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爱,所以甘于相让【周末诗话】
2016/8/27 子曰师说
情人怅
中国人自古重情,不论是与子偕老的期盼,还是南国红豆的相思,或是回首嗅青梅的暗恋,都是一份人生自是有情痴。最早的言情可以恍恍然回到关关雎鸠的河岸边。从此后,几千年猎猎而过,不同的时代里,风月却不曾停止翩跹。
爱而沉默·章节一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
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
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
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
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
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
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
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
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
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
……
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
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
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
——《孔雀东南枝》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歌唱着焦仲卿和刘兰芝的夙愿,鸣唱他们似梁祝一般同化双飞鸟的神话。人们长久以来就沉醉于这段“同葬华山傍”的痴恋,沉醉于他们的为爱献身,披地同眠。
可我却一直不肯认同仲卿这样的夫婿,即使是站在一个南北朝女子的立场上。
一个不敢为爱做主的男人,无论他是多么的温柔缱绻,都不值得一个女人这样地爱恋。女人的灵魂该寄托给一份成熟的力量,纵然不需倚他而立,他却也该在垂帘剪烛的旖旎之外有着最起码的迎风而战的勇气。
当然,对于那个孔雀东南飞的时代,我们可以将焦仲卿对于母亲的懦弱妥协归结于封建礼教和愚忠愚孝的思想禁锢,但这又何尝不是焦郎此类男子给自己的无能怯软所找出的最好借口呢?
或许可以用焦仲卿的“自挂东南枝”来见证他的勇气。但是生而何欢,死而何惧,有时死比生更容易让人面对。假如仲卿是为了孝母而遣妇,那么当他魂断东南枝后,又如何再以孝为先呢?
这样批评仲卿,似乎是有些求全责备了,毕竟难两全之下,他最终做了抉择的,用生命祭奠了他的爱情。只不过这决断来得太晚,也太拖沓了些。不管他的母亲是何等的恶妇,他的自尽,都是作为一个儿子的不负责任;同样,无论是如何“逼迫有阿母”的无奈,他将兰芝遣送回娘家也都是作为顶天立地的一个丈夫的不负责任。
即使他认为与兰芝的离异只是“卿但暂还家”、“不久当归还”的权宜之策,可是被夫所休的世俗看法,以及兰芝家人逼她改嫁的虎视眈眈,都是比磐石还要沉重的后果。
没人会不知道他们那不同寻常的一别意味着什么样的结局,而他们却是在祈求侥幸地说着,“不久望君来”。他想两全,最后却又两相伤害。
听说爱妻“举身赴清池”后,焦仲卿最终将殉情这一古老的传言变作了现实。他不是没有作为男儿的一腔热血,只不过全都喷洒在了嗫嗫嚅嚅的“怨”上。他临终之前“徘徊庭树下”的悲绝里,有一半是对母亲的怨吧,可是身为知书达理的孝子,怨不能言,只能用三尺白绫才敢狠狠宣泄。
悬挂仲卿尸身的高枝,都比他更能承受一具生命的重托,而仲卿却接纳不住一个女子的期待。
章节二
那一年,沈园香草郁郁。面对似乎是轮回一样的故事,我们却不忍心指摘陆游也是和焦仲卿同等的软弱无力。
的确,与他两小无猜的表妹唐婉也因婆婆的嫌弃,无奈只影而去。从此,陆游与唐婉,一个愁唱离索,一个咽泪装欢,两首《钗头凤》交错一生。
这也是陆游身负孝道的悲剧吧!但他的生命里毕竟奔腾过“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的峥嵘岁月,一个能写下“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的男子,能将剑气成诗,笑谈九州风雷,一梦收复山河的沙场就是一生,这样的男子,让人不忍指责,却要让人疑惑——他也会对保护爱妻无能为力?
想来,这大概就是中国人常见的共同性格吧,可以无畏死亡,无畏仇敌,却难以敢于向明知迂腐的世俗挑战。所以中国从来也没有出现过像第欧根斯那样完全蔑视礼教观念、随心所欲做一个自然人的哲学家。
而中国的家长千年以来都在沿袭“爱之深责之切”的甚至近乎唯我独尊的的顽固理念,固执于因为爱所以要将子女牢牢驾驭在自己划定的认为正确的轨道上。这种强烈的控制欲,长久以来天经地义。理所应当得让焦仲卿只有拿一死来悄无声息地反抗,让陆游只有用诗文小心翼翼地遣怀——他不能批驳母亲的“东风恶”,就只能不倦地赞颂唐婉的花样美好。
而陆游比仲卿的可爱就在于他没有嘲讽嗔怪唐婉的改嫁。说来,还是焦仲卿的拦路斥责迫使刘兰芝要以死明志,而他其实也不过是将满怀怨气浇给了兰芝而已,否则他又能去找谁泄愤呢?可兰芝说得好,“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
陆游同样逃不过孔雀东南飞的命运悲剧,但是他明白,花开无主,只能更快地憔悴。
因为爱,所以肯于理解;因为爱,所以甘于相让。
——我既然不能将幸福放入你的掌心,那就叫他人替我握紧你的手吧,带你走过漫漫余生路。
自己酿下的苦酒,我甘愿灌满愁肠。有人说,爱情,就是含笑饮毒酒。只不过我们这一壶毒,没有解药。
应该感佩陆游的是,他将唐婉的美丽与哀愁歌成诗篇,送给了万世。他的爱情以静静的方式沧海寄余生。
是美酒总会醇香,而他和她的故事,在一页页的墨香里,明媚如昔。
这样,我们记得,有一个女子,曾是惊鸿照影来,有一个男子,曾是桥下伤心绿:
红酥手,黄藤酒,
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杯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
泪痕红悒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钗头凤》陆游
世情薄,人情恶,
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
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
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钗头凤》唐婉
空断声声“错、错、错”,错的究竟是谁?仲卿乎?陆游乎?孔雀东南乎?钗头凤鸣乎?这满城春色里,错的,恐怕太多了。
然而最大的悲剧,是同样受迫的感情,到今天依然不止。
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
★
文 | 风雨清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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