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苏维埃的终极影像
2016/7/28 16:25:13 近似于透明的深蓝
这篇是我因为兴趣为公号“苏俄转播”(soviet-russian)翻译整理资料之后所撰写的文章,在整理成文的过程中,加入了很多个人色彩比较重的观点解释,出于我作为艺术从业人员背景的点评,以及学术化色彩略重的分析解读,首发在苏俄转播。在这里的推送,我用了我自己原始的版本。
这个公号的读者一路走来,大约能够理解我有着非常浓厚的苏俄情结。无论是在欧洲生活的时候常常去东欧田野调查,还是14年那一场穿越欧亚大陆惊心动魄的旅行,以及,难以用科学去解释的前世今生。我只能说,我与这片大地的连结是如此语焉不详的深沉。
这次介绍的意大利摄影艺术家Davide Monteleone拍摄的一系列苏俄题材的作品,他为此常年在那片土地上旅行,做了大量的田野调查,他亲自走到那里,和人们生活在一起和他们交谈,体会他们的痛与创伤,深入思考试图找到答案,有点类似于Visual Antropoghy(影像人类学)的方法。这种用摄影和影像语言去表达他社会学、人类学所思考的话题,让艺术家的多重身份里不可避免地首先成为一个思考者。这也是我一直试图走的方向。
我的介绍里一直写着“摄影师”,最初十年前我入行是时尚摄影,然而我的老师从那时候就看到了我深处的东西,他一直把我向当代艺术上引导。然后我去欧洲学习和工作,成为了一个艺术从业人员。摄影最终变成了我最擅长熟悉的创作语言,而不是一门技术和生计。是我在艺术创作上去表达的时候,与音乐、影像、文字、装置等等平行的一种方式。
我现在很少拍照,这让我觉得有一些羞愧,然而我一直无法勉强自己成为一个商业摄影师,因为我对那些题材没有爱。而我真正想成为的那种摄影师,就像是这篇里面介绍的Monteleone那样,用影像,用双脚,用思考,去找到我内心中那些迷惑背后的答案,以及为观众,提供一种线索和启发。

生于1974年的Davide Monteleone是一位来自意大利的艺术家,擅长用视觉语言来完成他的社会学问题的研究和报道,探索个体和权力之间的关系。
他用摄影、视频以及文字完成了一些列长期独立拍摄项目,包括他个人特别关注的“后苏维埃国家”的题材。
围绕这些关于苏俄话题,迄今为止他出版了四本画册:探讨俄罗斯文化的《Dusha,俄罗斯的灵魂》(2007),关于冷战遗留话题的《看不见的线》(2009),关于高加索地区的《红蓟》(2012),以及关于车臣问题的《致谢》(2013)。
他因此获得了数次国际大奖,包括几次荷赛大奖以及Aftermath大奖、欧洲出版社大奖、Carmignac摄影报道大奖等等。

Monteleone仿佛一个社会学者那样用相机来完成他地缘政治题材的研究,他的一趟趟旅程,不如借用人类学上“田野调查”的概念来形容更为确切。
影像无疑比文字报道有着更强烈的穿透力和现场感,瞬间迫使观众从当下的时空之中抽离出来--它不是像文字报道由逻辑判断的理性去带领读者进入想象空间,而是让观众在场景的体验之后逆向进入自发性的思考。
Monteleone作为一个艺术家知道如何去视觉语言去渲染画面,找到罗兰巴特在《明室》里提出的那个“刺点(Punctum)”——那种偶然性的灵光乍现却又能在情绪上去刺痛观看者的瞬间。所以他的画面有晃动有虚焦,带着个人色彩浓烈的主观视角,并且后期刻意裁成方构图去模拟120胶片效果,与通常报道性摄影保持距离。然而他的摄影记者身份又不自觉地渗透在画面里,与刻意突出的刺点相辅相成,补充了大量的信息点(Studium),交代了这些呼之欲出的情绪张力铺设所必要的时间、地点以及舞台布景,牵引观众思考的方向轴线。

2007年出版的《Dusha,俄罗斯的灵魂》是他对于这片土地的最初触摸,不像后来那些项目那样有着明确的主题和方向性,这个项目带着试探接触的小心翼翼以及私人旅途摄影的即兴和随意,仿佛是踏访一团在西方人眼里的迷雾,尝试去消融这种长期以来刻板印象背后的隔阂与误解。

Dusha在俄语的意思里是“灵魂”的意思,词根来自于“呼吸”的动词变位--俄罗斯造字的逻辑认为,灵魂是一段悠长的呼吸,一段在被压迫瞬间的绝望附着于生命的气体。然而Dusha也是男人的同义词。
这就是Monteleone为这段穿越俄罗斯不见尽头漫长旅程的所选择标题。“我相信Dusha是最接近那个来弥补这一鸿沟的人。”


对那些对这个国家所知甚少、无从理解、甚至恐惧它的人来说,Monteleone的项目提供了俄罗斯人日常私密生活的一瞥。
抛弃了那些众所周知的大城市,他把目光重点放在了俄罗斯的小城镇:苏联时代那些灰色巨大的不知名的建筑转化成为乔治·德·基里科那形而上学画派里的图像;那被称为是危险而怀旧的苏维埃时代的气息扑面而来;种族主义与国家主义的痕迹仿佛是个从前盲目狂热时代生长出来的弃婴;廉价酒店墙上媚俗的挂毯在今天看来仿佛成了一种艺术...

然后,所有的一切,这部分的俄罗斯和它的人们变得惊人的美丽,Monteleone在极度贫困和简陋之中发现了这里的柔软、欢愉以及魅力,呈现了一种对这片土地上男人与女人情感的深层理解。

他的关注点始终是人。正如他自我陈述探索的是个体与强权之间的关系那样,他的影像触动人心的张力来自于他赋予这片土地的人文关怀以及无所不在的情感慰籍。
作为一个苏俄系统崩塌二十多年之后踏上那片土地的摄影师,他把焦点放在了政治、意识形态、人性的本身,去按图索骥地寻找历史遗留在生活在那里的人们身心上阴魂不散的创伤。

即使是画面里的空景,也千丝万缕带着人的踪迹,战争和集权政治就像是一个躺着在那里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口,一道道的伤口,没有东西可以让这些伤口止血。即使结成了厚厚的痂,仿佛也一触即裂,或者暂时僵持在那里,就像一道道难看而突兀的疤。

在《看不见的线》(la linea inesistente,2009)系列里,他沿着冷战时期东西两大阵营的分界线走访,对比拍摄下两边的场景与人的表情。

“如果我们想在地图上画一个分界线,那么也许一只笔就够了。国家,地区,人民和森林就此被切开,这样随意的画一根线,并没有任何后果…如果你想在地图上擦去一条分界线,只需要一个简单的橡皮,我们期待那些国家、地区、人们和森林立即回归一体,从容地融入…”
然而几十年来,那条曾经的线划开的两个地方在在意识形态、经济利益地缘政治冲突的阵营,切口两边变成了各自的前线,裂缝随着时间慢慢扩大,从前变成了无法弥合的疤痕。

就像是柏林墙倒下了,两边人们依然说着同样的语言,似乎一切都被过去了,甚至刻意被遗忘了,可是,在那里,在人们脸上藏匿的蛛丝马迹中,在森林的小径的颜色中,依然地讳莫如深地反射着这段不可磨灭的记忆。那条“铁幕”所切割出来的隔阂与对峙依然在那里,就一道看不见的线,依然不动声色横亘在那里。

他的影像,让人联想起本雅明、约翰伯格这些欧洲左翼作家,就像约翰伯格自称是一个“讲故事的人”那样,Monteleone是一个用照片讲述故事的人。
2007到2011年,他用了5年时间拍摄了关于高加索地区的项目《红蓟》(Red Thistle)。这是俄罗斯帝国的边缘,终日躁动不安,欧洲过渡到了亚洲,白桦林到了这里被红蓟树所取代,时不时的冲突演化成杀戮甚至是种族灭绝,在这个人迹罕至的黑海与里海之间的荒凉土地上,他拍摄下的每一张照片的背后都包含了一个复杂的故事。
他扮演了一个事件见证者以及记忆守护者的角色,把那些男人女人的故事编织入车臣历史错综纠缠的经纬线里面。他那里生活,和人们交谈,尝试去理解他们的语言和行为,他选择了胶片来更好地成为一个叙事者,来讲述关于人的故事。

他构筑了一个私密的世界,用自然光来定义颜色和季节流转,故事的主角与伤痕累累的荒芜场景不断替换,制造出一种人物与环境的平衡。
在这组照片里,他更倾向作为一个艺术家而非摄影记者的表达方式,在目睹事件发生的同时,他挖掘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共鸣,政治和社会因素变成为了场景,他唤醒了人们对于苦难的敏感,在画面里制造出一种力量巨大的诗意效果。

这种被戏剧化的战争伤痛可以发生在任何地方,而不仅仅只是他所拍摄的地理上的某个点--在这里,个体私人化的悲剧和集体创伤连结在了一起,Monteleone用超现实的画面堆积这种个体故事里的迷惑--正如每个故事那样,高加索地区充满了困惑,并且没有合理的答案。他不断提出新的疑问,就像每个艺术家那样,他通过作品其实是试图寻找自我。

在之后的两年(2012-2013),他再次来到车臣地区,拍摄了一组名为《致谢》的项目。
相当有意思的是,他直接用了俄语Spasibo(谢谢)来命名。这次他全用了数码相机来拍摄,几乎在立场上回到了一个摄影记者。

“车臣赢了,俄罗斯赢了”,也许失败者是那些选择被流放并且以此为荣誉的车臣人。那些人选择留下来的人,在几十年的艰辛之后回归到了“正常的”生活,为了满足他们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为了夹缝中生存的“安居乐业”,他们不得不为此做出巨大的妥协,以及,学会闭嘴。

Yermolov曾经写给尼古拉斯沙皇一世的信里说“车臣人民是一个好斗的民族,难以征服,却容易收买。”
Monteleone在这个项目拍摄的过程中,逐渐意识到这是一个关于“妥协”的故事,留下来的车臣人们在厌倦了暴力血腥之后为了更好的生活,不得不被迫向强权做出让步。
在这样貌似和平的表象中,权力控制着一切。物理上的暴力冲突减少了,可是心理上的暴力却在生长,开始变成一种在年轻身上的洗脑形式。

为了生存的安全感,也许做的妥协是出卖灵魂,说出言不由衷的话:“感谢拉赞姆(车臣共和国总统,普京的疯狂崇拜者),感谢俄罗斯…为了一切,spasibo”。

Monteleone抛除了所有的色彩,在黑与白强烈的冲突感中,酝酿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仿佛是乔治奥威尔反乌托邦小说《1984》的最佳配图。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无论用多少爱都无法填补这距离。



他在保持谨慎观察、避免有任何道德审判的观看者身份的同时,又对他拍摄对象以尊重和同情。
身为一个“西方人”,是很难以逃离开那些对于苏俄的刻板印象和固定视角的:丘吉尔定义俄罗斯是一个“一个包裹在迷雾中的谜团里的谜语“,有人形容俄罗斯人单纯的只是“悲伤的那不勒斯人”,而俄罗斯自己的俗语说,俄罗斯人同时有着欧洲人的身体特征以及亚洲人的心智--总之,俄罗斯人的性格对所有的人来说依然是一个谜,除了生长在那片大地上的人们才能理解自己。
在他的画面里你可以感受出他竭力规避那些预设立场的小心翼翼,Monteleone来到那片土地上,尽最大可能去尝试理解他们。
他就像个幽灵那样游荡在历史上政治以及种种对立冲突所余音不散的废墟上,倾听那些回声在土地上剧烈地撞击。
他拍摄下他个体视角所感受的纷繁杂芜的情绪缠绕,用文字仅仅记录下他的拍摄动机和历史框架,然后把观点和思考引向画面之外的留白,不去干涉观看者思考的空间。

他所运用镜头语言,你可以体会到他与这片被拍摄土地以及在那里的人民的呼应,也许是个体的连结,又或者是一种基于深刻理解的融入--时而粗犷坚毅,时而又细腻敏感,就像高加索斯拉夫人那样既鲁莽彪悍又会被多愁善感所侵蚀--就像普希金说的那样,前者是土地的气质,后者是人民的秉性。
于是Monteleone在拍摄的时候也会无意识地流露出这种压抑却深沉的抒情性,很难猜想到他是一个来自外向奔放所著称的意大利拉丁民族。去呈现一个时代背景的瘀伤或者挖掘一个民族的深层属性,他把触角伸向了很多常人并不会注意到的细枝末节,用他私人化的独特视角去触碰一片土地的心跳与呼吸。

2014年他拍摄了《在俄罗斯的远东》这个项目,他更为大胆地抛弃了所有的场景,仅仅拍摄人物肖像:占满了构图的人物,眼神直指画面之外,迫使观众隔着时空与他们对视。
受到了Richard Avedon那组在摄影史上产生了远大影响的《在美国西部》的灵感启发,Monteleone把目光瞄准了远离莫斯科的远东地区,向东走,向更为复杂的亚洲前进,一直走到中国,朝着边境上新的“帝国”走去。

他从乌拉尔地区开始乘坐穿越西伯利亚的列车直到太平洋沿岸,在特定的地点驻留拍摄一系列单纯的肖像--那些无论是工业大城市或者远离尘嚣的小村庄,尝试捕获不同的社会背景、民族聚居区以及不同的宗教所呈现出来的风貌。
在那些远离了核心政治的地方,国家主义的权力控制变得越来越鞭长莫及,而经济这只看不见的手却强有力地不同的时区打出不同的节奏。

他抓取了不同身份、年龄、职业、文化、种族随着地理位置渐变的样本--无论他们是真实的或者政治宣传想象虚构的,用影像人类学(Visual Anthropology)的方法留下档案,而他所寻找的那些答案,似乎在一帧帧肖像的眼角眉梢中,已经呼之欲出一目了然了。

2015年他来到了中俄边界的黑河,拍摄了一组《等待俄罗斯人》的系列,聚焦在中俄边贸市场。
2016年他继续深化了这个题材,并且在中国和俄罗斯国界地区旅行,调查两国之间的历史、宗教、社会和经济的关系,拍摄个人独立项目《人民的友谊》。

这些被他称之为“离莫斯科6000公里,离北京2000km”的地区,这些边陲小地,截然不同的文化杂糅在一起水乳交融。
尽管这里离两国政治核心区域如此之遥远,但是他们的生存却和各自政府在千里之外的决策息息相关,这些让Monteleone对生活在那里人们的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好奇。

中俄在历史上时不时关系紧张,包括一些列严肃的边境冲突,历史上通常俄罗斯比较强势,然而在当下经济利益却扮演了关键角色。他从这些地区人们日常为切入口进行拍摄,讲述那些千丝万缕语焉不详的共生关系。

他在个体层面上进行侦测和挖掘那些动态的平衡。在画面里面,那些国家文化宗教的对立似乎只是一些对权力政策遥远的回声,而具体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只是如此自然地接纳了这一切,各自面对着他们小人物式的营生以个体的爱恨离愁。

原文/图片:Davide Monteleone个人官网
翻译整理:郑轶
编辑选题:吴鞑靼
首发于公号“苏俄转播”(soviet-russ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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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轶
摄影师,策展人。嬉皮风格的旅行者.从事影像创作(摄影&Video),Audiovisual arts(Visuals & DJ) 以及写作。曾游学欧洲多年,毕业于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艺术管理专业,曾在奥地利维也纳从事Audiovisual arts.
热衷于研究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以及跨文化跨学科研究,在各种大学里把理工科文科艺术科以及经济管理都学了一遍,是个书呆子气十足的技术宅,立志当一个呆萌的学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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