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恨维也纳》系列Vol.2《孤独是一种永恒的进行式》
2014/5/20 9:38:17 近似于透明的深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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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独是一种永恒的进行式

    

    


     摄于维也纳森林,一种疏空寥廓的荒凉。

     地铁里有个陌生人忽然转过头来问“是什么把你从那么遥远的地方带来这里?”我懒得解释,潦草地回答“命运”。他又问“你喜欢这里么?”我说:“还好,就是这里的人Emotionally fucked up,有的时候让我很无措也很恼火”。他说:“哎,对于我们说德语的人来说,Emotion(感情)被认为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我说:“额,那你们就活该了。” 所完这句我就下车了。

     这段很莫名其妙的对话发生在某个深夜的地铁3号线里。某种程度上真实还原了维也纳人的那种神经质。Emotionally Fucked up是我的闺蜜英国姑娘Susana用来特指维也纳人的发明。我发誓这是对这个城市最贴切最中肯的描述了,连他们自己听到也尴尬地会心一笑。Fucked up是句俚语,意思是搞砸了,完蛋了,一片混乱。用在这里最相近的中文解释应该是:变态。你如果对维也纳人这种变态的情绪和情感没有深入的感同身受的体验,你是很难去理解这个城市的。她还有一句更狠的话“Genetically Fucked up”,这个从基因遗传学角度一棒子打死的做法显得有点太种族主义了,但是也可见一斑我们作为外国人被折磨得有多痛不欲生。

     当然正面的好处是,心理学以及精神分析学得以蓬勃之势发展。事实上他们自己也想搞清楚人类隐秘而浩瀚的心理世界,以及,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个城市诡异的气质和他们性格的悲剧。

     最简洁明了且生动形象的直观感受,我建议你们可以去看奥地利导演Michael Haneke导演的《钢琴教师》。原作者Elfriede Jelinek,她是奥地利历史上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曾在维也纳大学学习艺术。这电影没放几分钟---女主角平静地在浴缸里用刀片割自己的下身享受快感-----我就忍不住大赞了,不是奥地利的导演和作者根本创作不出那么深入骨髓的维也纳的气质:神经质,暴力,压抑,控制欲,对抗,变态虐恋...活生生的精神医院即视感。相信这个城市里无数个近似的极端例子最终变成了弗洛伊德奠基精神分析学完美的土壤。

    

     电影《钢琴教师》剧照。苍白神经质的维也纳病人。

     这里还有一种被他们自己人戏称为“地下室情结”的文化。名称源自于前几年一种骇人听闻的案件:某道貌岸然的父亲将女儿囚禁在地下室强暴长达24年,并生下7名子女。他把女儿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的理由是“为了‘保护’女儿免遭外部世界的伤害’。但是事实上,奥地利人的确喜欢把很多东西隐匿在“地下室”里---这是一种隐喻,也许这个地下室指代的是他们的内心或者其他。他们太在乎优雅体面的虚荣,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于是把一切无法直视的东西秘密地压抑在某个暗无天日的角落里。

     正如地铁上那个陌生人说的“感情在这里被认为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在意大利生活过几年之后,这种对比反差会显得特别明显和强烈。我一直深深为那些无法直面正视以及正常表达自己情感的人感到可悲。一个如此热爱音乐的民族拥有着丰富而细腻的情感,只是他们实在不擅长于直接表达,而且他们太沉溺于情感上的虐待自我以及他人,实在太享受痛苦的美感和无尽的意淫。这里布满了无处不在的情绪操控,情商稍微低一点的人就会败落下来,一语以敝之就是:No zuo No die Why you try.

    

     Drink in peace your sadness.我很喜欢一个英语单词sentimental的美感,多愁善感,莫可名状的惆怅和忧郁。sentimental hurts,这句话在汉字里最完美的翻译对应于谢灵运写过的一句“忧来伤人”。维也纳是一个会被这种sentimental本身伤害到的城市。

     比如说我有个朋友的姨妈,据说来自维也纳旧日贵族家庭。四、五年没见的儿子回到维也纳,在机场他们只是平静地握手。握手!当一个西班牙朋友和我描述这个场面的时候,我惊得顿时一颤,差点把手里的西瓜砸在地上。更不理解的是这个西班牙长大的朋友,热情的拉丁人见到陌生人都会给一个阳光灿烂的大拥抱的。

     典型的维也纳人不会主动社交,也不知道如何和人交流。一生的朋友不过是从小长大的那些个人。有的人实在被孤独逼疯了,可是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人倾诉,于是你会看到地铁上,路边,会有人诡异地自言自语----他们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说给谁听,只好和自己对话。所以我看到《钢琴教师》里女主角那貌似变态的各种行为只是觉得熟悉,因为维也纳人擅长于自娱自乐地给自己找到无数情绪发泄的出口,因此有的人成了音乐家,作家和伟大的艺术家。

     因为危险,所以他们竭力与别人保持距离,唯恐别人走到自己内心深处从此终身残疾。比如他们尽量避免与流动人口发生情感,因为他们不希望成为过客,所以感情倾注得格外慎重。所以我一到维也纳,就被各种好心人告知“Everything here takes time(在这里一切需要时间)”。你这里几乎不会遇到自来熟的人,人们小心翼翼地试探,互相靠近,然而一旦你进入他们心里的内圈里,他们终身会孜孜不倦去维护友情,不会轻易把你放弃。这一点和我很相似,细水长流的深厚情意,只是在开头举目无亲也交不到朋友的时候着实令我沮丧了好一阵子---那种感觉尽管在时间的润色里被矫正,依然在多年之后想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意大利完全不同,拉丁人的热情对我这样天生冷淡的人来说腻得令人有些惊恐,在派对上交谈没几句,对方就可以宣布我们是“好朋友”了。而德语里对“朋友”这个词语很谨慎,即使你天天见面熟得可以把自家钥匙托付的邻居,十几年之后也不过是个“熟人”----熟人和朋友是两个区别开的词语,千万不可以混为一谈。然而,拉丁人派对上的“好朋友”第二天在大街上迎面走来,似乎已经不认识你了。可是一旦成为日尔曼民族人的朋友,那就是无庸置疑的一生的朋友。回国一年多之后,意大利那些曾经好的“没有对方就活不下去”的朋友淡薄于联系,久不见只言片语;而维也纳那些苦心积攒而来的朋友们,时不时就通过各种联系方式问候,似乎每天都有人在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维也纳人一旦把你当作是朋友,这份内敛细腻的感情足够在细微处动人。Nicole曾经告诉我我可以把她的家永远当作是自己的家。回国前最后一别在她家留宿夜话,回家之后发现她悄悄地在我包里放了一个信封:打印出了我们的合影,几包她喜欢的茶叶,还有一封手写的卡片,几乎让我落泪。

     所以在维也纳很难交道当地的朋友。外国人基本都只能跟外国人一起混,很难打入他们内部去。即使你有同学同事,久了你发现你真的就只是他们的同学同事,认识很久大家还保持在礼貌而陌生的状态(当然也有例外,维也纳也不是人人都这样)。因为这个导致了Couch Surfing同城的维也纳小组是全世界最活跃的。

    

     我在维也纳的照片,而那句话“Don't read me,even try"(不要阅读我,甚至不要试)是我对维也纳人那种封闭自我的注释。

     我现在很害怕听到人们说“享受孤独”之类的话。因为孤独是那么一种可怕的煎熬!全世界的哲学家(尤其是德国的哲学)总是没完没了地说着“人生来就是孤独的”,在某种意义上我承认这句该遭到诅咒的话是正确的,尽管这是我不希望面对的事实。维也纳是一个能让你体验到“刻骨铭心的孤独”是一种怎样滋味的神奇城市:大街上面无表情的脸,冷漠而麻木,人人严格捍卫着自己与生具来的孤独感。骄矜而寂寞地活着。然而这种冷漠的表面潜移默化会互相感染。我一直觉得组成这个世界的是一种能量而不是物质:物质的存在,是不过是为这种气场或者能量场服务的道具,互相组合的序列为这种气氛设定烘托场景。那么维也纳人制造出来的这种充满负能量的孤独场久而久之会以水滴石穿的速度渗透并且入侵到你的身体里面。我也承认当这种社会形态的文化是创造力的温床,当你的社会性减弱,与人的联系疏离,那么这个时候你就具备了大量的时间与自我对话,并且很容易具备一种“宇宙精神”---把自己放置于日月星辰之中“独与天地精神之往来”---这种孤独感成为了维也纳所获的独一无二之馈赠,那么一路在煎熬之中成为了19世纪欧洲文化艺术中心的必然。

    

     我拍的同事的宣传照,他们是奥地利著名的DJ。站在国界线附近荒原里,脸上带着那种维也纳标志式的疏离与冷。

    

     事实上一个社会形态的孤独指数与这个社会的隐私观是一种观照,换一句话说,就是这种文化对个人空间需求的差异。中国的儒家文化根植于农耕文明,把人际关系研究到了极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一生很难逃离各种伦理束缚的制约,它强调的是一种群体文化。农耕文明憎恨“僭越”,各种形式的特立独行等于大逆不道----它没有为孤独留有足够空间。即使如今剥离了传统,这种文化依然渗透于世俗生活之中,威胁着应有的健康私人空间。长辈初见的时候自然问出“你一个月赚多少钱”,亲戚朋友无比热情地“关心”着你是否婚配娶嫁,主流社会对特立独行的人各种莫名的排斥愤怒和孤立等等。我们用一个参数来说明个人空间:中国的大学寝室大家习惯了4个人甚至是8个原本陌生的人共处一室,这在欧洲是无法想象的。在意大利读书的时候,学生往往是租一间单独的房间,底线是和陌生人租双人间----在校园里贴的条子很多是有把房间其中一个床位出租出去的----这在奥地利人看来,又是无法想象的。在维也纳的学生即使穷,他们的底线也是拥有属于自己独立的房间。几个人共同租一套公寓德语里叫做WG---然而这个词语被谈论起来多少带着一些被逼无奈的窘迫。我遇到维也纳大部分的人,都选择自己租一套单身公寓。朋友Julia和她男朋友相爱无比,两个人却在相距五分钟步行距离各自租了单身公寓,她对我说“两年了,我们一直没有准备好住在一起,而且我的公寓太小了,容不下两个人”。这听起来有些难以理解,可是保护好私人空间是他们的头等大事,所以才有“地下室文化“这一说----一个隐秘的,自我封闭的世界。在维也纳人们即使见面也极少约到自己家来,当然学生们热衷的home party除外---那也只限于派对的那个时刻。

    

     你的要多少私人空间?

     我也从逐渐从大学的四人一室的不以为意到和朋友同租双人间,近而忍无可忍的单人间,最后独居一套公寓,这种对私人空间和保护隐私的需求越来越迫切的贪婪足够反应了维也纳在我身上的烙印。我甚至觉得,即使结婚了也必需和伴侣分别独立拥有自己的房间。无论是旅行还是生活,旁人的关注令我神经紧张,我产生一种必须对他们予以回应照顾他们情绪感受的义务,以至于无法心无旁骛地专注于自己的世界。我忽然发现我也开始对“孤独感”产生一种近似于渴望的依赖了,蒋勋在《孤独六讲》里解释了孤独感的必要性,他说“孤独是生命圆满的开始”,是一种学会和自己相处的方式,“与自己对话,使这些外在的东西慢慢沉淀,你将会发现,每一个人都可以是你的另外一半,因为你会从他们身上找到一部分,与生命另外一半相符合的东西,那时候你将更不孤独,觉得生命更富有、更圆满。”蒋勋还说作为一个社会心灵的思考者,必须有长期的孤独。于是维也纳或者德意志盛产思想家这一点就得到了完美的充要条件。然而这种孤独又是一件危险的东西,你必须在学会和自己相处的同时也学会和旁人相处之中找到一个折中的平衡。不适量的孤独很容易把你变成一个像维也纳人那样emotionally fucked up的存在。

    

     我有个性情孤僻的德国朋友,有着艺术家特有的敏感和德意志民族的神经质。有一次我们一起在里斯本旅行,走在大街上他的神情越来越低糜不安,终于忍不住和我说“我想说,这完全和你无关----可是我太久没有这样和人24小时相处了-----我忽然有一种迫切地需求,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换在中国或者意大利,这都显得那么突然和失礼,然而那个时候我已经有足够地在维也纳生活的经验,只是理解地一笑。最后我们决定分开自己逛一会,一个小时之后在原地碰头。

    

     我和此君在里斯本的时候。

     物理空间上的距离是一种内心所需空间的映射。最初在维也纳的生活让我茫然无措,那时候我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又不甘在孤独面前缴械投降,可是我又彷徨于主动出击。在其他地方我都可以大方且理直气壮地邀请朋友一起做点什么,可是在维也纳我变得懦弱和犹豫起来。这里的思维逻辑是----看似冷漠的相处方式事实上是一种对他人私人空间的尊重,不打扰对方的生活。约定俗成约别人都得提前一个星期左右让别人有着充分的心理缓冲和准备。随性地说“要不要一会出来喝一杯”,除非是相熟已久,别人总会被惊吓和觉得唐突。失去了这种从容,我在社交上变得患得患失起来----我失去了对别人是否会应约的把握,我终日惶惑于这种“Pain of rejection”(被拒绝之痛),近似产生与自我Ego的博弈,随时有丧失自信怀疑否定自我的可能性,因此变得小心翼翼起来。而且维也纳的社交困惑还包括了这里对于性别意识的保守,sexuality always goes first(性别因素总是被人们最先考虑的),因而动机总是值得怀疑的,男女单独相约,不只是个appointment(一般约会)而往往被先考虑成Date(男女之间的约会)。于是我也受到了惊吓,无法做到大方约一个男生,有的时候怕别人多想,有的时候怕别人觉得我多想,即使我只是觉得他是个有趣的人,只是想和他成为单纯的朋友(我也不能直接和别人说别误会我对你没意思,那会伤害到别人的ego而且同样唐突)。因此我和很多很有趣的人止步于facebook上的互动。这个问题我和很多维也纳人也逻辑严密地讨论过,他们也承认这种弊端,可是最后也只是无解。

    

     我后来曾经和学心理学的Eli大量地讨论过这个被我们命名为“Social insecurity syndrome(社交中不安全感综合症)”的话题。维也纳人与人之间礼貌而疏离的气场,让你不需要有太多的悟性和情商也能在不久以后发现这个症状。Insecurity,不安,成为了维也纳人emotionally fucked up的根源。事实上“不安”是人类作为渺小个体要独自面对宇宙并艰难定位自身所呈现出来的真实面貌。日本设计大师黑川雅之在《身体与素材》这本书里写“对于婴儿来说,‘出生’这件事情可能算是一件突如其来的恐惧吧...这种不安应该早在我们出生之前就已经被记载在我们的基因当中了。因为不安,人们争吵,人们相爱。为了逃离不安,产生了宗教。同样的不安还让艺术诞生了。世间万物都是在这种无法逃离的不安中开始的。”

     葡萄牙的国粹民谣形式“Fado”的意思是“为了说不出来的理由而哭泣”,葡萄牙人说婴儿出生的啼哭就是世间第一首原始的Fado,那些说不出来的理由,就是这种莫可名状的不安。我自己很多创作的主题都是关于不安(insecurity),恐惧(fear), 自我(ego)以及孤独(solitude),这都是维也纳赋予我思考的灵感。事实上,不安的对立面并不是安全感,而是自信和从容,一种能够拿捏把握进退分寸的对于生命的从容。

    

     很多要被溶解并且安排在一生的长度里去细细领悟的生命体验,在维也纳特殊的、人几乎是被迫着与自我狭路相逢的环境里,猝不及防地被提炼出来。那些事实上你在任何地方都会遇到的问题在这里被无限放大了,一不小心就击中,措手不及。

    

     那时候我和Eli在被维也纳的孤独感终日的袭击之下有过无数精彩的论题,比如Intimacy and personal space(亲疏距离与个人空间之关系)---我们总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安放每个进入我们生命的人在内心亲密圈子里的位置,让他们远近不一地进入到你的生活,并且相应地承担起后果。尤其是那些你默许着进入内圈的人,当他们离开的时候,带走的是将你生命的一部分,如果你不能及时找到填补缺失的部分,那里就空了----从这个逻辑分析,维也纳人认为感情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似乎可以被理解了。那时候我在维也纳的恋人向我表白的时候,只是发给我一首歌,Tom Waits的“I hope I don’t fall in love with you”,这种又诗意又典型维也纳式的表达------我希望我没有爱上你。很多人在恋爱的时候都有这样的恐惧,恐惧爱情让我们失去自我,恐惧爱情让个人空间受到排挤和压缩,恐惧爱情让对方有了伤害自己的能力。

     “Welcome to my life !(欢迎来到我的生活)” 这其实是一句多么令人动容的邀请。在维也纳生活过的后遗症之一就是特别珍惜每一段情感,无论是爱情亲情或者友谊,所以说“相遇不易,相知更难,且行且珍惜”,两个生命擦肩而过都是一种莫大的缘分。

    

     这些命题其实发生在每一段恋爱关系里,博弈进退,这种不安主宰着你心情的起落----如果是这样我也就认了,可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在维也纳友谊也有相似的步骤,这多么摧残人的神经!

     比如在维也纳有一种奇特的友谊关系被我称之为“one night friendship”(相应一夜情,被我叫做一夜之友):你在小酒馆里,在朋友家派对上遇到一些人,在剥离了世俗生活的语境里,你们相谈甚欢,简直就遇见了知己。然后你们聊了整整一晚上,相见恨晚。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谁也不会主动交换联系方式,甚至过问姓名。即使你莽撞地提议交换联系方式,你们变成Facebook上一个沉默的名字,最多仅限于礼貌地说起“什么时候出来一起做点什么吧”,然后永无下文。WTF!(请允许我在这里说一句脏话),你会很快怀疑一切都是幻觉,你从来仿佛就不曾遇见这个人一样。

     后来的后来,我逐渐在无数的聚散中学会了一种豁达。想起李白一千多年前写过的那句话“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惊觉古人的智慧:永远和相遇的人抱着一种不必太执著的交友方式,也许相谈相会之后的告别就是死别。这个无情是道家说的“不仁”。不要以一己之私去强求,任其自然而然。结为超脱世俗之情意,那么在时间的尽头和语种的洪荒之后,我们还有相遇的缘分。人来人往,会者定离。蒋勋说“人和人无非就是生离和死别两种。”对聚散的豁达事实上就是对生与死的从容。

     就像日本茶会的祖师千利休说过的话“一期一会”,某些人在某些时空里出现,意义也仅仅限于当下,只是成为日后回想起来一个美好的时刻。尤其是这个流动的时代,我们一天上街遇到的人也许就比古代一个村子里的人一生遇到的人都多,我们仓皇地面对无数过客,呈现出一种留不住太多人的无奈。那么只要我们尽力享受相聚的时刻,就不必刻意留住也不必介怀他们之后与你的生命有没有交集了,何况很多人貌似在你的生活里貌似隐约出没,有意义的对话加起来也没有有些人一晚上说的那几句的精华。

    

     小楷是我的人生短版:)见笑

     也许真理就是,我们的生命并不需要那么多人的簇拥。也许是维也纳过早洞悉了“事实上陪伴我们终其一生的,只有我们自己”。所以维也纳人才如此小心翼翼,更多的是无意进入别人的生活。

     人们和维也纳的主要磨合变成了从其他国家到这里来的人原本尺度不一的私人空间壁垒和维也纳标准尺寸之间的拉锯,最后变成了你能够泰然自若心安理得地适应这种孤独的常态,要不然你就常常会觉得无所适从,最后就理所当然地被逼疯了。

    

     孤独感是个体(Individual)遭遇群体意识的一种抵抗,是私密的体验,敢于跳跃大众的语言而产生怀疑的思考方式,一种精神上的孤寂与荒凉。艺术家和哲学家需要孤独,然而他们往往在生活上找不到容得下这种孤独的空间,因而把生活过得一塌糊涂。在维也纳,久而久之,孤独变成这座城市的思考方式和生存姿态。Susana总在抱怨维也纳的人都是典型的个人主义者(individualist) :自私自我,冷漠粗暴。他们就像一个个不合格的恋人,因为长期过分关注自己的内心而忘记了学会和世界的对话方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的人,很难转换从两个人角度去思考去体贴,往往令对方心寒齿冷。这听起来很像在中国的人们控诉独生子女从小没有学会与人分享,过于自我那样。

    

     而我也试图猜想,上一篇说到维也纳这座城市与死亡的特殊关联也来自于这种深入骨髓无可救药的孤独感。死亡是生命本质的孤独,是人类无法克服的宿命,存在主义者所探讨的生命的虚无其实一直就试图正视人类与死亡的关系。在话痨电影《日出之前》里有一段是男女主角在维也纳拜访无名墓地(Nameless graveyard)。后来在一个黄昏我和Eli特别去找到了那个无名墓地,那些是历年来在多瑙河跳江自杀的无名尸体的最后安栖之所。那个冬天疲惫的阳光覆盖在一座座写着“无名”的墓碑,让我们除了沉默找不出第二种哀悼的表情,我们丝毫没有怀疑为什么每一年有那么多的人绝望地跳入多瑙河水中试图逃避孤独的追杀。可怕的是,在这座每一年自杀率全欧洲之最的城市里生活过一段时间的我和Eli,甚至隐约是理解他们的。和自己终日对话终于厌倦甚至恐惧面对,可是任凭你逃到天涯海角,你终究无法摆脱自己。那种无从倾诉无从表达甚至无法去形容的压抑,一定是在某个时刻,彻底摧毁了他们企图劫后余生的自信。

    

    

     维也纳郊区的无名墓地,墓碑上写着Namelos(失去名字的人)

    

     若非内心足够强大,或者有足够的爱一起抵抗世间冷暖,在维也纳千万不要说气候对人的情绪没有影响。那些emotionally fucked up的维也纳人会在冬天彻底失控,他们是天生的悲苦剧天才演员,发挥出他们抑郁到极致的气场,上演各种正常逻辑下无法理喻的戏码。Winter Blue是个专有名词---冬季抑郁症。它广泛流传于欧洲的冬天,而维也纳做为重灾区,每一年都勇夺欧洲冬季自杀率第一的桂冠。

     在维也纳我深受冬季抑郁症的折磨。过了夏天,一切都朝着萧瑟的方向一路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似乎是帕慕克说的那种"排山倒海的忧伤",一切警示着最好的季节已经过去,正如人生最美好的季节也已经过去。下午三点天就开始黑了,连绵阴雨,街道上冷清疏落,光秃秃的树在北风中颤抖,身穿黑大衣和夹克的人们穿过天色渐暗的街道赶回家去,带着一种苦大仇深或是冰冷疏离的神情,久而久之这种冰冷和街道上厚厚的残雪一起冻结了你的内心,变成一片被阳光遗弃的史前坟场。那些冷漠的表情似乎在一帧一帧践踏你的体温,仿佛你被全世界所孤立------积怨到一定程度,一切逼得你绝望得只想在人群之中高声尖叫,并且假设可以用尖叫的分贝来直接表达你的压抑和恐惧。我时常走着走着就毫无缘由莫名其妙地号啕大哭起来,伤心地像个孩子。

     维也纳的冬天彻底激发出了我作为alcoholic的潜能,我的书桌上永远放着一瓶红酒:在冬天最难熬的时刻,晚上8点回到家, 黑暗让人窒息变成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似乎连呼吸都是一种负担,我茫然丧失了做任何事情的力量,似乎任何微小的举动都是你用尽全身力气去尝试和生命做对抗。我那时候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强灌下半瓶红酒,倒头就睡。睡到第二天早上看见阴暗低斜的、却至少是来自太阳的光线的时候,这才松了一口气,勉强找到生存下去的勇气。

    

     孤独是维也纳永恒的进行式,在这里你必须学会与之和谐共处-----我那么说显得很kitsch(刻奇,旧译成“媚俗”,是一种比矫情还高级的境界, Kitsch是个德语词,英文通常用cheesy)。因为事实上这个城市符合米兰·昆德拉说的“在Kitsch(媚俗作态)的王国里,心灵的专政是最高的统治”,因为他还说“地球上人的博爱将只能以媚俗作态(kitsch)为基础”,于是你不但要在维也纳学会与孤独和谐共处,并且要把它当作是一种与这个世界和好的方式。

     什么是Kitsch呢?通常被认为最准确的解释也是来自于米兰·昆德拉下的定义:“kitsch引起两颗前后紧密相连的泪流。第一颗眼泪说:看见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着,多么美啊! 第二颗眼泪说:和所有的人类在一起,被草地上奔跑的孩子们所感动,多么美啊!” -----于是维也纳人的第一颗来自于被孤独和各种emotionally fucked up互相厮杀自我虐待的痛不欲生,而第二颗眼泪是说:这种虐与痛产生的美感是多么动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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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轶

     摄影师,策展人。从事影像创作(摄影&Video),Audiovisual arts(Visuals & DJ) 以及写作。嬉皮风格的旅行者是她的终身职业:)

     曾游学欧洲多年,毕业于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艺术管理专业,曾在奥地利维也纳从事Audiovisual arts.

     热衷于研究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以及跨文化跨学科研究,在各种大学里把理工科文科艺术科以及经济管理都学了一遍,是个书呆子气十足的技术宅,立志当一个呆萌的学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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