厨房。我们无所不玩,流连忘返,不到吃饭时分不回家。

     外公家的老院子给我留下的另一个印象就是光线不好,因为屋连屋,好多房屋上总会盖一两片透明的玻璃瓦。这样光线就可以从屋顶照进来,屋子里就亮堂了一些。最令人流连忘返的是穿过玻璃瓦的阳光形成的光柱,因为我发现在光柱里有无数个上下窜动的发光体,当时哪里知道这是无数亿的灰尘在飞翔。好几次,我被它奇异的景象迷醉了,呆呆地看望了几个小时一动也不动。童年的回忆已经和永昌堡掺在一起,让我既难以掰开又难以忘怀。

     人在异乡为异客,特别思念故乡,思念亲人。我与海平一有空就会不由自主地走进对童年时代往事的追忆。那一段时间,离开了临床,看不见病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开始的时候还感觉不到,时间一久就有点想回去了。虽然有空就读医书,但是因为无人指导,其实收获不大,所以心里也非常焦急。然而吴海平却把生活安排得有条有理,每天按部就班地读书、工作、素描、思考,从来没有在我的面前流露出对前途的悲观与失望。几个月来,他几乎一直在用理解的目光注视着我,看得出他很愿意帮助我,但又茫然无措。

     吴海平平时言语不多,沉思默想的时间多于表达叙说,即使两人交谈,他也是倾听多于言说。我知道他不仅读书多,而且会读书。所以总想挑开他的话匣子,了解了解他的知识容量,想听听他个人的见识与见解,但我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每一次他不是一声不吭,就是稍稍讲了几句就马上把嘴巴闭上,归于沉默。一次又一次的努力都失败了,我终于有点灰心。我想,两个人出门在外,碰上一个闷葫芦真没劲。

     有一次在龙斗村农民江启渡家做油漆,晚餐后我们从“江启渡”这个名字的命名颇有诗意说起,聊着聊着讲到字典、词源、辞海这个话题。谁知道这个话题触动了吴海平,他一反常态,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我的努力成功了。他从《尔雅》说到《康熙字典》与《新华字典》;从陆费逵的《辞海》说到古汉语辞典《辞源》。坦白地说,他的叙说基本上是对牛弹琴,因为我虽然已经洗耳恭听,但是结果还是不知所云。听得懂的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譬如他说:“汉字检字法自古至今,有过三次变革。一是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创立的‘部首检字法’;二是清康熙末年编纂的《康熙字典》中创立部首加笔画检字法;三是民国时期王云五先生的《四角字典》检字法。胡适曾作歌诀帮助记忆四角号码”等。

     可见,听别人讲话也不容易,事先必须要有相应的知识储备,不然的话就是浪费他人的精力和感情。

     有一次海平大概想选择一个我感兴趣的例子来加以发挥,低头闭目一会儿以后,看着我说:“你能说说《针灸甲乙经》的‘甲乙’两字是什么含义吗?”

     我一下子呆了,我还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也从来没有把它当做一个问题去想过。

     “你这叫做‘熟视无睹’。”海平笑着说:“那我们一起来解读一下‘甲乙’两字的含义,好吗?”

     我说:“好是好,但是《针灸甲乙经》的作者皇甫谧他自己也没有说过为什么取这个题目。”

     海平缓慢地说:“‘甲乙’两字合在一起就是一个词语。它具有多种多样的含义,可以当代词,代表一个人;可以引申为称誉,赞扬;可以誉为数一数二;可以作为比并或相属一词;可以是次第与等级;也可以指评定优劣的结果等。”

     “那到底作何解释呢?”我越听越糊涂。

     “我认为‘甲乙’二字应该是‘基础读物’的意思。”海平说:“根据有二:第一,我国传统文化中,天干、五行、四季之间有着内在的联系。‘甲乙’二字,隐含‘春季’之意,是一年之始,借代‘基础’。第二,‘甲乙’也相当于‘一二’,即序数的开始之数,也是指向‘初步’的意思。由此可见《针灸甲乙经》一书,就是《针灸学入门教材》。”

     海平的解释有根有据,合情合理。我听阿骅表兄说过,布哈林有一本宣传共产主义的初级读本,其书名就是《共产主义ABC》,ABC也是英语开头的几个字母,与中国的甲乙丙丁有类似的意义。

     我的点头,鼓舞了他谈话的兴趣,我发现他的眼神在暗夜里灼灼发光。

     “你对‘方剂’在中医诊治中的作用是怎样看的?”海平问。

     “‘方剂’简称为‘方’,”我回答说:“诊治时是理法方药中一个重要的环节。”

     “我也学习过一段时间中医,”海平颇有感慨地说,“对其中的有些重要的概念曾经使用文字学、训诂学的知识去解读。不知道我的这些想法对不对?”

     我想不到他也在中医学这条路上停留过,听他这么一说,就想听听他对方剂的理解。

     我迫不及待地说:“你说,你说,请你说说什么是‘方剂’?”

     多少年前的事了,海平还有记忆?

     “方剂的作用《汉书·艺文志》说得好,”海平停顿了一下,似在思考,然后说:“就是‘调百药齐和之所宜’。所谓方剂就是调和不同的药物在一首方剂中的功能,以达到阴阳调和的目的。”

     我高兴地说:“真不错,你学得比我好,引经据典的,我自叹不如。”

     “方剂包含方和剂两个层次,”海平接着说:“《说文解字》:‘方,并船也’。段玉裁注为:‘并船者,并两船为一’。《说文解字》:‘剂,齐也’。段玉裁注曰:‘是剂所以齐物也’。”

     吴海平对古汉语与训诂学方面的重要人物的家族谱系、活动年代、主要贡献、师承渊源等这些东西娴熟于心。他讲的内容大部分我闻所未闻,听了以后大大填补了我知识库内的空仓。使我更体味到精美绝妙的中国古代文化蕴含着一种博大的气势,涌动着雄健的力量。

     “海平,我好读书而不求甚解,倾向于随便翻翻,无为而读,这种非功利的读书法已经成为我的习惯。”

     “这可不是好习惯啊!”海平不客气地说,“明末吴应箕编《读书止观录》卷五云:‘读书须养得心事静帖帖地安稳快乐,以我为主书为役,方有入处。不然,驰骛于书与驰骛于声色、货利无差别。’这就是一种‘有所为’的读书法。”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交谈的话语多起来。

     有一天,我们一起回忆起水心小学的老师,说着说着说到了王冠千先生。王冠千先生魁梧高大,狮子鼻,教我们音乐。天性耿直,口无遮拦,加之颇为自傲,咄咄逼人,不像一般老师那样温顺文雅。

     “记得,他上课时给我们大讲特讲《聊斋》里的鬼故事。”我说:“鬼故事中‘就看到一个个小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气氛十分古怪’之类的描述至今历历在目,一想起就让人毛骨悚然。下课的时候,我亲眼目睹他在办公室里给病人针灸。他用一个小红枣大小的艾柱,隔着薄薄的生姜片放在病人的皮肉上面点火熏灸,病人被灸得满头大汗。艾柱点燃后所散发出来的强烈的药味,弥漫着整个校园。这就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灸法的临床现场,也是我第一次闻到艾叶燃烧时候的芳香。”

     “王冠千先生的一些故事一直在民间流传,”海平接过我的话说,“他是永嘉场的名人,一个优秀的音乐教师。他与王昂千、王仰千齐名,被教育界誉称为‘三千先生’。他们在民国时期都积极推行陶行知的‘教学做合一’与陈鹤琴的‘活教育’,并身体力行作出成绩的人。他后来弃教从医,我也到过他家,曾经一度想拜他为师学习针灸。”

     真想不到海平也有学习针灸的动念,我感到我们的心靠得更近。

     “我也到过王冠千先生家里求教,”我说:“当时他已经七十多岁,一说起中医与针灸他就眉飞色舞。他说自己建国初期曾经到杭州跟随黄学龙先生学习过针灸学。他向我详细地介绍了黄学龙先生的经历。”

     黄学龙先生是位清末庠生,毕业于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优级博物科。当过国民革命军上尉军医。为人敦厚,见多识广,刚正不阿。五十岁开始专攻针灸学,首创将药物注射入穴位的方法及医理。一九三五年加入中国针灸学研究社,后任副社长。一九五零年回家自设诊所。一九五四年被聘为浙江省中医院特约医师,两年后入省中医研究所。晚年在浙江中医学院教授针灸学,在医界声誉卓著。一九五八年,退职回到故乡——东阳县湖溪镇黄大户村,开业行医。黄学龙先生特别推崇日本针灸家代田文志。他自己也着有《屠龙之术》、《十四经络疏解》等医学著作。

     “你寻找王冠千先生的时候,他家住在哪里?”海平问。

     “他住在永昌堡,与王昂千的故居同在一个大花园里。”我说:“他的家在花园底北侧,住房的面积不大,但是整理得井井有条,有许多针灸方面的书籍。”

     “王冠千先生对你的态度如何?叫你读什么书?”海平问。

     “他也像何黄淼老师这样热情,都能有问必答,”我说:“回答的问题也都言之有物,言之由衷。他推荐给我二本书,一本是承淡安的《中国针灸学》,另一本是代田文志的《针灸临床治疗学》。”

     “你从王冠千先生那里有没有学到什么绝招?”海平问。

     我笑了笑说:“绝招谈不上,我想应该是王冠千先生一种有效的经验吧。就是治疗面部与肩部的疾病,要在背部寻找异常的反应点。可以是压痛点、索状物、变色斑等,寻找不到,可以用酒精棉球在背部抹擦,一直到出现红斑点。然后用三棱针把它们点刺出血,再加以拔罐。”

     “你用过了吗?效果如何?”海平问。

     “我与父亲都反复用过,一般都有效。”我说:“个别的病人,疗效特别好,好得使你吃惊。”

     “说来听听,”海平说。

     “有一位大队干部,三十来岁。”我说:“平时体力劳动不多,在盛夏的双抢劳动中肩背部生了一个热疽而日夜不安,求诊于我父亲,父亲就用王冠千先生的经验,在患者背部十几个发红的斑点区刺血后拔罐,拔出大量暗黑色的淤血。过了一夜这个大队干部肩背部的热疽骤然消退,令人惊讶不已。”

     就这样,在日日夜夜的交谈中,我与海平加强了对彼此的了解,在情感上也渐渐地由年少时同窗之间的友谊变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那年九月上旬,我们根据事先约定的时间来到了管密村,海平以前来过这里,所以之前早就向我介绍过这里的风景地貌。他告诉我说,管密村从唐宋起就成了重要的水运枢纽,所以历史在这里造就了一个城镇般的村庄。清溪绕村,山围绕着水,水倒映着山,把管密村包裹在乱石穿天、古木参天的峡谷之中。在溪流的两侧,是连绵着几乎望不到头的竹林。叶茂管密的景色可能就是“管密村”命名的来因。村边有一座突凸的山峰拔地而起,在几近山顶的地方,天生一个贯穿整个山体的大岩洞。洞长20多米,高10多米,宽20多米。早晨日出时,太阳光从洞的东口贯透西口;夜深月落时,月光则从洞的西口穿过东口。有时候,人在洞中可以东边观日出,西边看月落,于是这里被称之为“洞光岩”。在洞光岩的对面,有一条瀑布从群山之中一个心形塌陷的岩石里怒吼狂奔而出,飞流悬空,水雾弥漫,溪流见底真是天设地造,美不胜收。

     我们在管密村好几户人家做家具忙得不亦乐乎,虽然口里天天唠叨不停,然而却一天也没有空闲的工夫去看看洞光岩与大瀑布。

     九月中旬,连续下了几天的大暴雨,山洪猛涨,大溪河之间的矴步被汹涌的溪水淹没在下面,一般谨慎的山民都不敢出山。

     当时,我们做油漆用的原料已经不多了。正因为这一场大暴雨,出去的道路被淹,不能及时下山去购买。但主人家儿子的婚期在即,我们不能再拖延了,因此决定冒险下山去购买油漆用的材料。

     每次下山购买东西我们都是两个人一起去的,因为从这里一直到光泽县城有六十多里,徒步行走来回要十多个小时。一路上,行人稀少,也没有客栈商铺,如果单身一人前往既危险又过于劳累。再加上油漆材料购买回来以后,整个行李的重量起码有二三十斤,一个人负重前行是非常吃力的。但是这一次由于手头工作十分繁忙,只能一个人下山,另一个人要留在主人家追赶工期。按理说,海平手艺好,工作效率高,应该留下来完成油漆家具的业务,而这些打杂的事应该由我去干。然而海平的决定却相反,要我留下,他自己一个人独自下山。他认为,我对这一带的地形地貌不熟悉,体力比他差,社会经验不足,在这样恶劣的气候条件下出门购物他不放心。

     在这个关节眼上,他这样做,让我感动,但也让我感到很内疚。因为我常常因为他的性格偏于内向而产生误解,也由于他精于细密计算与过于严谨的态度与他多次顶牛。

     第二天,我醒来时发现海平已经出门了。我赶到溪边一看,在清晨的疾风骤雨中,只见溪水依然湍急,一个个的矴步被流淌的溪水淹没在下面难以看见。假如是我去的话,我心里真的有点胆怯,然而海平却已经毅然地下了山。

     早餐以后,我准备给家具进行第二次上油的工作。当我来到油罐子面前,发现油罐子里覆盖在调和油上面的油纸不见了,抬头后才看见原来覆盖在调和油上面的油纸已经被海平整整齐齐地折叠包裹成一个小油包,并且用一条白白的麻线一圈一圈地扎紧高高地悬挂在油罐子上方的铁钉上。我看着这个黄黄的小油包,一条白白直线,一圈一圈麻线的扎口,就像看到一个精致的艺术品。海平在百忙之中还是这样有条不紊地做好油漆前的准备工作,让我的内心有极大的震撼。每次上油之前他都是这样做的,他说这样的处理不会浪费一滴油漆。由于他的作法和我潦草散漫的习性不契合,对他这种斤斤计较的态度我非但不认同,反而认为他太执著于注重事情的细枝末节,过于繁琐。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了特别的感触,内心被这个黄黄的小油包与一条白白的直线震住了。我从他一丝不苟的工作作风中,骤然发现自己与他的差距。

     海平不在,我一整天都在惶恐不安之中度过。天空仍然一片阴霾,飞雨飘零。下午有一段时间雨停了,微弱的阳光将迷漫着的浓浓的云层拔开了一片。然而“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但愿老天爷不要再让大雨洒落下来。我猜测他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但愿归途上没有什么障碍。天暗了,他还没有回来,风雨已经停歇了下来,但我的心一直悬挂着,时不时地出门张望。一直到了八点多钟,随着一声字正腔圆的“我回来了!”海平风风火火地挑着一担用油布裹扎得严严实实的行李大步流星地闯进了大门。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风餐雨沐,长途奔波,海平依然精神焕发,说起旅途上的磕磕碰碰依然谈笑风生。

     那天夜里,又是大雨倾盆,电闪雷鸣。海平鼾声大作,酣睡达旦。

     我目睹了这一件事情的始末经过,感受到了海平在艰难困苦中能够怡然自得的胸怀,渐渐地走近了他的内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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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摘自娄绍昆著《中医人生》,由中国中医药出版社授权中医书友会(微信号zhongyishuyou)发布。尊重知识与劳动,转载请注明出处。】

     中医书友会第258期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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