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中的梅香【诗“书”礼乐】
2015/12/11 子曰师说

     林清玄

     一个有钱的富人,正在家院的花园里赏梅花。那是冬日寒冷的清晨,艳红的梅花正以最美丽的姿容吐露,富人颇为自己的花园里能开出这样美丽的梅花感到无比的快慰。

     突然,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富人去开了门,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在寒风里冻得直抖,那乞丐,已在这开满梅花的园外冻了一夜,他说:“先生,行行好,可不可以给我一点东西吃?”

     富人请乞丐在园门稍稍等候,转身进入厨房,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饭菜,他布施给乞丐的时候,乞丐突然说:“先生,您家里的梅花,真是芳香呀!”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富人呆立在那里,感到非常震惊。他震惊的是,穷人也会赏梅花吗?这是自己从来不知道的。另一个震惊的是,花园里种了几十年的梅花,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闻过梅花的芳香呢?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以一种庄严的心情,深怕惊动梅香似的悄悄走近梅花,他终于闻到了梅花那含蓄的、清澈的、澄明无比的芬芳,然后他濡湿了眼睛,流下了感动的泪水,为了自己第一次闻到了梅花的芳香。

     是的,乞丐也能赏梅花,乞丐也能闻到梅花的香气,有的乞丐甚至在极饥饿的情况下,还能闻到梅花清明的气息。

     可见,好的物质条件不一定能使人成为有品位的人,而坏的物质条件也不会遮蔽人精神的清明,一个人没有钱是值得同情的,一个人一生都不知道梅花的香气一样值得悲悯。一个人的品质其实与梅香相似,是无形的,是一种气息,我们如果光欣赏花的外形,就很难知道梅花有极淡的清香;我们如果不能细心地体验,也难以品味到一个人隐在外表内部人格的香气。

     最可惜的是,很少有人能回观自我,品赏自己心灵的梅香,大部分人空过了一生,也没有体会到隐藏在心灵内部极幽微,但极清澈的内心的芳香。

     能闻梅香的乞丐也是富有的人。

     现在,让我们一起以一种庄严的心情,走到心灵的花园,放下一切的缠缚,狂心都歇,嗅闻从我们内心中流露出的梅香吧!

     人生就是这样:你的物质生活可能很贫乏,但是只要有心灵的纯净、清明,那么你就是富有的——精神上的富有。扫净心的蒙尘,找到真实的自我,你就会闻到发自自身的人格香气。

    

     余秋雨

     一

     人真是奇怪,蜗居都是纵横千里的遐想,而当时我在写各地名山大川游历记的时候,倒反而常常有一些静定的小点在眼前隐约,也许是一位偶然路遇的老人,也许是一只老是停在我身边赶也赶不走的小鸟,也许是一个让我打了一次瞌睡的草垛。有时也未必是旅途中遇到的,而是走到哪儿都会浮现出来的记忆亮点,一闪一闪的,使飘飘忽忽的人生线络落下了几个针脚。

     是的,如果说人生是一条一划而过的线,那未,具有留存价值的只能是一些点。

     把那些枯萎的长线头省略掉吧,只记着那几个点,实在也够富足的了。

     为此,我要在我的游记集中破例写一技花。它是一枝腊梅,地处不远,就在上海西部的一个病院里。

     它就是我在茫茫行程中经常明灭于心间的一个宁静光点。

    

     二

     步履再矫健的人也会有生病的时候,住医院对一个旅行者来说可能是心理反差最大的一件事。要体力没体力;要空间没空间,在局促和无奈中等待着,不知何时能跨出人生的下一站。

     看来天道酬勤,也罚勤。你们往常的脚步太洒泼了,就驱赶到达个小院里停驻一些时日,一张一弛。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习惯不习惯。

     那次我住的医院原是一位外国富商的私人宅邸,院子里树木不少,可惜已是冬天,都凋零了。平日看惯了山水秀色,两眼全是饥渴,成天在树丛间寻找绿色。但是,看到的只是土褐色的交错,只是一簇簇相同式样的病房服在反复转圈,越看心越烦。病人偶尔停步攀谈几句,三句不离病,出于礼貌又不敢互相多问。只有两个病人一有机会就高声谈笑,护士说,他们得的是绝症。他们的开朗很受人尊敬,但谁都知道,这里有一种很下力气的精神支撑。他们的谈笑很少有人倾听,因为大家拿不出那么多安慰的反应、勉强的笑声。常常是护士陪着他们散步,大家远远地看着背影。

     病人都喜欢早睡早起,天蒙蒙亮,院子里已挤满了人。大家赶紧在那里做深呼吸,动动手脚,生怕天亮透,看清那光秃秃的树枝和病恹恹的面容。只有这时,一切都将醒未醒,空气又冷又清爽,张口开鼻,抢得一角影影绰绰的清晨。

     一天又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突然有一大清晨,大家都觉得空气中有点异样,惊恐四顾,发现院子一角已簇拥着一群人。连忙走过去,踮脚一看,人群中间是一技腊梅,淡淡的晨曦映着刚长出的嫩黄花瓣,赶近过去的人还在口中念叨着它的名字,一到它身边都不再作声,一种高雅淡洁的清香已把大家全都慑住。故意吸口气去嗅,闻不到什么,不嗅时却满鼻都是,一下子染透身心。

     花,仅仅是一技刚开的花。但在这儿,是沙漠驼铃,是荒山凉亭,是久旱见雨,是久雨放晴,病友们看了一会,慢慢侧身,把位置让给挤在后面的人,自己在院子里踱了两圈,又在这儿停下,在人群背后耐心等待。从此,病院散步,全成了一圈一圈以腊梅为中心的圆弧线。

    

     三

     住院病人多少都有一点神经质。天地狭小,身心脆弱,想住了什么事怎么也排遣不开。听人说,许多住院病人都会与热情姣好的护士产生一点情感牵连,这不能全然责怪病人们逢场作戏,而是一种脆弱心态的自然投射。待他们出院,身心恢复正常,一切也就成为过眼烟云。

     现在,所有病人的情感都投射在腊梅上了,带着一种超常的执迷。与我同病房的两个病友,一早醒来就说闻到了腊梅的香气,有一位甚至说他简直是被香气熏醒的,而事实上我们的病房离腊梅不近,至少隔着四五十米。

     依我看来,这枝腊梅确也当得起病人们的执迷。各种杂树乱枝在它身边让开了,它大模大样地站在一片空地间,让人们可以看清它的全部姿态。枝干虬曲苍劲,黑黑地缠满了岁月的皱纹,光看这枝干,好像早就枯死,只在这里伸展着一个悲怆的历史造型。实在难于想象,就在这样的枝干顶端,猛地一下涌出了那么多鲜活的生命,花瓣黄得不夹一丝混浊,轻得没有质地,只剩片片色影,娇怯而透明。整个院子不再有其他色彩,好像叶落枝黄地闹了一个秋天,天寒地冻地闹了一个冬天,全是在为这枝腊梅铺垫。梅瓣在寒风中微微颤动,这种颤动能把整个铅蓝色的天空摇撼。病人们不再厌恶冬天,在腊梅眼前,大家全部懂了,天底下的至色至香,只能与清寒相伴随。这里的美学概念只剩下一个词:冷艳。

     它每天都要增加几朵,于是,计算花朵和花蕾,成了各个病房的一件大事。争论是经常发生的,争执不下了就一起到花枝前仔细数点。这种情况有时发生在夜里,病人们甚至会披衣起床在寒夜月色下把头埋在花枝间。月光下的腊梅尤显圣洁,四周暗暗的,唯有晶莹的花瓣与明月遥遥相对。清香和夜气一拌和,浓人心魄。

     有一天早晨起来,天气奇寒,推窗一看,大雪纷飞,整个院子一片银白,腊梅变得更醒目了,袅袅停停地兀自站立着,被银白世界烘托成仙风道骨,气韵翩然。几个年轻的病人要冒雪赶去观看,被护士们阻止了。护士低声说,都是病人,哪能受得住这般风寒?还不快回!

     站在底楼檐廊和二楼阳台上的病人,都柔情柔意地看着腊梅。有人说,这么大的雪一定打落了好些花瓣,有人不同意,说大雪只会催开更多的蓓蕾。这番争论终于感动了一位护士,她自告奋勇要冒雪去数点。这位护士年轻苗条,刚迈出去,一身白衣便消融在大雪之间。她步履轻巧地走到腊梅前,捋了捋头发,便低头仰头细数起来。她一定学过一点舞蹈,数花时的身段让人联想到《天女散花》。最后,她终于直起身来向大楼微微一笑,冲着大雪报出一个数字,惹得楼上楼下的病人全都欢呼起来。数字证明,承受了一夜大雪,腊梅反而增加了许多朵,没有调残。

     这个月底,医院让病人评选优秀护士,这位冒雪数花的护士得了全票。

     过不了几天,突然下起了大雨,上海的冬天一般不下这么大的雨,所有的病人又一下子拥到了檐廊、阳台前。准都明白,我们的腊梅这下真的遭了难,几个眼尖的,分明已看到花枝地下的片片花瓣。雨越来越大,有些花瓣已冲到檐下,病人们忧愁满面地仰头看天,声声惋叹。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去架伞!”

     这是另一位护士的声音,冒雪数梅的护士今天没上班。这位护士虽然身材颀长,却还有点孩子气,手上夹把红绸伞,眸子四下一转。人们像遇到救星一样,默默看着她,忘记了道谢。有一位病人突然阻止了她,说红伞太刺眼,与腊梅不太搭配。护士噘嘴一笑。转身回到办公室。拿出来一把黄绸伞。病人中又有人反对,说黄色对黄色会把腊梅盖住。好在护士们用的伞色彩繁多,最后终于挑定了一把紫绸伞。

     护士穿着乳白色雨靴,打着紫伞来到花前,拿一根绳子把伞捆扎在枝干上,等她捆好,另一位护士打着伞前去接应,两个姑娘互搂着肩膀回来。

     四

     春天来了,腊梅终于凋谢。病人一批批出院了,出院前都到腊梅树前看一会儿。

     各种树木都绽出了绿芽,地上的青草也开始抖擞起来,病人的面色和眼神都渐渐明朗,不久,这儿有许多鲜花都要开放,蜜蜂和蝴蝶也会穿墙进来。

     病房最难捱的是冬天,冬天,我们有过一技腊梅。

     这时,腊梅又萎谢躲避了,斑剥苍老,若枯枝然。

     几个病人在打赌:“今年冬天,我要死缠活缠闯进来,再看,一回腊梅!”

     护士说:“你们不会再回来了,我们也不希望健康人来胡调。健康了,赶路是正经。这腊梅,只开给病人看。”

     说罢,微微红了点脸。

    

     季羡林

     科纳克里是海之城、树之城,也是花之城。

     我们住的院子里就开满了花。高大的树上挂着大朵的红花,篱笆上爬满了喇叭筒似的黄花,地上铺着小朵的粉红色的花。烂漫纷披,五色杂陈。

     这些花我都是第一次看到,名字当然不知道。我吟咏着什么人的一句诗:“看花苦为译秦名”,心里颇有所感了。

     但是,有一天,正当我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我的眼前忽然一亮:我看到了什么十分眼熟的东西。仔细一看,是几株五色梅,被挤在众花丛中,有点儿喘不过气来,但仍然昂首怒放,开得兴致淋漓。

     我从小就亲手种过五色梅。现在在离开祖国几万里的地方见到它,觉得十分顺眼,感到十分愉快。我连想都没有想,直觉地认为它就是从中国来的。现在我是他乡遇故知,大有恋恋难舍之感了。

     可我立刻就问自己:为什么它一定是从中国来的呢?为什么它就不能是原生在非洲后来流传到中国去的呢?为什么它就不能是在几内亚土生土长的呢?

     这些问题我部回答不上来,我有点儿窘。

     花木自古以来就是四海为家的。天涯处处皆芳草,没有什么地方没有美丽的花朵。原生在中国的花木传到了外国,外国的花木也传到了中国。它们由洋名而变为土名,由不习惯于那个最初很陌生的地方而变得习惯。在它们心中也许还怀念着自己的故乡吧;但是个论到了什么地方,只要一安顿下来,就毫不吝借地散发出芳香,呈现出美丽,使大地更加可爱,使人们的生活更加丰富多彩。我现在却要同几内亚的五色梅攀亲论故,它们也许觉得可笑吧!

     我自己也觉得可笑。低头看那几株五色梅,它们好像根本不理会我想到的那些事情,正衬着大西洋的波光涛影,昂首怒放,开得兴致淋漓。

     一九六四年七月二十八日

    

     海子

     站在那里折梅花

     山坡上的梅花

     寂静的太平洋上一封信

     寂静的大平洋上一人站在那里折梅花

     折梅人在天上

     天堂大雪纷纷一人踏雪无痕

     天堂和寂静的天山一样

     大雪纷纷

     站在那里折梅

     亚洲,上帝的伞

     上帝的斗篷,太平洋

     太平洋上海水茫茫

     上帝带给我一封信

     是她写给我的信

     我坐在茫茫太平洋上折梅,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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