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而过,一生回味!丨汶川心理援助十年祭
2018/5/8 16:30:00 中科院之声

     汶川地震改变了千千万万人的生活,也包括曾经参与过心理援助工作的志愿者们。正值汶川地震十年之际,中科院心理所和中国心理学会主办、增爱公益基金会和北京桥爱慈善基金会支持,中科院心理所全国心理援助联盟和西南科技大学法学院承办的“心理援助2018国际研讨会暨汶川地震灾后心理援助十周年纪念大会”在北京和绵阳两地举行。借此机会,中科院之声联合中科院心理所邀请了几位曾经经历汶川地震、参与心理援助的志愿者们,回首十年历程,“科技救灾不忘初心,心理援助砥砺前行”。

    

     2008年5月20日清晨,省电视台到汶川随行报道,我背着一个军用旅行包,像即将走上战场的战士一样踏上了飞往成都的飞机,开始了心理援助志愿者的旅程。当时那种悲壮的英雄主义情结,现在回想起来已经有些陌生了,好像是前一世发生的事情。这段旅程既是做志愿服务的过程,也是人生成长的重要经历,这段旅行我用了整整十年。其实在灾区服务只是三年不到的时间,过后的七年,才是真正体会志愿精神在我身上从纠结到内化的过程。

    

     回顾这段经历,其实我想从离开灾区说起。2011年地震三周年的时候,有一部纪念片叫做《从悲壮走向豪迈》,当时我接受了采访,还在几个重要的地点做了拍摄。有一个场景印象特别深刻,我被安排坐在汉旺新城的绿化带中间,春天的风拂过面庞,不远处油菜花开了,内心突然被唤起一种强烈的感动,觉得这个新城的建设跟自己有着血脉相连的情感,我非常动情的讲述了一段独白,拍摄的记者都感到惊讶,原封不动地记录下来。但是看到这部纪录片时我已经离开灾区两个月,成为一名艰难的北漂。在朋友借住的八平米的小屋里连夜看完,不记得多少次泪流满面、心潮澎湃,可是六集纪录片看完,哭完又忍不住笑出来,当时我和我们的工作站参与拍摄了一整天,我想当然地以为会有十分钟或者至少几分钟,哪怕一分钟的出镜,但其实在整部片子我只出现了一秒钟,只有一个镜头一闪而过,说着几个听不清楚的字也被旁白的声音遮盖成了背景,以至于反复倒回去看都看不清楚、听不清楚。然而就是在看完片子的那个凌晨,我一下子就释然了。那种自己曾经付出过而产生的精神上的优越感、自满甚至自得的感觉,让我心里塞满了一些自我膨胀和怨气。那一刻心里冒出一句话:任何人在历史中都是沧海一粟,不管发生什么在时间的长河里都是弹指一挥间,过去的就已经过去了。《从悲壮走向豪迈》里这一秒钟,让我对自己在灾区近三年所做的工作有了一个快速的总结,我也才开始体会这段志愿服务带给自己内心的化学作用。

    

     当年,地震发生后,大约有100万人直接参与到抗震救灾工作中,其中,从事心理援助的人员也有几千人。我们每一个人,都只不过是这段历史中短暂的“一秒钟”,在别人的生命中一闪而过。当然在这一闪而过中,我们真诚地去探索付出,我们也真实地痛苦纠结。首先在专业方面,在中科院心理所危机干预中心的老师们带领下,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心理援助专家间断参与,得到了最专业的训练,每一天都在接收新鲜知识和养分,现在想要回到当时的工作和学习状态,简直有点望尘莫及。有很多名言警句在工作中像火花一样冒出来,现在依然指导着我在专业上不断进步。

     比如中科院心理所危机干预中心和绵竹市教育局、绵竹移动公司合作的灾后心理援助热线100865,负责热线建设的祝卓宏老师在培训中总是说:“一条热线,双向成长”,他给我很多学习资料,加拿大几位华人心理专家滕燕青、郭洪、张思怡,香港社工朱燕明老师都在热线专业服务和物质上提供了无私的支持。当地热线志愿者后来完全接管了整条热线的运营和服务,还自发找到了一些资金来支持后期的热线建设。在接听热线的过程中不仅仅是帮助了求助的人,每个志愿者都在服务中不断地发现自己的成长和变化,以至于后来到了“想接听热线”,利用休息时间来接听热线“是一种享受”、“像去赴一个约会”,我想这就是真正体会到了志愿精神的内涵。

     什么是志愿精神?我认为是一种力量,一种心甘情愿付出后内心获得的力量。最最难得就是这个“心甘情愿”。心甘情愿意味着不求回报,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回报,甚至回报可能会超乎自己的想像和预期,只是付出的时候并没有去想要回报。付出的时候完全地发自内心,就像是为了满足自己一样,或者连满足自己都没有去想,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习惯,就像劳动后流汗的身躯,自然而然有一种舒爽的感受一样。

     对我而言,在灾区做志愿者的过程,就是学习这种精神渐渐植入内心,使之成为一种自然而然的习惯的过程,尽管身处其中的时候我并没有完全领会。我是带着这种习惯在北京工作生活了很多年后才渐渐理解的。我带着灾区人民的深情厚谊,带着心甘情愿付出的志愿精神和习惯,带着灾后重建“敢想敢拼、敢为人先”的奋斗精神,也带着做心理援助服务深化的专业经验开始了北漂。每一点都极大地帮助了我,甚至有些令人不可思议!

     先说灾区人民给我的深情厚谊。我内心是把绵竹当作自己的第二故乡的,每次去绵竹都说“回绵竹”,那里有服务过的灾区群众、好朋友,甚至亲人般的朋友。每年春节都会收到他们寄来的香肠腊肉,这种感情是非常质朴深厚的,像“生死之交”那种“过命”的关系。因为我们一起经历了苦难,见证了艰难岁月中彼此怎样走过来。就像祝卓宏老师说过的“地震撕裂了大地,却弥合了人心”。

     有一个我没有教过他一天课的男孩,初中毕业他想读高中,但是家长不太支持,我做通了他父母的工作,并带他找到了熟悉的一个高中老师,帮助他进入了那所高中,他连续八年每年教师节一早都给我发短信问候“锁老师,教师节快乐!”。一句短短的问候不稀罕,稀罕的是坚持八年。和他一样保持这份不间断联系的,还有一位我辅导过的大姐,她在地震中失去了儿子,我去走访过她,之后我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她每逢节假日都要给我发短信,当我收到她满篇错别字的短信,没有标点符号,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感动。她是农村妇女,只上过两年小学,几乎全靠自己摸索着学会了发短信,短信里还带着特有的川味。就是这样一位妇女,一位地震中遭受了重大心灵创伤的母亲,却在我人生最艰难的时刻给了我极大的、唯一的支持。

     有一次我去给客户做急救培训,那天发着烧,做完培训由于着急送还假人,心里想着年幼的孩子一个人在家等妈妈,加上天又下着大雨,下车时竟然忘了拿装在出租车后备箱里的假人,由于没有索要发票,我无法找到那辆出租车。北京的冬天五点半不到天就开始黑了,昏暗的街道上,站在大雨里看着在雨雾里穿行的车辆,我当时强撑起来的坚强几乎一下子就被完全打倒了。这时大姐给我打电话来,那几年她一遇到困难和心情不好都会给我打电话,那天她听我有点心不在焉,敏感地感觉到我状态不佳,问我怎么和平时不一样,是不是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情。听到她这样问,我尽然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角色,快要哭起来。告诉她我弄丢了培训器材,出乎我的意料,大姐居然问我那个假人需要多少钱,她汇钱来给我买。当时我没有控制住自己,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和雨水混在一起,完全无法说话。当然出于职业习惯,我很快调整好了自己,自然也不可能要大姐的钱。但是那种温暖是永远难以忘怀的!

     除了灾区人民,还有我们一起做志愿者的专家学者、大学生们,也给了我许多帮助。同在北京工作的几个年轻人,唐山、吕蒙和王洵,在灾区时他们大学刚毕业,非常有活力有热心。到了北京开始我没有住处,跟他们挤在一起,依然像一家人一样,周末我出差还请他们帮我接孩子。这种亲人般的感情,也许只有经历过灾后心理援助的我们能够深深地感受得到。心里有了这样的深情厚谊,就像一笔心灵的存款,让我更有力量去面对现实生活中的艰辛,更能面对“冷漠”这个大城市病,因为我们做过志愿者,尤其是大灾难后的心理援助志愿者,所以在心里储存了一份温暖,不仅能抵挡严寒,还能发光发热,让周围的人感到温暖。

     说完深情厚谊,再来说说心甘情愿付出。我在北京遇到很多“奇迹”,真正应验了“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这句话。当我们真正发自内心不计回报地去帮助一个人的时候,首先收获的是自己精神上的喜悦和满足。我也一直在这种满足中自得其乐,但是没有想到这种不计回报地付出,还会在后来的日子里带来现实中丰厚的回报。在北京我做过好多次面试,虽然很多面试都没有最终达成合作,但是面试的时候我发现不同的公司有相互合作的可能,就会介绍一些有潜在合作机会的人相互认识,在这个过程中积累了许多人脉,后来为自己在北京的发展带来很大的帮助。生活中我也会用这份热心和心甘情愿去帮助周围遇到困难的朋友,给他们介绍工作机会、协调家庭矛盾、帮忙照顾孩子等等。我常常开玩笑说,比起大地震后灾区团结互助的氛围,发达的大城市简直是“精神的重灾区”,人和人之间显得疏离和冷漠。离开了灾区以后,我依然用志愿者的风格生活和工作。开始的时候,这样的生活风格和钢筋水泥一样冷硬的大都市似乎有些格格不入,但是我心里是快乐的,不管别人怎样看,我并不想改变自己这份傻傻的心甘情愿。我知道这是一份礼物,是做志愿者这个生命的旅程中我收获的最珍贵的礼物。现在在北京我有很多朋友和工作机会,都和这份礼物有密切的关系,这也让我更理解和坚持心甘情愿付出,更珍惜这份生命的厚礼,并不时反省自己,当我不再能心甘情愿付出时,就是需要自我调整的时候了。

     灾后重建有一句口号叫做“敢想敢拼敢为人先”,这种奋斗精神也激励着我在北京不断努力。北京是一个梦想的天堂,是奋斗者的热土,在这城市发展的大潮中,有很多新兴行业,需要不断地突破和创新。我参与过两个健康管理中心的筹建,健康管理作为一个新兴的学科,并没有太多模式和方法可供参考,之前的医学基础也不足以支持这份新的工作。灾后重建的精神在我心里已经有了种子,那就是从无到有、勇于创新的精神,这种精神激励着我刻苦钻研。在健康管理中心我担任的是私人医生这个职务,从一个没有太多内科临床经验的人,到制定私人医生服务流程,讲解体检报告,为病人实施慢性病风险管理全过程,我不仅能够熟练操作,还能带领团队,这个钻研过程只用了半年的时间。如果不是在灾区耳濡目染,亲身经历和见证灾后重建的火热历史进程,我不一定有这份探索的勇气和信心。“敢想敢拼敢为人先”这种不怕苦、不怕累、不服输的精神,给我了内在很强的动力去啃别人不敢啃的硬骨头。

    

     最后来说说在灾区深化的专业探索给我近几年来的帮助。不夸张的讲,做灾后心理援助志愿者的三年,对我来说就像读了两个专业学位一样。一个是心理危机干预,一个是社会工作。当时的灾区,每天都是大课堂,国际国内最了不起的专家们轮着来讲课,那些如雷贯耳的专业书作者就站在面前,知名大学、研究所的教授就抱着电脑坐在你的身边,一边是有亲近名师的绝好学习机会,一边是一片百废待兴的热土就等着你去开拓,多少学术会议就在家门口召开!这样的环境让我的专业技能得到了突飞猛进的提高。手把手帮助我提升的老师有:刘正奎老师、祝卓宏老师、王文忠老师、张宇青老师、王力老师、高文斌老师、史占彪老师、陈丽云教授、曾家达教授、张秀兰教授、张强教授、王曦影教授、陆奇斌教授、贾晓明教授、樊富珉教授等。他们不单是用专业,更是用做事的方法、思维和情感在帮助志愿者进步。如果没有地震,我和他们的人生可能永远不会有交集。这些专业的进步是潜移默化的,在灾区的那三年快速大量地吸收信息,这些年在工作中慢慢从量变到质变,开始爆发出力量,让我的专业服务得到了客户的高度认可。比如在心理危机干预方面,到了北京我在企业里处理自杀危机、突发事件心理应激反应、爆恐事件后的创伤辅导等,这些都源于在中科院心理所危机干预中心打下的坚实基础。以前对社会工作几乎没有什么概念,也是在那段时间接触到了这门专业,并且有一定的实践。并且能够将社会工作和心理援助结合起来,实实在在地服务于灾区群众。

     专业的深化和磨练也和志愿者同伴共同探索分不开,来自世界各地的志愿者都将他们的经验留下来,我们一起讨论方案、走访个案,同一个桌吃饭,甚至同一张床睡觉。庞云、胡宇晖、廖东彦、马小红,我们这几个黄金搭档,在一个帐篷里挤过的志愿者,就像在一个战壕里打过仗的战友一样亲切。还有灾后心理援助热线志愿者,周尚富、梁代君、程冬梅、唐玲、杜夕军、蔡玉琴等,我们现在还是好朋友,亲如兄弟姐妹!

    

     转眼512地震已经过去十年了,寒来暑往,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变化,年幼的孩子长大了,当年青春勃发的少年纷纷走上工作岗位,十年前年富力强的我们也渐渐步入中年,但是每次想到灾后心理援助的这段志愿服务经历,时光仿佛停留在了永远青春焕发的年龄。让我们相信总有一些东西是不变的!今年春节又收到腊肉和香肠了,有曾经接受过心理援助的服务对象寄来的;有以前帐篷学校上过心理辅导课的学生,已经结婚当了爸爸;还有做过热线志愿者的当地老师。浓浓的川味,一份刻入我生命的回味。

     (文中摄影:马小红)

     后记:2008年,是我国的“公益元年”,也是“心理援助的元年”。中科院心理所自2008年汶川地震以来,先后第一时间且持续地参与了汶川大地震、玉树大地震、舟曲泥石流等13个灾区的心理援助,围绕国民灾后心理需求开展工作,扎实推进国内外心理创伤研究与心理援助体系的发展。

     2015年5月,中科院心理所发起成立了全国心理援助联盟组织全国的心理援助力量参与灾后重建,近年来联合多家国际国内社会组织发布了《人道主义行动中儿童保护的最低标准》和《人道主义核心标准》,建成了一支拥有100名专家、65家成员单位和260名个人成员的实干型的、覆盖全国的心理援助队伍。十年来,心理所全国心理援助联盟心系受灾民众需求,助力国民心身健康及服务体系建设,服务于国内近百万人的心理复原。

     来源: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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