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各家学说,别被特色蒙了眼
2016/5/17 中医书友会

    

    中医书友会第973期

    

     作者/张英栋

    

     无执故无失(3)——“名家”皆不偏

     古代医家能经历漫长的岁月,流传至今的能有几人?《中医各家学说》教科书中的历代医家,是经历了怎样的偶然和必然,才有资格展现在当代人眼前的呢?

     学习中,我一直带着这样的问题。

     于是当有研究各家学说的学者对我说,“中医各家学说”应该叫做“中医名家学说”的时候,我欣然认同。这位学者还告诉了我另一个观点:“研究各家、研究流派,不仅要看其不同,更要寻找其相同点。”这个观点也为我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通往古代医家、中医各个流派核心观点的窗户。

     认识问题需要智慧,有的时候,别人不经意的一句话,就可以点亮我们认识问题的智慧,帮助我们换个角度,更接近历史和现实的真实。我非常感谢这位学者,经由他的指点,我看到了我之前没有看清的真实。

     看到偏,我们学习的是各家;看到不偏,我们才能看到真实的名家。

     看到偏,我们是要区别各家的不同;看到不偏,我们才能看到古圣先贤的高度。

     本文将以偏与不偏这个视角,来试着还原古之大家的思维之一斑,希望对于今天的中医同道成才会有所助益。

     先来谈不偏

     中医学术史上有一种说法,医之流派起源于金元。金元四大家,其理论多为纠偏而作,过正才可矫枉,所以从理论来看他们却好像是偏的。但实际上,其实践并不偏:

     刘河间立论主寒凉。而实践中“对附子、干姜之类的温热药物不是拒绝使用的。后世有人对他的《黄帝素问宣明论方》中记载的350首处方进行了统计、分析,发现其中使用寒凉药物的比例只占到1/6左右,而对附子、官桂、细辛、肉豆蔻等温热药的使用却为数众多,且颇具心得。”

     张子和立论主攻邪。而实践中“并不反对正确进补。他说:‘凡病人虚劳,多日无力,别无热证,宜补之。”在《儒门事亲》卷十二的171首处方中,具有进补功能的处方计51首,占内服处方总数的1/3;在卷十五的173首处方中,具有进补功能的处方计58首,占内服处方总数的1/3强。他还搜集、总结、创造出大量的食补处方,如生藕汁治消渴、粳米粥断痢、 冰蜜水止脏毒下血、猪蹄汤通乳等。

     李东垣立论主补土。而实践中“在脏腑标本、寒热虚实的辨证中……创造出许多对后世影响重大的祛邪良方。在他的著作中,治疗湿热下注的凉血地黄汤、治疗咽喉肿痛的桔梗汤、治疗心胸热郁的黄连清膈丸等,显然都不是以补脾为主的。在他的学说中,补与清、补与消、补与下不是绝对对立的,而是在‘和’的基础上彼中含我、我中有你……”

     朱丹溪立论主滋阴。而实践中“从未废弃对温热药物的辨证应用。他主张以气、血、痰、郁、火论治,辨虚实顺逆,寒热往复,在很大程度上中和了攻、补两大学说的精华。在《宋元明清名医类案正编·朱丹溪医案》一书所治之病的117案中,涉及的处方为54则,药物94味,其中寒凉药物的比例是有限的,而热、温成分的药物却占有相当大的比例。” (以上引文均出自温长路《我说中医》一书)

     每一个医家都会在《内经》中吸取营养,但其观点多不同、甚至相反;原因是《内经》作为一部论文集,其本身就有很多自相矛盾之处。理论的争辩围绕实际的话,可以使临证方向更明确,也可以使学问做得更严谨、视野更开阔。但理论的争辩脱离临床实践的话,就会流于空泛而显得苍白。

     中医学对人体长寿以及衰老的论述极为丰富,如:《黄帝内经》的肾精、气血说;《华氏中藏经》的阳气衰惫说;《千金翼方》的心力减退说;《养老奉亲书》的脾胃虚弱说;《寿亲养老新书》的气滞而馁说;《徐氏医书八种》的元气不足、阴虚生火说等等。均未能脱离“虚损”之范畴。当代国医大师颜德馨结合50年的临床实践,1980年初提出“人体衰老的本质在于气虚血瘀”新学说(见于《中国百年百名中医临床家丛书·颜德馨》一书)。颜德馨衰老理论别具一格,他是在临证实践的基础上提炼出来的,如果囿于既有的理论,只在故纸堆里找依据,怕是难有这样理论上的突破的。

     在为高建忠的《临证传心与诊余静思》一书所作的跋中,笔者曾写下这样一段话“……攻击是否在一个适当的位置?如果有所偏,应该及时调整,此所谓‘攻击宜详审,正气须保护’ 之意。有病就是身体偏了,没有矫枉过正的过程,就不会有复正的结果,但是纠偏可以,一定要明白你的最终目的是中,而不是过,所谓“执中以纠偏”是也……对于每个人治疗风格的形成:我认为不当有褒贬之主观先见。李东垣临证如此,张子和临证如彼,是因为所面对的患者不同……‘一类患者一类医’,在不断的磨合中,大浪淘沙,医生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这种风格会吸引、吸纳一类患者,这些患者又反过来强化了医者的风格,但同时却在滤掉另一类患者……想成为大医者,必须有更宽的胸襟、更高的视角。”

     争辩是可以的,但争辩的双方一定要对于各自观点的差异做客观的分析。争论的各方一定要意识到自己是偏的,切勿将在自己的患者群中得到的部分真理夸大成绝对真理,这样就可以对于别人的观点更加宽容。同时要理性地对待自己的偏,临证中执“中”以纠偏,在适合于自身之偏的患者群中要积极地发扬这种偏,让疗效向极致攀登;在不适合自身之偏的患者群中,要勇于承认自身之短,在别人的观点中寻找有益的启示,不断地减少自身的临证盲点。

     要宽容地对待不同的观点,这样才可以保持思维的宽度,在临证中面对疑难病时才可以有更多的思路;要尽量提升思维的高度,让不同的观点在新的高度上各自安于适当的位置,而不必互相攻讦。

     从更高的层面来观察,各家的观点其实并没有什么根本上的不同。其差异源于各自的实践的局限,和观察的角度不同。更高的层面可以让不同的角度一览无余,这样各家的观点就有了统一的可能。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用于学术进步的描述上是很恰当的,不断地面对“一山过后一山拦”的困惑,不断地进行“更上一层楼”式的攀登,当站在一个更高的位置回望时,你会发现所有的不同,所有的争辩都会以“众山小”的姿态各安其位。

     再来说偏

     王好古《此事难知?卷下》有一段很精彩的话:近世论医,有主河间刘氏者,有主易水张氏者。盖张氏用药,依准四时阴阳升降,而增损之,正《内经》四气调神之义,医而不知此,是妄行也。刘氏用药,务在推陈出新,不使少有怫郁,正造化新新不停之义,医而不知此,是无术也。然而主张氏者,或未尽张氏之妙,则瞑眩之药,终不敢投,至失机后时而不救者多矣。主刘氏者未悉刘氏之蕴则劫效目前,阴损正气,遗祸于后日者多矣。能用二家之长,而无二家之弊,则治法其庶几乎。

     作为易水学派的传人,王好古给我们留下这段平心之论,说明他有不偏的追求。

     但是他偏不偏呢?

     在那段话里,首先他看到了两位大家在后学者那里可能出现的偏——主张氏者,未尽张氏之妙,则瞑眩之药,终不敢投,至失机后时而不救者多矣。主刘氏者,未悉刘氏之蕴,则劫效目前,明损正气,遗祸于后日者多矣。

     王氏看到了两位先辈可能被误读的倾向,于是提醒大家,如果能不偏,则学习张元素能尽张氏之妙,则瞑眩之药也是敢投的,这样可以抓住治疗疾病的有利时机,积极地治病;而学习刘河间能学到精髓,就不会劫效目前,阴损正气,越学得深入越会注意人体正气,最终的效果要靠关注人来实现,这正合《内经》“大毒治病, 十去其六”之意。

     学习张元素,没有学到家,容易四平八稳,坐失良机。

     学习刘河间,没有学到家,容易劫效目前,遗祸后日。

     王氏承认两位大家的偏,这是理性的。但是其对张元素的认识在“道”的层次——“张氏用药,依准四时阴阳升降,而增损之,正《内经》四气调神之义,医而不知此,是妄行也。”而对于刘河间的认识却还停留于“术”的层次——“刘氏用药,务在推陈出新,不使少有怫郁,正造化新新不停之义,医而不知此,是无术也。”这体现了王氏的局限。

     张氏所主在恢复体内的“春夏秋冬”,是道。

     河间所主在恢复气机的“升降出入”,又何尝不是道?

     易水学派有道有术,河间学派也有道有术,才应该是更客观理性的治学态度。

     偏显示了认识问题的角度不同。

     而不偏体现的则是大家的基本修养。

     对于古代医家的认识,是看到偏,还是看到不偏,还是两者都能看到,也在预示着我们自身可以达到的高度。

     攻补之道不偏

     对于补之道,大家能认知的多。但是对于攻之道,当今能认知的却不多。

     对于攻与补两者的关系,攻邪大家张子和在《儒门事亲》中,把谷肉果菜之补,形象地比喻如德教,汗下吐之攻比喻如刑罚:“德教,兴平之梁肉,刑罚,治乱之药石,……及其有病,当先诛伐有过,病之去也,粱肉补之。如世已治矣,刑措而不用,岂可以药石为补哉?”

     张氏认为在一般邪去正虚的情况下尽可能少用、不用药物,而采取谷肉果菜之属来补虚复损。这是因为,各种药物,无不具有一定的毒性,久服之后,些微之毒亦能在体内蓄积而成“药邪”,破坏人体正气的状态。“凡药有毒,非止大毒、小毒谓之毒。虽甘草、人参,不可不谓之毒,久服必有偏胜。气增而久,夭之由也”。偏性很弱的药都可以成为“药邪”,更何况乌附丹石硫黄等“偏性”大的药以为补,其毒就更严重了。

     而且,张子和主张“当补之以食,大忌有毒之药”。主张“病蠲之后,莫若以五谷养之,五果助之,五畜益之,五菜充之,气味合服之,以补益精气”。并强调食物调养必须在攻邪之后,以恢复身体健康,提出“养生当论食补”的著名观点。他还提出谷肉果菜应“相五脏所宜,毋使偏倾”,也就是说,谷肉果菜的偏性也需要注意。

     攻邪大家,不知补吗?很难想象攻邪大家会如此细腻,这还称不上攻邪之道吗?

     张氏食养补虚的观点,也体现在对胃气的重视,认为人身精气由饮食五味所化生。“人之四季,以胃气为本,本固则精化,精化则髓足”,所谓“水谷入胃,脉道乃行”。其擅于以药石攻邪之后,采用“粥食调养”的方法,确实有苏醒胃气,恢复健康的效果。

     攻邪的目的是什么呢?目的是“善用药者,使病者而进五谷,真得补之道也”。

     张氏慎用药补法,主张“治病当论药攻”,用汗吐下三法以祛邪,其目的为了使“邪去而元气自复” ,去邪是扶正、复正的一种积极措施。

     并且张氏曾说:“予亦未尝以此(攻)法遂弃众法,各相其病之所宜而用之”,“岂有虚者不可补之理?”,“予岂不用温补?但不遇可用之证也”。可见,他主张攻邪亦不废弃补养正气。他只是反对滥用补药。由于庸医温补成风,张氏用补十分谨慎。他认为“必观病人之可补者,然而补之”,“惟脉脱下虚,无邪无积之人始可议补”。在《儒门事亲》中,其实也记载了许多用补的病证。

     张氏在《儒门事亲》中写了“推原补法利害非轻说”一文,意欲使医者认识滥用补药造成的危害。他说:“论者尝知补之为利,而不知补之为害。”这些都有其时代特点,受晋唐之士大夫炼丹服石之风的影响,以“燔针壮火,炼石烧砒,硫姜乌附”为补,其害甚大。因此,张氏力诫世人,不可滥用补药。

     对邪积未去的病人,张氏认为应“以攻药居其先”,邪未去而先投补,则无异以粮资寇。 “若先论固其元气,真气未胜而邪已交驰横鹜而不可制”。无疑这也是针对时医“当先固其元气,元气实而邪自去”的论病观点而提出的。如治李德卿妻,因产后病泄一年,四肢疲乏,诸医皆以其病羸而断为死证。张氏以邪气克土。先用舟车丸、无忧散下,又复以导饮片,后以胃风汤调理而恢复健康。本案病人已至羸弱不起,张氏因其邪积未除,仍不议补,而以攻药居先,邪除病去,遂以健脾和血而安。

     如上所述,张子和并非不识补的孟浪之人,而是识补、用补、在攻时时刻斟酌是否“攻之得法、补之有道”的大家。

     不能认识其大家真面目,固守自己一得之见的,才是不能得道之人。

     再说不偏

     前文说了张子和是一个容易被误解的大师。那为什么他容易被误解,而同为金元四大家的朱丹溪也推崇攻邪之吐法,却没有被误解呢?

     笔者认为是表达的分寸问题,这也是当代学者需要提高的修养之一。

     朱丹溪是金元四大家的最后一位,也可以说是一位集大成者,其主张“水善火恶”、“阳有余而阴不足”,可以说有坐井观天之嫌,但是他把讲理和不偏做得很有分寸,不容易被人像攻击张子和那样去误解,这是学者需要注意的。

     丹溪有一论记载:观罗先生治一病僧,黄瘦倦怠,罗公诊其病,因乃蜀人,出家时其母在堂,及游浙右经七年,忽一日,念母之心不可遏,欲归无腰缠,徒而朝夕西望而泣,以是得病。时僧二十五岁,罗令其隔壁泊宿,每日以牛肉、猪肚甘肥等,煮糜烂与之。凡经半月余,且时以慰谕之言劳之。又曰:我与钞十锭作路费,我不望报,但欲救汝之死命尔。察其形稍苏,与桃仁承气,一日三帖下之,皆是血块痰积方止。又与熟菜、稀粥。将息又半月,其人遂如故。又半月余,与钞十锭遂行。因大悟攻击之法,必其人充实,禀质本壮,乃可行也,否则邪去而正气伤,小病必重,重病必死。

     “攻击宜详审,正气须保护”,朱氏于此补充了张子和的攻邪经验。

     桃仁承气,一日三帖。猛攻无疑,但是不动声色地藏于饮食疗法、情志疗法之内,并且对于攻击之法采取的是欲扬先抑的语气——“大悟攻击之法,必其人充实,禀质本壮,乃可行也”。

     喜补而恶攻,喜温而恶寒,这是人之常情。

     不讲理的医者,因为不需要讲理,所以可以不多留意。真正希望成为讲理的大家,于此就不得不留意,表达时的分寸,讲理要做到耐心、“不偏”、“不张扬”,这是需要注意的。【中医书友会(微信号zhongyishuyou)编校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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