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雅欣:琴——冷艳寒香腕底生【诗说古乐】
2015/6/23 子曰师说

     【诗说古乐·琴】

     冷艳寒香腕底生

    

     (一)琴之乐教

     “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白居易诗里描写的这种丝弦与桐木造就的乐器,古韵声幽,器型简约,就是古琴。

     古琴,雅称七弦琴,其实它更本真的名字,就叫“琴”。为琴冠上“古”之前缀,是近代以来为了区别钢琴、提琴等众多涌入中国的西洋乐器名称。而在中国文化里,中原古乐大多都是以一字命名,比如:琴、瑟、筝、笛、箫、埙等。而像琵琶、二胡称谓的,是由西域传入的外来乐器,而后在中国落地、发展,逐渐也成为了中国传统民乐。

     琴,作为不折不扣的中国自有古乐代表,在这种乐器身上,承载有非常典型、非常浓厚的中国传统文化理念。所以,古琴才能被誉为是“琴有九德”、才能被看做是“乐以和情”、才能被定为是文人四艺“琴棋书画”中位居首位的一种必要修养,——因为,琴超越其他乐器的文化厚重处就在于,它不仅是中国古典乐器的代表,更是中国文化精神的象征。

     最为明显的体现是,在所有乐器里,唯有琴,能够不仅于对“琴技”的练习、更上升为对“琴道”的研习。“道”的层面,传递的就是精神气息、价值理念。

     那么,琴所承载的文化理念,具体是什么呢?究竟什么才是“琴道”的精神特质?

     琴在历史上的最重要功能,就体现为“乐教”的作用。周公制礼作乐,使华夏民族自周代开始,走入了礼乐文明的时代,走入了礼义之邦的进程。——而这“礼”和“乐”,是分为两部分的:

     “礼”是秩序的规范、等级的限定,是对外部行为的规定;“乐”是性情的调养、情感的弥合,是对内心世界的安顿。如果只有“礼教”而没有“乐教”,社会就会在彬彬有礼的表层下,由于等级秩序愈发严明而彼此情绪逐渐对立,“乐教”就是配合着“礼教”的硬性规定,能春风化雨地调和内心冲突、缓解对立矛盾,用音乐的教化养性和情,也就是:“礼以节人”,而“乐以和情”。行为有礼、内心安和、内外兼修,才是礼乐齐备的教养。

     《礼记·乐记》称:

     “乐在宗庙之中,君臣上下同听之,则莫不和敬。在族长乡里之中,长幼同听之,则莫不和顺。在闺门之内,父子兄弟同听之,则莫不和亲。”

     可见,中正平和、庄严醇厚的雅乐,无论进入宗庙、还是迈入乡里、或是走入家庭,它所要达成的效果,都是令各人和睦相处、令各阶级和平相安,以礼乐来和合天下。

     “礼”为秩序,“乐”为和谐;“礼”是社会制度的建立,“乐”是社会制度的维护;加礼以节人,“礼”是对外正言行,雅乐以和情,“乐”是对内调心性。 礼乐文明,就是塑造着社会秩序俨然而个人身心雅正的文明。

     这就是《礼记·乐记》中说的:

     “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

     所以“乐教”的重要在于:

     针对个人,乐是性情的冶炼,培养着心态阳光、培育着心性健康;

     针对家国,乐是社会的调和,安顿着情绪焦躁、弥合着对立冲突。

     乐教,微观而论,影响着个人心性修养;宏观而论,关系到国家礼乐文明。

     而乐教里的重要乐器,就是古琴,乐教里的重要音乐,就是琴音。

     要论琴能“乐教”的最重要精神意旨,就要分析琴不同于他物的文化气质。

    

     吴观岱(1862-1929)《绢本抚琴图》团扇

     (二)琴之和

     首先,琴传达的是“和”的品质。

     音乐的最高追求是能和于天地之间,那么与天地自然相和的音乐,自然也能熏染着人与乐声的相和。正如前文所说,“乐教”的目的是为了“乐以和情”,和养人们的心性。

     “乐者,天地之和也”,在琴曲中最体现“和”之精神的,是一首《平沙落雁》。《天闻阁琴谱》中对此曲的解说是:

     极云霄之飘渺,序雁行以和鸣,倏隐倏显,若往若来。

     《平沙落雁》此曲,写天地之物,绘自然之情,舒人心之畅,融人景于一。

     曲目开篇,极轻的几串泛音缓缓奏响,书写芦苇轻拂、沙远天高的水淡云清;而后顺滑的按音袅袅渐响,似有水漾云动,生机偶现;其后翩跹的旋律婷婷荡起,如水流荡漾而来,一波一波冉冉拉开天与地的画屏,展开一幅秋光散淡的闲远。画面中群雁上下往来,盘旋起落,有忽远而清鸣,有忽近而翩落,将天与地的界限涂抹得模糊浑成,恍若天地随雁群飘来荡去,雁群与天地淡成一色。

     而记录这一切的人,在这自然之中独立观景,又在自然之中融为一体。这首琴曲,就此表达出了中国人最高的道德追求:天人合一。

     《礼记·乐记》中称“大乐与天地同和”,《平沙落雁》就正是这样一种大乐。它用万物同乐的醉而陶然,徐徐淡淡地诉说着:是人书写了雁落平沙的生趣,是人歌颂了天地共融的恬淡,是人介入了其中,才把这本不出奇的单调景色,调画成为经典,成为永恒。

     但是,作为万物灵长的人却又把自己隐去了,隐于沙间水畔,隐于天高地阔。人将自然界的美隆重地推出,又把自己无限地退后,隐到一个沙粒一般不起眼的位置上,乐在其中,并不打扰大自然的歌舞。

     《平沙落雁》体现出的,是人与自然最和谐的相处,是天人合一的最佳德行。

     弹奏这样的音乐,自然感觉惠风和畅,自然而然养性和情。如同白居易另一首听琴诗《听弹古渌水》所云:

     闻君古渌水,使我心和平。

     欲识慢流意,为听疏泛声。

     西窗竹阴下,竟日有馀清。

     琴如流水,淌过心田,心绪平和,疏影西窗。

    

     《平沙落雁图》傅抱石(1904~1965)

     古琴在构造上,也充分体现着天人合一的价值观念。

     古琴的基本构成,是由琴面和底板两块木头合精而成,琴面拱圆,是为“天圆”,底板平坦,是为“地方”,天圆地方,阴阳相合;

     琴长约三尺六寸五,象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琴宽六寸,象征“六合”(东、西、南、北、上、下),容纳宇宙天地洪荒;

     琴面上十三点琴徽,代表一年中十二个月及一个闰月;

     七弦中,最初成型的五根弦是五行的象征,分属金、木、水、火、土,从音乐属性讲又是五音,宫、商、角、徵、羽,同时还表示了君、臣、民、事、物五个等级;而第六弦、第七弦相传为周文王和周武王后加,是文、武之声,也是君臣合恩的化身;七弦悬于琴上,亦是北斗七星挂在高空的象征;

     琴头上部称为“额”,额之下,一条架弦的硬木称为“岳山”,它在整个琴面中位置最高,确似山之高岭;

     根据《易经》,山泽必相对,而在古琴的构造上也充分印证着古人的这种宇宙观,“泽”即是琴轸部位的“轸池”,也是琴底部的两个音槽,也就是两个发声孔,其中位于底板中部、较大的一个称为“龙池”,尾部较小的一个称为“凤沼”。山泽相应,龙凤相对,这便是万象天地。

     如此看来,小小一具琴身上,有天、有地、有年、有月、有山、有水、有龙、有凤、有君、有臣、有文、有武、有时间、有空间。天地之道,万物之和,便是古琴的化身,亦是古琴的精神。

     更具深意的是,古琴琴型中最有代表性的“仲尼式”,以孔子的字来命名,这种琴型正是一个人直身而立的样式。——因此可以说,整架古琴,就是一个人;而整个世界,又都融合在人身里。琴所表达的融合精神,是中国人最理想的道德境界。

     琴和于人,乐和于天地,古琴,从构造上,到乐曲上,再到乐器属性上,都在体现“和”的精神。

    

     清《雍正行乐图·竹林抚琴》(局部)

     下面就再谈谈古琴的音色,又和于何种乐器。

     中国有个词叫“琴瑟相合”,是在用乐器的合奏来形容夫妻之间的和谐美满。可见,琴与瑟,向来就是绝好的搭配。瑟有二十五弦,与琴相比,是显得体盘硕大而音色嘹亮了。其实瑟的声音相对于其他乐器来讲,很是深沉馥郁,含蓄润美。钱起的诗说“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归来”,瑟的沉缓,竟能将南飞的大雁都感动唤回,可见其力。所以瑟在与音色较为单薄弱小的古琴合奏时,并不抢夺琴的风华,而是能玉润珠圆,铿锵和鸣。琴瑟相合,感情深沉而华丽。

     《诗经》开篇《关雎》便讲:“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琴瑟相调的美感,是君子与佳人岁月俱好的时光。而《诗经》另一首《女曰鸡鸣》形容甜蜜美满的夫妻生活,便说:“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筝与瑟构造相像,而且古筝在今日流传广泛。筝有二十一弦,因为声音亮丽悦耳,所以常作演出之用,甚为常见。筝和瑟体格相近,都是琴面宽大,琴体厚实,音域宽广,音色流丽。它们与古琴相合时,筝与瑟如广阔的水域,托起一叶窄窄的琴,载着琴鸣。水花跳荡,是音色翻飞,水波流淌,是乐声翩舞。同时,它们又如一片宽阔辽远的云朵,捧着明月一轮,琴声如月辉,清丽皎洁,轻盈冷艳,而筝与瑟宛如彩云,华丽铺开,云朵翩跹。古人说,“月宜琴声,春宜筝声”,由此可知琴之清冷,筝瑟之华彩。筝瑟合于琴,像绿水泛舟,像彩云追月,彼此间相得益彰。

     在著名武侠小说《笑傲江湖》中,金庸先生为令狐冲与任盈盈设计的二人仙境,便是于山间峡谷进行一曲琴箫合奏。而琴与箫的合奏,几乎可称是最佳和鸣。竹箫一响,袅袅娜娜,飘飘荡荡,悠悠渺渺缠上古琴的音线,时强时弱,半明半晦,真恰似绕指柔情嫣然绕梁,又可如风声低吼怒海暗涌,总之,它能依附于琴、衬托于琴,又可超拔于琴、润泽于琴,二者浑然天成,欲仙欲飞,气质相近,有如同出。

     风烟一楼箫,夜白凌露开,流光湿打过,三世旧尘埃。琴箫和鸣,有虚与实的相映,有软与硬的互衬。琴箫一出,宛如天成。

     除此以外,民族乐器中可与古琴合奏且能取得佳效的不在少数,笙、笛、阮、箜篌、琵琶、手鼓等都可作为琴的良伴。可见,古琴绝非一味的曲高和寡、冷硬僻涩。《小窗幽记》中说:“名琴为和友。”古人诚不我欺也。

     更有甚者,古琴与西洋乐器也可进行新颖而和谐的奏鸣。比如,用木吉他为琴曲《欸乃》伴奏,节奏分明,动感十足,意趣盎然的心情油然而生;用乐器之王钢琴为古琴曲《梅花三弄》伴奏,清新灵动,仿若天籁,似有暗香浮动之梅花盛开。2006年,中国与奥地利就曾联合发行《古琴与钢琴》特种邮票一套,可见这二者分别作为中西乐器里的王者,相互间亦有渊源可叙。

     古琴作为一种独具个性的、人类最为古老的乐器之一,与其他乐器的和声,却发生得自然而然。

    

     《听琴图》叶昀(1901-1983)

     在此,再用一首白居易的诗《清夜琴兴》来形容古琴的和情之品:

     月出鸟栖尽,寂然坐空林。

     是时心境闲,可以弹素琴。

     清泠由木性,恬澹随人心。

     心积和平气,木应正始音。

     响余群动息,曲罢秋夜深。

     正声感元化,天地清沉沉。

     琴曲恬淡,心头和气,月出闲远,林深寂寂。

     乐者,天地之和也。

     琴者,乐中至和也。

    

     《仕女抚琴图》清·费丹旭

     (三)琴之清

     第二,琴传递的是“清”的品位。

     有些乐器,会因为华丽而显得艳俗,会因为嘹亮而显得俚俗,会因为柔腻而显得媚俗。

     ——古琴,却会因为泠然古韵而更显清幽,如唐代刘长卿《弹琴》诗说: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七弦清韵,泠泠古声,这既是拒绝了浮华,也是选择了知音。

     ——古琴,也会因为素琴一张而更显清雅,如唐代刘禹锡《陋室铭》中说: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有识之士,优选的是素琴,清到极致,考究到极致。

     ——古琴,还会因为君子爱重而更显清高。如晋代阮籍《咏怀》诗里说: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当夜不能寐、独思徘徊的时候,高士只唤醒古琴对话,只唤起琴声为诉。

    

     清《胤禛行乐图之十二月令图·曲水流觞》(局部)

     而最能凸显“清”之格调的琴曲,要数一首《梅花三弄》。

     《梅花三弄》是古琴十大名曲之一,描写了寒梅在风雪中独开不败的风骨,搏击风霜、傲雪凌寒。它本源自东晋时期桓伊将军吹奏的一首笛曲,笛吹梅心,寒玉冰心;后来这首笛曲改编为了古琴曲,琴声泠泠,腕底生香。

     所谓“三弄”,是指曲中同样的一段旋律,在不同的徽位上分别演奏了三遍,由于音高不同,这“三弄”的音色、气韵、描写场景、思想情感也都不尽相同,在《梅花三弄》中,一弄比一弄的弹奏更为激烈,似是一阵比一阵更强的风雪来袭,似是一次比一次更清奇刚毅的寒梅吐韵。

     而这“三弄”的旋律,被作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国之声”的开篇音乐使用。梅花绽开时的悄语,转化为电台的开篇问候,由广播媒体撒给大地一片梅香。

     其实在古琴曲《梅花三弄》的描写中,无论是梅香、还是梅影,无论是梅树风姿、还是梅花翻飞,无论是梅开一树、还是梅园一片,甚至是那与梅共舞的风雪之夜,全都在激荡着一种共同的气韵,就是一份“清气满乾坤”。清,用这一个字就可以提炼《梅花三弄》整曲。

     梅的品性就是清奇,所以选择凌寒成长;梅的品性就是清贵,所以不与群芳斗艳;梅的品性就是清雅,所以不屑花团锦簇;梅的品性就是清灵,所以如空谷幽兰。孤独又充满灵性、矜持又引人向往,这就是长期以来,梅展现给世间的性情,这就是中国人给梅贴上的文化标签。

     有了这样的品性印象,梅吸引的便都是与它气场相投的知音:

     比如,梅与清丽明月的交相辉映,人们说那是“梅影瘦,月朦胧,人在广寒宫”;

     比如,梅与清淡水墨的气韵一致,人们说那是“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

     比如,梅与清灵碧水的相互衬托,人们那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比如,梅与清洁冰雪的魂魄相依,人们说那是“狂飙过尽绝胜处,凌寒飘香九千里”……

     人们于是创作了这一曲《梅花三弄》,所弹的就是一份清朗。

     清,是梅花的文化意义和人格范式。如王冕《墨梅》诗中称:

     不要人夸颜色好,要留清气满乾坤!

     不肯媚俗,不肯变节,梅花这份清正倔强,从雪雨风霜的包围中清越而出,使寒梅一下子就恒定为君子之德的榜样。

     梅花,含清气而来,乘清风而去,清正其外,清白其内,它能如毛泽东《卜算子》词所说,在“已是悬崖百丈冰”时,是“犹有花枝俏”,能“待到山花烂漫时”,也是“她在丛中笑”。梅花笑得那么从容自得,是因为她从来到去、从开到落,都清心正骨。

     所以,潇洒弹一曲《梅花三弄》,清正心骨,清白心台。

     而对于做人来讲,品性为清者,不惧外界是否浑浊污染,他走过的地方,必留下浩然清气。就像梅,不论高挂枝头还是坠入泥尘,都惠赠给世间清香,这就是宋代陆游《卜算子》词所说: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清者自清,无论身前身后。

     所以,从容奏一曲《梅花三弄》,清雅心间,清澈世间。

     清的品位,更是一种对美的领悟力、对文化的认知度。而梅之清,就是一种典型中国文人化的品位,是一种内敛而不张扬的、纯净而不媚俗的、返璞归真而不希图热闹的、超凡脱俗而不人云亦云的审美价值取向。

     中国式知识分子,爱的不是富贵牡丹,是清雅白莲、是清瘦菊花、是清玉寒梅,爱的是那清茶一杯的品味力、爱的是那清风一缕的感受力、爱的是那清弹一曲的鉴赏力。清,因为纯粹到极致,所以要求物品的绝对完美、要求人的精深懂得。清,成就的是某样物与某个人之间如同知音一般的邂逅和对话。

     梅花清丽,幽然静放,香不可与桂花比浓、朵不可与牡丹比大,但风骨堪与松竹交友、内劲堪与风雪对话,它选择在岁寒出动,这就是它的品位倾向,爱清歌,不爱甜曲。

     品位为清者,懂得阅历四季之后,舍春之嫣红、夏之浓翠、秋之灿金,留冬之净白如玉。清清我心,君子之品。

     所以,幽然闻一曲《梅花三弄》,清灵心性,清纯品性。

     明代的《伯牙心法》中是这样精准地形容琴曲《梅花三弄》,说:

     梅,为花之最清,琴,为声之最清,以最清之声写最清之物,宜其有凌霜音韵也。

     琴声清越,泠然不腻,花开清奇,淡然不争。一曲《梅花三弄》,是琴对梅花的赞许,也是梅对古琴的答话;是梅花借用七弦讲着一首自述长诗,更是古琴借用此曲书写一部自我传记,而名字,就叫“清气满乾坤”。

    

     《临流抚琴图》(宋·夏圭)

     唐代常建体会到的清清琴韵,是这样记录在诗篇《江上琴兴》里:

     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

     泠泠七弦遍,万木澄幽阴。

     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

     始知梧桐枝,可以徽黄金。

     江心清水,云心清风,弦可清心,琴可洗心。

    

     《伯牙鼓琴图卷》元·王振鹏

     (四)琴之静

     第三,琴传送的是“静”的品格。

     古琴既然是乐器,必然是要以声夺人的。但是从美学角度讲,古琴,抛开乐器的性质不谈,也足以是一件静物,令人赏心悦目。

     静物,不声不响陈于某处,便具有着强大的观赏性。琴体由杉木或桐木而制,七弦用钢丝或蚕丝而成,琴身一米余长、一掌余宽,周身涂漆,通体沉郁。深色的面板托起银亮的琴弦,如一叶小舟荡在江流,泽泛莹润,古意盎然。便是静静摆在那里,就好似有着无数的神秘和古意藏于琴体之内,望上几眼,也要将人吸了进去。

     比如白居易在不记录听琴感受、而叙述对琴经历时,《对琴待月》诗里就这样说过:

     竹院新晴夜,松窗未卧时。

     共琴为老伴,与月有秋期。

     玉轸临风久,金波出雾迟。

     幽音待清景,唯是我心知。

     一床古琴,一窗明月,静了秋夜,懂了心事。

     古琴就拥有这样一种沉静的力量。即使是奏起声来,那琴声也并不是促人激动的,而是,幽幽沉沉、悠悠润润,能让心神凝注,能让时空凝固。

     这也体现了乐器客观上的不同特性。比如,同是弹弦类古乐器,古琴与古筝相比:琴的音量小,只宜斗室之内三五好友雅集;筝音量大,可供热闹集会百十之众远闻。筝音色丰富,倍显动听悦耳;琴音色单薄,更宜细听浅唱。

     所以王维《酬张少府》诗中说他隐居好静的时候,唯有古琴相陪左右: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琴虽以声夺人,却非以声媚人。

     也由于这份心静的意境,所以古琴和寡、所以古琴势微、所以古琴为人所少见……自“五四运动”之后,西洋乐器大量涌入国内,古琴逐渐偏离主流,湮于悄然。然而百年来,古琴虽仅是不急不躁地沉静置于声色背后,却从未由此中断。似乎琴本身,就悄然携有一份海阔天空的气度。澹泊反而明志,宁静得以致远。

     这种特质,与它内敛而沉稳的器型也是同脉同息的。美以赏心,静以洗心。

     这份静,不是刻意为之的造作,不是压低声音的屏持,也不是放缓节奏的疲软,而是静水流深,是古琴与生俱来的一种气质。

     琴意的和润、清幽,造就了它静水流深的独特气韵。

     就好像王维《竹里馆》诗里的静谧幽雅,有禅意、有深意、有古意: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琴韵的以静制动,就像一个内心真正沉稳的人,无论嬉笑怒骂,一举一动都会张弛有度,有礼有节。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琴声起伏,而不躁动。

     琴音起落,似静影沉璧、月影沉入水底。玉一样流转光鲜的良夜,从不像日头那样高高宣扬,只是安宁地流光溢彩。

     琴声开阖,如兰在空谷,若无人欣赏,就独自芬芳。兰的盛开郁郁葱葱,却从不招摇。兰以绝对的静默,演绎了绝对的丰泽。

     白居易确有《听幽兰》琴诗说:

     琴中古曲是幽兰,

     为我殷勤更弄看。

     欲得身心俱静好,

     自弹不及听人弹。

     琴静如兰,不图娱人,琴静如夜,不求热络。它也要求琴人熏染内心的宁静洒然,开出一场自我的丰盛。

    

     《幽篁坐啸图》清·禹之鼎

     有人的观点说,与“娱人”的器物相比,古琴这件乐器是更适于“悦己”的。

     能享受悦己的过程,是因为爱琴的人懂得琴,懂到不需硬要拉上掌声的陪伴。当他奏曲,已是完成了内心的盛典,不必恳求听众的参与和肯定。琴,于他们,是能够对话的朋友,不是用来炫耀本领的工具。旁人无需评论七弦太冷还是韵调太薄、无需苛责技巧太少还是音量太弱,因为它本就不是一件要刻意取悦的乐器。

     如静夜开在春山的百合不在意有谁观赏。一花一世界,丰盛的意境已是完成在指端掌下、心间物外,何惶他人评说!

     弹一张琴,有时候不需要听众的回应,甚至不需要听众的在场,有人无人,都用真诚与琴对话。

     在喧闹里,奏琴者依然那么孤独,因为他与琴完成于指尖的默契交流不会有第二人能够体会。

     在寂静里,琴者却依然那么狂欢,因为他与琴完成于心神的华丽对答让生命丰满如斯。荡气回肠处可如夜静更深,声微细静时亦如百花齐馨。

     闹中取静,静中有景,我行我素,以静制动。这是一种自信满满的低调,也是一种默不作声的高调。

     但是琴并非个性冷僻,它又可以平易温和地贴近每一个人。无论技艺高低,但凡抚琴,与弹奏其他乐器相比,都更容易获得一份平静而幽古的美好。

     那一刻,心灵澄澈而霎然通透,不再需要计较掌声的多少。因为琴者已经感受到了旁观者所无法体会的、琴的语言。这种力量,上手即知,那应当是属于琴的,一份古老而神秘的气韵。

     真水无香,大美无言。最美的东西,自身往往不会张扬,从不需要过分张扬。

     古琴的曲风格调,往往不推崇急和重,而重在情和味。这恰恰是古琴的味道所在。它在弹拨之间可以从容间歇,宛若是留待手指的呼吸、心情的释放。而在这瞬息的无声之际,正是弦外之音冉起的片刻,用短暂的静默给出听者一个空间、一个余地、一个不确定性,让人的心扉开启,在独属于自己的精神花园里,勾画翩翩的景象、释放款款的律动。一首琴曲,往往是一份灵魂的洗礼体验。

     就像绘画布景中的留白,用大片的空白成就了画笔之外的广阔空间;就像书法笔迹中的断缺,用时断时连的笔触构成了内在的气脉流动。

     而在琴曲里,并不紧锣密鼓声声不绝的调子,用余味深长的停音歇音,悄悄叩开心门,直入内怀。

     古琴在众多的艺术形式中,要属偏于宁静的形式。琴的气场,更倾向于,是静中呈现出的美感。

     白居易诗《船夜援琴》里亦有过静夜生香、仿若花开的体验:

     鸟栖鱼不动,夜月照江深。

     身外都无事,舟中只有琴。

     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

     心静声即淡,其间无古今。

     于热闹中听安静,古琴携带着它的幽古、高远、安详、深刻,以及善于融合的品格,在这个喧嚣浮躁的时代里,体现着它独特的怡情功效。

    

     《月下抚琴图》明·张风

     (五)琴之意趣

     能和于情、能清于性、能静于心,古琴冶炼人的一份雅正之气。所以古人会有“君子之座,必左琴而右书”和“君子无故,不撤琴瑟”的说法。

     琴给人的是修养,是品位,是在培养人的一颗“琴心”。对于大多数人来讲,能怀有“琴心”、能领悟“琴意”,是比精湛的琴技、比深奥的琴学,更为有用的“乐教”。

     那么,“琴心”是怎样的世界?“琴意”要如何去开启?

     古人至少已经给了我们一点提醒:仅于技巧而言,它并不是叩开“琴意”大门的名片。

     苏东坡曾诙谐地表达:

     若言琴上有琴声,

     放在匣中何不鸣?

     若言声在指头上,

     何不于君指上听?

     可见,琴意不在人手,甚至也不在琴鸣。那么,在哪里呢?

     倒是陶渊明用一张“无弦琴”道破了真谛,他说:

     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陶渊明的诗里指出,琴翁之意可以不在弦,而关键在于能够识得“琴中趣”。而琴趣,其实也就是情趣。

     情趣反应的,是文化修养的优劣,是品位境界的雅俗,是艺术领悟的高低。

     琴趣几何,将芬芳心台;反之,心境几何,将左右琴趣。

     琴趣,这才是生长在古琴幽香的花园中,最本源的那朵花。

     有些人习琴多年,可能曲中还是缺乏灵性与意境,那么,就是与“琴趣”这朵花终年不遇,就是“琴心”的意境相去甚远。

     弹琴的最高意境,当是明代著名琴论著作《溪山琴况》里面说的:

     澄然秋潭,皎然寒月,湱(huò)然山涛,幽然谷应,始知弦上有一种情况,真令人心骨俱冷,体气欲仙矣。

     内心澄澈,琴心清和,奏响的不再是尘俗之音,而有月朗风清,海远天淡,潭深谷静,荡气挥豪之浩然。

     心和琴远,天高地阔。

    

     《携琴仕女图》清·黄慎

     古琴在过去,被看作是极雅的艺术,在声乐齐轩的庄严庙堂上领衔而鸣,在文人四艺的排行中稳居榜首,在历史传说的动人篇章里频频现身。

     古琴在今天,应被当作是一种与生命气韵相连的生活方式。怡情养性调理身心,提升修养优化人生,平等对话左右相伴,是朋侣,是益友,是良伴。

     古琴,是凡人的雅器,或者,是雅人的凡器。

     《长物志》里说:

     琴为古乐,虽不能操,亦须壁悬一床。

     这样看来,不奏琴而只赏琴,也是一种爱琴方式,这种方式虽减弱了古琴的音乐功能,却强化了琴的美学价值。同时,这也给我们当今的时代以启示:今人亦可效仿《长物志》的情趣,不必人人都要操琴习练才算修养,只要是美的享受和表达,那么,不拘是以琴做装饰、还是做乐器,不论是以琴怀旧调、还是赋新声,——只要能怡情养性,即是琴心的获取和琴意的探寻。

     最后,以李白《听蜀僧浚弹琴》中书写的琴心洒然,来作为本文的琴旅收梢: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古琴面板由桐木或杉木制成,七弦泠泠,凝然古意。三尺枯桐拂手沾,月入冰弦,玉种七川。

     古琴徽位一共十三点,泛音如天籁之声,滑音如人语之声,散音如大地之声。腕底香声拢轻寒,素指蝶翻,徽点十三。

     古琴音色偏冷,音量偏小,韵调偏古,情致偏幽。八音奏和总含烟,夫子幽兰,戍客关山。

     古琴历史四千年,古曲三千首,曲尽春秋,弦动古今。游拨雨丝湿流年,往事清弹,旧日风烟。

     韵和音谐,琴心雅正,清清远远太古声,冷艳寒香腕底生。

    

     《听琴图》宋 赵佶(局部)

     作者介绍:

    

    


     曹雅欣,中国文化网络传播研究会副秘书长,“子曰师说”微信号、“学习经典”微信号创始人。

     青年文化学者。独立撰稿人、文化主持人、国艺解说者。

     光明网“醉中国”专栏作者。代表作有《国学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等图书。其“国学与时政”系列文章,分别被全国上百家主流网站广为转载。

     策划并撰写了“琴梦中国”系列作品,包括《琴梦红楼》《琴颂诗经》等。

     “国艺解说”是曹雅欣首创的一种讲与演并重的、多种艺术形式结合的文化传播方式。在“琴梦红楼”、“琴颂诗经”琴歌艺术音乐会中,担任每场音乐会的文化主持。

     始终致力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当代传播,把国学、国艺做时代性解读。

    

     本文主体部分发表于光明网专栏“醉中国”的子栏目“醉艺述”。

     “醉中国”发布名称为:

     [醉艺述·诗说古乐系列] 琴:冷艳寒香腕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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