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你爱过的人会真正消失不见
2015/12/10 18:52:07郑轶 近似于透明的深蓝

     阿布拉莫维奇的眼睛

    

     我无法抗拒Marina Abramovic(玛莲娜·阿布拉莫维奇)的眼睛。I just can't。

     像是一个深邃的黑洞,瞬间刺痛人的灵魂深处,把你完全拽入到一个没有尽头的深渊里面。

     她的眼睛,是另外一个时空的入口。

     在圣彼得堡的欧洲当代艺术双年展上,阿布拉莫维奇在屏幕里面偏执地发疯似的梳着自己的头发,神经质地不断念叨“艺术必须是美丽的,艺术家必须是美丽的”。那个时候的我看着她美丽的眼睛,整个人魔怔般地石化了,然后眼泪就管自己汩汩地在脸颊上肆虐了起来。

    

     I believe that moment the unspeakable pain connected us,I saw you're bleeding,I felt how you suffered from your sanity and how you tried to set them free.

     我想拥有,像玛莲娜·阿布拉莫维奇那样的眼睛。

    

     我不想科普玛莲娜·阿布拉莫维奇是谁,她是我最爱的艺术家,没有之一。我在她创造了最重要作品之一的那个城市住过三年。在这篇文章里,我只想谈论眼睛

    

     《无量之物》(Imponderabilia),玛莲娜·阿布拉莫维奇与乌雷(Ulay),1977年,意大利博洛尼亚Mambo美术馆。两人赤身裸体面对面地站在门口,观众为了穿过他们,不得不选择侧身,选择面对某一方。

     第一次,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有些人说“当你看着一个人的眼睛,发现仿佛你们已经认识了几个世纪。” 纯粹跳过左脑理性分析判断,只是和你右脑直觉连结在一起,穷尽科学无法解释。

     就像我一直说的那样,一切都是能量的连结关系。我被这种从阿布拉莫维奇眼睛里释放出来的能量牢牢地拽住了,拽入一个深渊。

     看着她的眼睛,因此,我对灵魂这件事情不再怀疑了。

    

     我有着这个奇怪的癖好,我喜欢默默观察别人的眼睛。

     我发现大部分人的眼睛都是暗淡无光的,就像隔着一层雾,你看着他们,只看到一片白花花的茫然,空无一物,好像看着一具行尸走肉,你连结不到背后沉睡的灵魂,尽管他们表面上也是鲜活的生命。

     然而有一些人的眼睛是亮晶晶的,沉默的时候可以代替言语,让你能感受到一个灵魂的体温。我常常有这样的时刻,走在大街上,恍惚失神的刹那,发现明明是拥挤的大街忽然变得空荡荡,很多脸都模糊甚至消失了,只有少数的几个人依然在那里。我一直以为是我的幻觉(我对能量极度敏感,因此有着各种各样的“幻觉”),后来才明白,我只是认出了少数那些人的眼睛,那些清澈明亮的眼睛,像夜空里的星星,穿刺了沆瀣的漫天大雾,直射出来一道光柱,一直吸进我的眼睛里。

     只有极少数的一些人,他们的眼睛让我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里有最深的暗,也有最亮的光,就像是被烈火灼烧过的眼睛,我无法承受他们眼神里烧出来的那种痛,因为这会让我也被灼伤。比如梵高,再比如,Kurt Cobain,他乐队名字叫做Nirvana,涅槃,那个浴火重生的涅槃。

    

     梵高自画像的眼睛

    

     Kurt Cobain的眼睛

     可是玛莲娜·阿布拉莫维奇的眼睛和这三种又不同,她并没有柯本那种燃烧着的炽热,她的眼神很平静,却具有更为惊心动魄的力量。就好像柯本的眼神里有某种声嘶力竭的咆哮,而她的眼睛只是充满了排山倒海似的沉默。而在面对无法言说的灵魂的痛苦时,沉默,往往比嘶吼更能震撼人心。

     就像凤凰涅磐的那场大火烧透了灵魂,然后再用几世轮回冷却下来,被灰烬一层一层地填平了中间的褶皱和伤痕。她的眼睛充满了智慧,以及一种因为懂得,所以释放出来的慈悲与包容。

    

     再重复说一次,我想拥有像玛莲娜·阿布拉莫维奇那样的眼睛。

    

     阿布拉莫维奇蒙上了她的眼睛,仿佛收敛起她最powerful的武器。

     电影《阿凡达》里那一句“oe-l nga-ti kameie”-I see you。然而这里的意思比“我看见了你”更微妙意义更丰富,它说的是,我感觉到了你的灵魂。无论当下的你是装在什么样的躯壳里,我都一眼认出了你。

     我在拉萨遇到过一个藏民,他看见我走过,脸色微变,用英语叫住我,告诉我说,我们前世是认识的。然后送给我一片大昭寺里释迦牟尼等身金像身上披的袈裟碎片。我茫然地问,你是怎么认出我的,他很自然地脱口而出,因为你的眼睛没有变啊,我认得。

     后来这样的事情一再发生,总有人认出我,告诉我一些从前的遇见,那个时候我并不相信这些,一直只是姑且听着。他们都告诉我,人们依靠眼睛相认。于是我一直好奇“可是前世今生性别人种都在变,眼睛颜色大小形状都不同,怎么可能一样啊?”他们都只是告诉我“反正眼睛不会变”。

     后来科幻电影《I origins》倒是用了整个故事讲述了这一点,说的是无关于形状颜色的虹膜一直不变,是我们灵魂身份的唯一识别标志。就仿佛指纹是我们肉身的识别印记那样。电影里的女科学家说,也许,也许眼睛是什么,连结着我们大脑里的记忆的东西,连结着我们的...灵魂...这话被她同为科学家的丈夫愤然甚至是暴怒着打断,你居然跟我提灵魂这种子虚乌有的东西?

    

     摄影大师Steve McCurry 著名作品《绿眼睛》

     也许眼睛是我们灵魂的刺青,就像美军士兵在战场上面目全非的时候,依然可以用它识别出,你是谁。

     我不知道,也许你们注意到过,有的时候,刚出生的婴儿有着一双无比洞悉世事的眼睛,令人觉得不寒而栗,像是一个苍老的灵魂住在身体里,仿佛忘记喝了那口孟婆汤。我有一个依然保留着出生几个月时候记忆的朋友,她说,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我只是不能说话,不是语言没有学会的问题,我相信有一套系统屏蔽着,让我那时无法开口说话。

     人们的种种沧桑,是在眼睛里老去的。即使伪装和演技再好的人,都掩饰不了自己的眼睛。多少在沉默年代里无声的爱情,都是被眼神出卖的。而一个人是否值得信任以及是否真诚,也都在你凝视一个人眼睛的时候明白了。眼睛仿佛是一个读取系统的接口,轻而易举地连结到这个人的能量。

     Eye contact,just means everything。

     三毛在《倾城》里描写过一个东德士兵的眼睛“很深的眼睛,不知为什么那么深,叫人一下子有落水的无力和悲伤。”

     Blue eyes,你的蓝眼睛让我多愁善感,当我看着你的蓝色眼睛,其它一切都无所谓,无所谓。

    

     电影《云图》里面,医生问黑奴,你是怎么知道我是朋友我一定会救你。黑奴不假思索地指着自己的眼睛,用一种无比笃定不容置疑地口气说,看这里啊。

     逃跑计划《夜空中最亮的星》的歌里那么唱 “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越过谎言去拥抱你....我宁愿所有痛苦都留在心里,也不愿忘记你的眼睛 ”

     嗯,可惜人生就是无常拼写而书写成的荒诞段落,就像你永远不知道明天的太阳先升起,或者是意外先来临。

    

     阿布拉莫维奇没有预料到她此生会遇到乌雷,一个和她同一天生日的双生火焰(灵魂伴侣的说法在这里都显得苍白无力了)。也没有预料到,那么深刻的灵魂连结关系,也会在此生可以被命运剪断,彻底天各一方。他们一同完成了那些在当代艺术史上不可抹去的行为艺术作品。他们的名字也永远被紧密地排列在一起,同样无法抹去。

     海明威说过的一句话,没有一个你爱过的人会真正消失不见。(No one you love is ever trulylost)

    

     《休止的能量》阿布拉莫维奇与乌雷两人面对面站着,彼此凝视对方的眼睛。阿布拉莫维奇拉开弓,乌雷拉住箭,这支箭对准了阿布拉莫维奇的心脏。“那是她最接近死亡的一刻”,虽然只有4分10秒。

     当人们抱怨理解不了行为艺术的时候,我猜想,他们一定是没有看过阿布拉莫维奇的作品。形式感和意义在这里都成为一种旁注,那种真诚表达的张力能穿透表象,把你凝固到背后铺天盖地的能量场域之中。好的艺术作品,必然超越形式、语言,带领人们连结到全人类共有的情感体验之中。她之所以是我最喜欢的艺术家,是因为她的作品是我见过把“灵魂”转译得最刻骨铭心的。她的作品就像她的眼睛,年轻时代那些挑战底线的危险游戏就像是炽热燃烧的火焰,然后慢慢冷却下来,被灰烬填平伤口,越来越安静,也越来越直指人心。最后只剩下能量,一切都只关于能量。

     就像她当年的那个论断::“在21世纪的艺术中,没有东西在艺术家和观众之间,只有能量的直接传递。”

    

     《节奏0》她第一次尝试和现场观众的互动效应,让观众成为她作品的一部分,玛丽娜面向着观众站在桌子前,桌子上有七十二种道具(包括枪、子弹、菜刀、鞭子等危险物品),观众可以使用任何一件物品,对她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随着时间推移,观众发现无论如何摆布,阿布拉莫维奇都不作任何反击,直到有一个人用上了膛的手枪顶住了她的头部而被迫中止,作品持续了六个小时,阿布拉莫维奇说:“这次经历让我发现:一旦你把决定权交给公众,离丧命也就不远了。”

    

    

    

     阿布拉莫维奇和乌雷的分手也是一场仪式感十足的行为艺术,他们共同完成了作品《情人·长城》(The Lovers: The Great Wall Walk),两个人分别从嘉峪关和山海关出发,在中点相遇的时刻,意味着他们的分离。

    

     她终于意识到眼睛是她最具有张力的表达语言。

     2010年,玛莲娜·阿布拉莫维奇在纽约MoMA美术馆表演作品《The Artist is Present》。在为期3个月中的展览中,她身着红白蓝3种不同颜色的长裙,每天在展厅中岿然不动地坐上7个小时,眼神镇定而空洞地与任何一个愿意坐在她面前的人相互对视。这个总共716个小时的作品令展厅变成了一个类宗教性的场所,很多人——包括Bj?rk, Lady Gaga, James Franco等众多明星——跟她对视不到10秒,就崩溃而哭,大部分人只不过20分钟,就因各种情绪而潸然泪下。甚至人们建立了名为“阿布拉莫维奇令我落泪”(Marina Abramovic Made Me Cry)得网站,日点击量据说达80多万。她用眼睛看穿了灵魂,看穿了生命,看得人们落荒而逃。

    

     在这个作品中,1988年在中国长城分别后在也没从见过对方的乌雷意外到场,这段他们四目相对并潸然泪下的视频在youtube上让无数人为之感动疯转了上百万次。我不想刻意煽情地描述那个画面,显得非常俗气与刻奇。我们可以一起来看这个Video,自己感受当时的场景。

    

     两两相望,40年前初遇,中间隔着22年的分别,隔着无数前尘往事。仿佛拜伦那首诗:If I should meet thee, After long years,How should I greet thee? With silence and tears.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对视,她和乌雷的从1981年开始名为《海上夜航》(Nightsea Crossing)的静坐系列:两人坐在桌子前,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如此断断续续对视了90天,长达8年,场地遍及全球各个城市。几乎每次,乌雷都抗不过剧烈的疼痛而先行撤离,剩下阿布拉莫维奇一个人,眼神仍旧岿然不动地凝视着,“就好像乌雷一直都在”,朋友说,“她没有让能量随着他的离开而散去”。——这几乎预演了后面的事情:乌雷不但从她的视线中离开,甚至从她的生活中也彻底消失,只是她仍然凝视着,就好像乌雷一直都在。

    

     30年前一模一样的对视。作品《Nightsea Crossing》

     这个视频里的歌曲来自How I became bomb为这个画面而写的《Ulay, Oh(乌雷,哦)》,我粗浅翻译了歌词,歌词非常蓄意地煽情,甚至于落入了言情小说式的俗套....我有点招架不住这种俗世所谓的浪漫。可是,我还是想哭。

     There she was like a picture.

     她在那里,就像是一张静止的图片

     There she was, she was just the same.

     她在那里,就像她依然不变

     There she was; he just had to know that she had forgot his name.

     她在那里,他只是想知道,她是否忘记了他的名字

     Ulay, Ulay, Oh.

     乌雷,乌雷,哦

     Thinking back to the last time.

     回想从前分别的那一幕

     On the wall as they turned away.

     在长城上,他们各自掉头离开

     Walking back; was it just a dream or did he hear her say?

     回头,这仅仅是一个梦还是他听到了她的呼唤?

     Ulay, Ulay, Oh.

     乌雷,乌雷,哦

     Trying his best to forget her.

     他用尽全力去忘记她

     Trying his best to just keep his stride.

     他用尽全力大步走开

     Kept his word, but he knows he heard

     保持沉默,但是他知道他听见

     Ulay, Ulay, Oh.

     乌雷,乌雷,哦

     There he was like his picture.

     他在那里,就像是一张静止的图片

     There he was; he was just the same.

     他在那里,就像他依然不变

     There he was. He could never know she could never forget his name.

     他在那里,他永远不知道她永远忘记不了他的名字

     Ulay, Ulay, Oh.

     乌雷,乌雷,哦

     Thinking back to the last time.

     回想从前分别的那一幕

     On the wall as he turned away.

     在长城上,他们各自掉头离开

     Turning back, did he even know?

     回头,他是否知道

     Did he ever hear her say

     他是否听见她说

     Ulay, Ulay, Oh?

     乌雷,乌雷,哦

     Trying her best to forget him.

     她用尽全力去忘记他

     Trying her best just to keep her stride.

     她用尽全力大步走开

     Ulay, Ulay, Oh.

     乌雷,乌雷,哦

     There they were like the picture.

     他们在那里,就像是一张静止的图片

     There they were, they were just the same.

     他在那里,就像他们依然不变

     There they were, but he walked away and her eyes could only say

     他们在那里,但是他终于离开,她的眼睛只能无力地说着

     Ulay, Ulay, Oh

     乌雷,乌雷,哦

     这个月,英国《卫报》报道,乌雷在荷兰法庭向阿布拉莫维奇正式起诉,起因是二人曾经共同创作作品的版权和销售利润分配不均。也许我一直是不相信那些为了满足人们粉红少女心而渲染出来的浪漫的,我宁愿相信这个丑陋的真相才是生命本来的面目,可是知道这个消息依然唏嘘了很久。

     事实上,在分开的那么多年里,他们一直在为共同作品的归属权相互争执、憎恨。可是,我又相信,在MoMA互相凝视的时候,他们流下的眼泪是真实的。看着阿布拉莫维奇依然美丽深刻的眼睛里缓缓涌出的泪水,你明白,虽然行为艺术(Performance)名为“表演”,事实上,它释放出来的能量是如此的真实,比真实生活里各种人来人来还要真实得多。

    

     其实我一直酝酿了很久的一个拍摄项目叫做《How We Became Strangers》(我们是如何变成陌生人的)。因为我一直无法接受,也一直无法理解这样一个事实:那么多在我们生命中穿流而过的人们,在某个时间里,我们的心、我们的灵魂曾经无比靠近过。可是为什么,我们在时间不动声色地流逝之中,逐渐变成了陌生人了呢?

     How We Became Strangers?我们到底是如何变成陌生人的。

     我之前做过一个录像作品,全部是由一个人的上百张黑白照片组成。开头是娜塔莉波特曼在那部我们都很喜欢电影里念的一句台词“Hello,stranger" (你好,陌生人)。后来,我们又各自在人海汹涌中再次成为了陌生人。我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可是我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一再重演呢。

     There he was. He could never know she could never forget his name.

    

     当我看着阿布拉莫维奇的眼睛,我猜想我知道了答案,只是我一直不愿意承认。

     There he was like his picture.There he was; he was just the same.让人们永远停留在当时那个画面里,当时的人们不再老去,而现在的人们与当时画面里从前的他们无关。

     所幸,我在画面里拥有过你,就像在作品里阿布拉莫维奇和乌雷拥有过彼此。

    

     没有一个你爱过的人会真正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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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配合今天的主题,放一张我笑着流泪的眼睛的照片,仅此一次:)

    

     郑轶

     摄影师,策展人。嬉皮风格的旅行者.从事影像创作(摄影&Video),Audiovisual arts(Visuals & DJ) 以及写作。曾游学欧洲多年,毕业于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艺术管理专业,曾在奥地利维也纳从事Audiovisual arts.

     热衷于研究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以及跨文化跨学科研究,在各种大学里把理工科文科艺术科以及经济管理都学了一遍,是个书呆子气十足的技术宅,立志当一个呆萌的学霸。

    http://weixin.100m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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