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最美的诗，皆由各种形态的沉默组成
2015/10/4 11:14:22 近似于透明的深蓝
古典爱情系列之三，前两篇分别是写勃拉姆斯的《我用古典的方式爱过你》(点击可以阅读)，以及写叶芝的《唯有一人爱你虔诚的灵魂》。
世间最美的诗，皆由各种形态的沉默组成
一首咏叹调，选自莫扎特的Le Nozze di Figaro(费加罗的婚礼)。
Deh vieni,non tardar,o gioja bella.
幸福阿,来吧,别耽搁,
Vieniove amore per goder t'appella.
从爱情召唤你的地方过来.
Finchè non splende in ciel notturna face
当明月的火把尚未把天空照亮
Finchè l'aria è ancor bruna e il mondo tace.
周围依然黑暗,世界依然宁静.
Qui mormora il ruscel,qui scherza l'aura.
溪水潺潺地流,微风轻轻嬉游
Che col dolce sussurro il cor ristaura.
它用甜言蜜语哄得人心情舒畅.
Qui ridono I fioretti e l'erba è fresca.
这里花儿的微笑,绿草清凉;
Ai piaceri d'amor qui tutto adesca.
一切事物向爱情的欢乐呼唤.
Vieni,ben mio,tra queste piante ascose
来吧,我最亲爱的人,在秘林深处,
Vieni,vieni!来吧，来吧
Ti vo' la fronte incoronar di rose.
我给你戴上玫瑰的花环.
Giunse alfin il momento,
这个时刻终於到来
che godrò senza affanno
我可以肆无忌惮地
In braccio all' idol mio.
投入爱人的怀抱.
Timide cure!uscite dal mio petto,
他很快会到这里来!用爱情的力量拥抱我
a turbar non venite il mio diletto!
没有担心和害怕会毁损我们的狂喜!
再一次听到这一首曲子，来自于以简奥斯汀的传记电影《成为简奥斯汀》。一个简单钢琴配器的版本，于静默处有着扣动心弦的跌宕起伏，余音还未散去，两颊上已是泪流满面的痕迹。古典音乐的处理，就像是古典的爱情，它们把情绪隐藏起来，绝对不轻易地表露出来。不动声色之中，已经百转千回。
电影的最后，在圆顶的大厅里，孤独终老的简奥斯汀静静地听完了这一段咏叹调。二十年之后的重逢，也只有一句平静的“Mr.Lefroy"。
《成为简奥斯汀》剧照
聂鲁达的诗句，也许是此处最好的注脚：
Love is so short,
Forgetting is so long.
爱情太短，而遗忘太长
《成为简奥斯汀》剧照
而西班牙萨丰写《风之影》的最后，在这对劫后余生的爱人的婚礼上，神父没有念任何传统的祷词，取而代之的，是念了一段聂鲁达的诗。
聂鲁达的情诗，是这个星球上最不朽的存在之一。因为爱情是如此美好，因为爱情是如此的绝望。也许爱情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它让人如此绝望。
图片来自网络
慢，是一种线索，含蓄地撩动起你敏感的神经。在那些压抑的年代里，人们丰富的内心情感总是通过很含蓄的方式来表达的。好像是平静的水面，你却永远不知道下面涟漪有多深，暗涌有多澎湃。优雅而从容，那些酸涩的等待，冗长的回忆，眉头上布满的尘埃，眼角的细纹，始终没有说出口的爱和告别。平静的岁月是最残忍的小偷，偷走了一切过往，而那些被过滤下来的慢的线索，却显得隽永而绵长。
然而，时间是一场幻觉，在宇宙洪荒之中，它是根本不存在的。
《成为简奥斯汀》剧照
人生往往是由一段一段意外惊喜和交叠的相遇重逢构成的，你可以听到它的安排和大致方向，却一再一再被各种意外所袭击。慢就是这唯一的线索，隔着久远的时空依然能把羁绊的所有人不远千里的重新联系在一起，我们靠着这个线索，追溯时光，在多年之后，解开所有的迷题。
电影里的Tom不是Darcy,Jane 也不是Elisabeth，Tom说，如果我们不能在一起，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可是，人生的意义就是，Jane成为英语文学上最伟大的作家之一，而Tom成了爱尔兰的首席大法官。而Darcy和Elisabeth却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成为简奥斯汀》剧照
在我们这个时代里，爱与恨的表达像摇滚乐一样声嘶力竭并且得到痛快宣泄。像可乐那样速食而解渴，再多的承诺永远也抵挡不住时间而纷纷败落。曾经肆无忌惮毫不吝啬宣诸于口的爱，转身就被遗忘，周尔复始，乐此不疲。
我甚至不知道人们是如何去定义它们的。自私和冲动被当作勇敢。却忘记了那些最打动人心的东西，往往是一个隐忍的眼神，压抑而晦涩却只有心有灵犀的人才明白的暗语，分隔天涯却笃定的安全感。我其实觉得爱是没有好说的，反正大声轻易说出来的不一定是真的，没有说出口的没准能横亘一生。
用心去听，其实你是可以听到命运的声音的。人们急不可待就是因为缺乏了自信和安全感，从而失去了从容和优雅，那么也许这些东西得到了也会轻易地失去，或者根本你从来也没有得到过。而那些用小火慢慢炖汤的耐心，在过程中的等待，期待，呵护，有足够的时间去酝酿，去体会，去咀嚼，去感受，内心的暗涌,这些慢的乐趣，将会是能够沉淀下来能够抵抗时光侵蚀的永远。
摄于意大利Rimini
电影《邮差》里，聂鲁达听到Beatrice的名字，他忍不住脱口而出“但丁”。是的，那个翡冷翠的诗人，在九岁的那一年，在他家的教堂里遇到过一个美丽的女孩子Beatrice，并且毫无理由理由地爱上了她。
这个但丁故居隔壁的教堂，几百年之后依然原封不动地保存在那里，低调地标注着“但丁和Beatrice相遇的地方“。和世界上所有供奉着十字架的天主教堂不同的是，世界各地的人们前来膜拜的不是上帝和玛利亚，而是沉默深处的爱情。
手机拍摄于但丁家族教堂，墙壁上挂着一副讲述他们相遇的画。
但丁再次遇到Beatrice的时候，他已经订婚了。他们在阿尔诺河上擦肩而过，彼此却没有说过一句话。但丁只是深情凝视她，就那么看着她从面前走过。后来，但丁被流放，被迫离开了他深爱的翡冷翠，而Beatrice被迫嫁给了一位伯爵，不久就死去了。
终其一生，他们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后来但丁成了意大利最伟大的诗人，他使用的语言成为意大利国家的语言，他写出了十三世纪最美丽的诗歌，他诗歌里的人，是在翡冷翠见到过，并且爱上的女子，现在人们也跟着他，叫她Beatrice。
但丁在贝德丽采死去之后为了排解，用了几十年完成了《神曲》，在这部伟大的杰作中，把她升华成一个集真善美于一身、引导人们进入天堂的女神。回忆是最温柔的囚禁，他只是一遍又一遍陷入到无尽的回忆里，教堂昏黄摇曳的烛光，或者是阿尔诺河老桥下昼夜不舍的流水。
亨利·豪里达描绘老桥相遇的油画《但丁与Beatrice邂逅》
这是整个意大利历史上最美丽的爱情故事，比经典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更加隽永。终其一生的沉默守候，不如死亡来得壮烈，却因为深沉而不朽。
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说，世俗的爱情之所以充满了无常，是因为“So much depends on conditions”，因此我们很难学会“无条件之爱”。这个“条件”说的是一切因果业力、客观条件，以及我们付出时候审视的标准，以及私欲所带来的期待、渴求回应。它太依赖于条件，因此充满了痛苦与绝望。
摄于德国Sigen
而但丁在他余生几十年写下的情书，对方是一个早已消失在尘土里的爱人。他不求回报，也没有任何获得回报的机会。
星际穿越里布兰德说“我风尘仆仆穿越宇宙寻找一个消失了十年的人，我也知道，他可能已经死了……能见到爱德蒙斯的机会再渺茫我也不放弃，这不意味着我错了。”
也许是绝望，死亡却成全了这样不依赖于任何条件的爱情，不再有期待，因此没有了世俗爱情里那些晕眩与恶心。它称为一段信仰，由大段的独白拼凑成章。
但丁和Beatrice之间没有一句对白，只有浩瀚的沉默。这份沉默烙印在整个人类文学的史诗里最惊心动魄的段落。我们总有太多的人在不停地说，于是，就没有人听得见彼此了。
摄于德国Sigen
新年的第一天，在莫斯科的新圣女公墓，我们在雪地里寻找列维坦。漫天大雪覆盖了所有墓碑的名字，我们没有找到列维坦，也没有找到茨维塔耶娃。凛冽的空气之中，却有一句话没来由地飘进我心里：
“世间最美的诗，皆由各种形态的沉默组成”
2015.1.1 莫斯科 新圣女公墓
聂鲁达最深情的诗写的也是沉默，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让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静无声。
并且让我借你的沉默与你说话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环。
你就像黑夜，拥有寂静与群星。
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遥远而明亮。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遥远且哀伤，仿佛你已经死了。
彼时，一个字，一个微笑，已经足够。
而我会觉得幸福，因那不是真的而觉得幸福。"
聂鲁达的诗也是寂静无声的，仿佛从一片沆瀣模糊的雾色中隐约浮现出来。所有的听觉都已经消失，所有的希望都已经消失，我们就那样眼睁睁地，像800多年前的但丁那样，看着自己的挚爱，从自己面前消失，消失在地平线上。呼啸而过的风里，蔓延着一种与万事万物决绝般永恒的哀伤。
摄于意大利佩鲁贾
我们一起来读聂鲁达的诗句，让它们一点一滴地敲击在你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如同死在爱人的怀里。
“你哀伤，突然地，像一次远航。你像古老的道路一样收敛事物。”
“当暮色停泊在那里，码头变得哀伤，而我的生命变得疲惫，无由的渴求。我爱我所没有的。”
“有时候我在清晨醒来，我的灵魂甚至还是湿的。远远的，海洋鸣响并且发出回声。这是一个港口。我在这里爱你”
“我们去向没有什么在守候的地方，却发现一切事物都在那里守候。”
"这是一个港口，我在这里爱你。我在这里爱你，而且地平线徒然的隐藏你。在这些冰冷的事物中我仍然爱你"
“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满了我的灵魂，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
“你不像任何人，因为我爱你”
“我爱你,像爱恋某些阴暗的事物,秘密地,介于阴影与灵魂之间”
“我看见我的话语扬长而去。它们更像是你的而远非我的。它们像长春藤爬上我老迈的悲伤。”
“你像古老的道路一样收敛事物。
你被回声与怀乡的声音笼罩。
我醒来，有时在你的灵魂中沉沉睡去的鸟群
逃离并且迁徙而去。”
“今晚我能写出最哀伤的诗句。 从前我爱过她，她有时也爱过我。”
“我不再爱她，这是确定的，但我曾经多么爱她。我的声音试着寻找风来触碰她的听觉。”
“我不再爱她，这是确定的，但也许我还爱她。爱情太短，而遗忘太长。”
“是谁用烟云般的字体
在南方的群星间写下你的名字?”
聂鲁达并不是“古典爱情”价值观美好的例子，艺术家的爱情往往有两种极端：济慈式的、不断从新鲜爱人身上捕获灵感的多情；以及但丁、勃拉姆斯这样，一生短暂得只够爱一个人。聂鲁达是多情的爱人，而同为南美文学的代表马尔克西却在《霍乱时代的爱情》里把另外一种写到了极致。
“古典爱情”就像一个高加索斯拉夫民族的恋人，内敛、沉默、隐忍、压抑，看似无情的人往往拥有最深沉的情感；而拉丁民族的恋人，炽热却不持久，people check in and check out，也许看似多情的人却最薄情，又或者是，无常之中往往把我们渺小人类的无力与徒劳一语道破呢。
摄于德国Sigen
我从一个梦境中哭泣着醒来，眼泪染湿了一片枕头，就像是很多年前读到聂鲁达的诗句一模一样的场景。
Only do not forget If I wake up crying.
It's only because in my dream I'm a lost child.
Hunting through the leaves of the night for your hands.
我若哭着醒来
那是梦见自己是迷途的孩子
穿过夜晚的树叶
寻找你的手
我是一个迷途的孩子，在命运的弥天大雾之中，隐约听见你的声音，划破了所有的沉默，我追逐着所有的只言片语的信息，我看见你在黑暗之中回头看我，眼睛明亮得如同太阳。
摄于威尼斯
结尾献上一段视频，是前几年的深秋露营的时候，在漫天暮色的树林里，朋友忽然弹起吉他唱起俄罗斯民谣《黑眼睛》，那一刹那的气氛，偶遇一个如同“聂鲁达诗般美好的黄昏“。于是我即兴拍下那些在雾霭中的树，邀请朋友重新录歌，做了那么一个小品。中间有我亲自献声的念白，来自英文版聂鲁达《我们甚至遗失了暮色》。
We Have Lost Even This Twilight
我们甚至遗失了暮色
by Pablo Neruda
We have lost even this twilight..
No one saw us this evening hand in hand.
while the blue night dropped on the world.
我们甚至遗失了暮色。
没有人看见我们今晚手牵手
而蓝色的夜落在世上。
I have seen from my window
the fiesta of sunset in the distant mountain tops.
我从窗口看到
远处山颠日落的盛会。
Sometimes a piece of sun
burned like a coin between my hands.
有时一片太阳
象硬币在我手中燃烧。
I remembered you with my soul clenched
in that sadness of mine that you know.
我记得你，我的心灵攥在
你熟知的悲伤里。
Where were you then?
Who else was there?
Saying what?
Why will the whole of love come on me suddenly
When I am sad and feel you are far away?
你那时在哪里？
还有谁在？
说了什么？
为什么整个爱情突然降临
正当我悲伤，感到你在远方？
The book fell that is always turned to at twilight
and my cape rolled like a hurt dog at my feet.
摔落了总在暮色中摊开的书本
我的披肩卷在脚边，象只打伤的狗。
Always,always you recede through the evenings
towards where the twilight goes erasing statues.
永远，永远，你退入夜晚
向着暮色抹去雕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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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轶
摄影师，策展人。嬉皮风格的旅行者.从事影像创作(摄影&Video)，Audiovisual arts(Visuals & DJ) 以及写作。曾游学欧洲多年，毕业于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艺术管理专业，曾在奥地利维也纳从事Audiovisual arts.
热衷于研究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以及跨文化跨学科研究，在各种大学里把理工科文科艺术科以及经济管理都学了一遍，是个书呆子气十足的技术宅，立志当一个呆萌的学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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