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
2022/2/28 经济之声财经夜读

    

     今夜,主播刘静为你读书,点击音频,边听边读

     次钟书到蓝田去,圆圆并未发呆。钟书虽然一路上想念女儿,女儿好像还不懂得想念。

     她已经会自己爬楼梯上四楼了。四楼上的三姨和我们很亲,我们经常上楼看望她。

     表姐的女儿每天上四楼读书。她比圆圆大两岁,读上下两册《看图识字》。三姨屋里有一只小桌子,两只小椅子。

     两个孩子在桌子两对面坐着,一个读,一个旁听。

     那座楼梯很宽,也平坦。圆圆一会儿上楼到三姨婆家去旁听小表姐读书,一会儿下楼和外公作伴。

     我看圆圆这么羡慕《看图识字》,就也为她买了两册。

     那天我晚饭前回家,大姐三姐和两个妹妹都在笑,叫我“快来看圆圆念书”。

     她们把我为圆圆买的新书给圆圆念。圆圆立即把书倒过来,从头念到底,一字不错。

    

     她们最初以为圆圆是听熟了背的。后来忽然明白了,圆圆每天坐在她小表姐对面旁听,她认的全是颠倒的字。

     那时圆圆整两岁半。我爸爸不赞成太小的孩子识字,她识了颠倒的字,慢慢地自会忘记。可是大姐姐认为应当纠正,特地买了一匣方块字教她。

     我大姐最严,不许当着孩子的面称赞孩子。但是她自己教圆圆,就把自己的戒律忘了。

     圆圆已能很自在地行走,一个小人儿在地下走,显得房间很大。她走路的姿态特像钟书。

     她走过去听大姨教了一遍,就走开了,并不重复读一遍。

     大姐姐完全忘了自己的戒律,对我说:“她只看一眼就认识了,不用温习,全记得。”

     我二姐比大姐小四岁,妈妈教大姐方块字,二姐坐在妈妈怀里,大姐识的字她全认得。

     爸爸在外地工作,回家得知,急得怪妈妈胡闹,把孩子都教笨了。

     妈妈说,没教她,她自己认识的。爸爸看了圆圆识字,想是记起了他最宝贝的二姐。爸爸对我说:“‘过目不忘’是有的。”

    

     抗日战争结束后,我家雇用一个小阿姨名阿菊。她妈妈也在上海帮佣,因换了人家,改了地址,特写个明信片告诉女儿。

     我叫阿菊千万别丢失明信片,丢了就找不到妈妈了。阿菊把明信片藏在枕头底下,结果丢失了。

     她急得要哭,我帮她追忆藏明信片处。圆圆在旁静静地说:“我好像看见过,让我想想。”

     我们等她说出明信片在哪里,她却背出一个地名来──相当长,什么路和什么路口,德馨里八号。我待信不信。

     姑妄听之,照这个地址寄了信。圆圆记的果然一字不错。她那时八岁多。

     我爸爸已去世,但我记起了他的话:“过目不忘是有的。”

     所以爸爸对圆圆特别宠爱。我们姊妹兄弟,没一个和爸爸一床睡过。

     以前爸爸的床还大得很呢。逃难上海期间,爸爸的床只比小床略宽。

     午睡时圆圆总和外公睡一床。爸爸珍藏一个用席子包成的小耳枕。

     那是妈妈自出心裁特为爸爸做的,中间有个窟窿放耳朵。爸爸把宝贝枕头给圆圆枕着。

    

     我家有一部《童谣大观》,四册合订一本。不知怎么这本书会流到上海,大概是三姐姐带来教她女儿的。当时这本书属于小妹妹阿必。

     我整天在做家庭教师。临睡有闲暇就和大姐姐小妹妹教圆圆唱童谣。

     圆圆能背很多。我免得她脱漏字句,叫她用手指点着书背。

     书上的字相当大,圆圆的小嫩指头一字字点着,恰好合适。没想到她由此认了不少字。

     大姐姐教圆圆识字,对她千依百顺。圆圆不是识完一包再识一包,她要求拆开一包又拆一包,她自己从中挑出认识的字来。

     颠倒的字她都已经颠倒过来了。她认识的字往往出乎大姐姐意料之外。

     一次她挑出一个“瞅”字,还拿了《童谣大观》,翻出“嫂嫂出来瞅一瞅”,点着说:“就是这个‘瞅’”。

     她翻书翻得很快,用两个指头摘着书页,和锺书翻书一个式样。她什么时候学来的呀?

    

     钟书在来德坊度假没时间翻书,也无书可翻,只好读读字典。圆圆翻书像她爸爸,使我很惊奇也觉得很有趣。

     1940年秋,我弟弟在维也纳医科大学学成回国,圆圆又多了一个宠爱她的舅舅。弟弟住在我爸爸屋里。

     钟书暑假前来信说,他暑假将回上海。

     我公公原先说,一年后和钟书同回上海,可是他一年后并不想回上海。

     钟书是和徐燕谋先生结伴同行的,但路途不通,走到半路又折回蓝田。

     我知道弟弟即将回家,钟书不能再在来德坊度假,就在辣斐德路弄堂里租得一间房。

     圆圆将随妈妈搬出外公家。外公和挨在身边的圆圆说:“搬出去,没有外公疼了。”

     圆圆听了大哭。她站在外公座旁,落下大滴大滴热泪,把外公麻纱裤的膝盖全浸透在热泪里。

     当时我不在场,据大姐姐说,不易落泪的爸爸,给圆圆哭得也落泪了。

     钟书回家不成,我们搬出去住了一个月,就退了房子,重返来德坊。我们母女在我爸爸身边又过了一年。

     圆圆识了许多字,我常为她买带插图的小儿书。

     她读得很快,小书不经读,我特为她选挑长的故事。一次我买了一套三册《苦儿流浪记》。

     圆圆才看了开头,就伤心痛哭。我说这是故事,到结尾苦儿便不流浪了。

    

     我怎么说也没用。她看到那三本书就痛哭,一大滴热泪掉在凳上足有五分钱的镍币那么大。

     她晚上盼妈妈跟她玩,看到我还要改大叠课卷,就含着一滴小眼泪,伸出个嫩拳头,作势打课卷。

     这已经够我心疼的。《苦儿流浪记》害她这么伤心痛哭,我觉得自己简直在虐待她了。我只好把书藏过,为她另买新书。

     我平常看书,看到可笑处并不笑,看到可悲处也不哭。

     钟书看到书上可笑处,就痴笑个不了,可是我没见到他看书流泪。圆圆看书痛哭,该是像爸爸,不过她还是个软心肠的小孩子呢。

     多年后,她已是大学教授,却来告诉我这个故事的原作者是谁,译者是谁,苦儿的流浪如何结束等等,她大概一直关怀着这个苦儿。

     作者:杨 绛丨编辑:晓 月

     制作:肖 蕾丨监制:刘 静

     部分图片来源网络,在此向原作者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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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主播

    

     中央广播电视总台经济之声主播

     刘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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