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岁月中的历史的尊严---国军抗战老兵拍摄手记
2015/1/28 22:09:55 近似于透明的深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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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在2014年11月在温州拍摄了长达十几天的一个公益项目。与狮子会箫台服务队和崇贞巷三号合作,采访和拍摄了故乡的国军抗战老兵。全部用胶片完成。Rolleiflex SL 66 + Kodak Tri-x 400 film。
这是给展览写的前言以及我想表达的内容。我并不希望谈论对日本的仇恨以及国共的是非。我拍摄这个项目的初衷是关于战争的反思以及为了他们所应得的一份尊严。就像龙应台所写:“向所有被时代践踏、污辱、伤害的人致敬”。
尘封岁月中历史的尊严
1945--2015。今年是世界上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
我想说,其实我不理解的是战争本身。
所有的人在战争中都是受害者,没有任何一个人例外。即使是发动战争的利益获得者,在他们手握重兵不可一世地发动了对别国的侵略,为了填补他们内心的恐惧和脆弱,为了虚无的野心、权力和利益,践踏在别国以及自己国家人民的尸骨上的所谓王图霸业,最终换来的是自己灵魂的破损不堪。无论当时用什么样的口号什么主义,多么极尽渲染的propaganda,最终掩饰不了战争的本质。战争,是对人性的践踏。
我在波兰去过奥斯威辛集中营,拥抱过一个泪流满面的罹难者的后裔;我在柏林墙的废墟前为热爱和平的人们用鲜血祭成的自由而痛哭;我在圣彼得堡,踩在冰封的湖面上,希特勒不顾一切代价发动列宁格勒战役里死难者的骨灰都曾倾倒在这个湖里;我在梦里见过这场战役最大战场的拉多加湖边,无数个在东线战场战死的德军士兵的幽灵在月光下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只是想回家,回到父母妻儿身边,温柔地亲吻所爱的人的额头。在布拉格的街头有一面巨大的约翰·列侬墙,用醒目的涂鸦标注着他的话----你们说的这个主义,那个主义,可是我只是想说,请给和平一个机会。
是的,我去过几乎所有被二战蹂躏得满目仓夷的国家:拉脱维亚,立陶宛,爱沙尼亚,匈牙利,意大利,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波兰,俄罗斯...我去过东三省,去过南京,北京,重庆...
在俄罗斯的新西伯利亚的火车站,我看到这个城市最著名的塑像:母亲在站头挥手送别出征的儿子,明知道这将是有去无回,而孩子回首的一瞥依然在说“再见吧,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 行军队伍最终消失在道路尽头,雄壮的军歌隐约被湮没在漫天风雪里,怎么听都有一种悲凉的梗概。
1945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而战争却没有结束。俄罗斯的古拉格集中营,催生了自由和觉醒的越战,东西方旷日持久的冷战。抗日战场走下来的老兵,以为用无数生命浴血奋战抵挡住了日本的人的枪火,结果一场内战让光荣和骄傲忽然面目全非。
有一天我看约翰·伯格的书,有一句话就那么击中了我,他写“战争期间,用代表和平的信鸽去传递惨绝人寰的灾难消息?但是把鸽子抛入天空让它们飞往家乡的这个姿势,不总是包含着某种希望吗? ”,他还说,(西班牙)内战像是一个永远的伤口,而没有什么能让这个伤口止血。
战争是一个伤口,没有什么能让这个伤口止血。
朋友在柏林的跳蚤市集上找到一张缠绵悱恻的明信片,是1914年2月11号寄出的。一占的一个德国士兵只是希望情人节的时候故乡的妻子能收到它。而我在维也纳的Leopold美术馆看到一个关于一战的艺术展。“有10million的士兵以及8million的无辜百姓死于一战”,朋友转头问我“如果上前线的士兵是你我的亲人,你的丈夫,你怎么想?”。我忽然头脑一片空白,我该怎么想?
战争的阀门一旦被打开,所有人的生死、荣辱都不再是一己可以操控的了。那些白发苍苍的母亲亲手送别了养育成年的孩子奔赴战场,从此再杳无音讯;那些靠着一腔热血投笔从戎的少年背井离乡,在枪林弹雨之间消失,再也没有机会拥抱年迈父亲的胸膛;有多少深情厚谊就那么随风散去,战争中有多少苦等,多少牵挂,多少出生入死,多少的后会无期。
除了战争的发动者,没有人真正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些人保家卫国浴血奋战鞠躬尽瘁死而后矣。而那些被国家宣传机器愚弄走上战场的士兵也曾天真的有着美好而骄傲的信念,最后他们成为暴力的机器,在战场上麻木地杀红了眼睛,最后徒然倒下,死前的那一刹那仿佛看到了家里后园的樱桃树,午后阳光正暖,心爱的姑娘煮好了浓汤。
1914年的平安夜,英德对峙的战壕里忽然传来了圣诞歌。敌对的双方走出了战壕,握手拥抱交谈,互赠圣诞礼物,一起度过了一个在战场上的圣诞节。第二天礼貌地分别,各自退回营地,从此又是炮火相向敌人。当每一个个体撕除了身份标签站到一起,都曾经有和平的可能性。可是当他们转身回到自己所属于阵营,又端起枪瞄准一个他们并不认识的人。
脱下军衣,他们也许都只是一个善良的国民。
作为一个人性不曾丧失的个体,没有人希望战争。在南京大屠杀时候提供国际援助的美国修女,在经历了人间炼狱般的场景之后,回国于1940年自杀。“我忘记不了血腥的味道,即使我回家洗手消毒喷香水,我也消除不了那种味道。即使过去很多年,那种味道依然没有散去。”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过战争中孩子的照片,那些眼神,你会发现这是无论用多少的爱都填补不满的缺失。
“只有在那些健忘的时刻,在脑子空空、什么也没想的时候,正在发生的滔天大罪才能缺失让人们感受到。在那样的时刻里,滔天大罪被记忆在空气中,在春日的天际下,诉说着至今我仍无法命名的第七感。”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日军全面侵华。在一个国家存亡之际,一个民族的荣辱的关头,多少正当青春年少的热血男儿,抛下田间的锄头,放下学堂的书本,离开父母妻儿,走上了战场。八年的浴血抗战,死守住了一个国家的尊严。
抵挡住日本狼虎之军的侵略,不是靠小米加步枪,不是靠地雷战地道战游击战,不是靠政治宣传,靠的是无数结结实实正面受敌的国军将士的鲜血和身躯。
我们必须正视历史,日华战争1937-1945年期间,中国国号“中华民国”,孙中山推翻满清之后建立的第一个亚洲共和国,代表这个国家的正轨军队是中国国民革命军。无论之后的政治风云变幻莫测,无论是这个主义哪个主义,在当时,无论热血青年报效祖国还是国家收编壮丁参加战斗,他们参加的都是这个国家的军队。无数的壮怀激烈,无数的可歌可泣,无数的人出征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无数的人倒下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让我们来看一组数据: 中国国民革命军兵力最高时达500万人。与日军共有22次大型会战、1117次大型战斗、小型战斗28931次。国民革命军陆军死亡、失踪321万1914人,空军阵亡4321人、损失战机2468架,海军几乎全灭。加上因病减员等非战场损失,国军总损失400多万人。国军于大小会战中,让日军损失48万3708人,而伤者更达193万4820人。共有126名日本将官阵亡于与国军会战中。
采访的时候一个老兵说“人活在世界上就像活在风里一样,从这里走出去的黄埔生,有中将少将,可是活着回来的,只有我一个。”
这种感慨,古今概同。就好像是《诗经》里那一句“昔我往矣,杨柳青青。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诗经》里把最美丽的句子都留给了战场上的手足之情。“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这首《无衣》写的就好像是莎士比亚《亨利五世》里面的这句话---“今日谁与我共浴血,他就是我的兄弟”。
有人替兄出征,有人在战场上冒死不愿意放弃受伤的战友,有人烽火一生相随,有人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清明节一个人痛饮大醉以祭生死永隔的战友们,有人在谈起错过最后一面的母亲时候失声痛哭,年近百岁的老兵,刹那之间哭泣得像个孩子...
这些大时代背景下的故事,有情,有义,有悌,有孝,有仁。在每个时代企图扭曲损害践踏人性的时候,总有一些人、一些事以最质朴的方式讲述着人性之中最温暖的东西,像人们胸中一团不曾熄灭的火焰,在极端的战争之中尖锐地爆发出来。以抵抗、反击所有对人性的侮辱和诋毁,以一种在黑暗之中最明亮刺目的光芒,划开所有的窒息压抑,坚守着人性的底线和尊严。
1945年9月9日,日军在南京签字投降,抗日战争胜利,这也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人不曾料到,接下来大时代的大江大海又将把他们的命运抛向了何处。国共内战爆发,有的人就此解甲归去,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要打中国人;有的人继续留在了军队里,他们不懂得局势也不懂得政治;有的人跟着大部队一路南下最终到了孤岛,与父母妻儿天人永隔,一水相望,最终客死异乡;有的人在最后回望故乡的一瞥里留了下来,可是那些漫长日子里,在亲手把侵略者赶走了的大地上,却饱受政治斗争的折磨。
我不懂得战争,我也同样不懂得政治。他们也不懂得,为什么当初一腔热血保家卫国,在战壕的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性命,后来却得不到应得的光荣甚至是尊重。他们是抗日的英雄,没有在战场上倒下,却在亲手换来的和平里受尽不公。
我的外公也是一位国军将士,也曾戴着大红花光荣入伍抗日杀敌,直到去世,腿上依然留着台儿庄战役的弹片。在那个政治上风云莫测的时代里,我的母亲像当时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不知道这段被刻意抹去的历史,因为自己的父亲是国军而耿耿于怀。当她明白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说一声对不起。人生有多少的对不起,在时间面前变成了来不及。于是我拍摄这个老兵的项目,为我的母亲那一份迟到的愧疚,为了我的外公,也为了无数个被时代湮没了真相而造成的来不及。
龙应台写“向所有被时代践踏、污辱、伤害的人致敬”。和那些无辜在战争中被剥夺生存权力的人们、那些受尽折磨在集中营里的犹太人、那些在村庄后面白桦林苦等一生的姑娘、那些在油灯下为再也没有回来的孩子缝制衣服的老母亲一样,他们也是战争的牺牲品,是被时代所践踏所伤害的人。也许被污辱和被损害的手段不一样,可是本质是一样的。
我们不谈对日的仇恨,不谈国共的政治,我们谈论的是战争本身对一个时代,对这个时代人们的伤害。我们谈论的是还原历史的真相,因为只有真相才是一部历史的尊严。就跟为战争中倒下的英雄所树立的纪念碑一样,它的意义不仅仅是让人们缅怀英魂,更是为了警示所有的后来者,关于战争对一个时代的伤害。
“我们做这些事情,是为了警醒人们,诸如日本对南京大屠杀的悲剧不再重演。”
“不,是全世界所有地方,所有人,大屠杀的悲剧不再重演。”
于是,我用最朴实的方法拍下这些老兵的肖像。没有让他们刻意地敬礼或者其它。他们坐在那里,作为历史的见证者,带着时光的风尘仆仆,本身已经足够有力量。他们首先只是经历了历史沧桑的老人而已。对待历史最好的态度就是不动声色地尊重所有的客观真相。尊重,就是我的初衷。因为这个国家所亏欠他们的,是一份迟来的尊严。
他们在历史的风雨里学会了沉默,沉淀下来饱经世事的眼神。有的时候我在想我们的肉身是用来养我们灵魂的容器,当你看着对方的眼睛,我猜你已经知道了全部。
展览时间:2015年2月7日--2015年3月7日
地点:乐清北大街崇贞巷三号
主办:狮子会箫台服务队、三号
协办:温州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服务队、温州仁心公益、红番区自然教育局、东院民宿、如是山丘、大其心茶庄、乐清生活。
摄影师:郑轶














陈永伍老人是我第一个拍摄的老兵,可惜他在展览之前已经去世。


我外公的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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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轶
摄影师,策展人。从事影像创作(摄影&Video),Audiovisual arts(Visuals & DJ) 以及写作。嬉皮风格的旅行者是她的终身职业:)
曾游学欧洲多年,毕业于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艺术管理专业,曾在奥地利维也纳从事Audiovisual arts.
热衷于研究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以及跨文化跨学科研究,在各种大学里把理工科文科艺术科以及经济管理都学了一遍,是个书呆子气十足的技术宅,立志当一个呆萌的学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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