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秘密如此黑暗
2016/9/13 13:55:32 近似于透明的深蓝
北美透着一股傻乐浅薄的天真轻快,亚洲像一个眉头深锁深陷各种烦恼的混沌沉重老人,而欧洲的骨子里的气质是忧伤的,能让人变得很敏感和柔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暗无天日的冬季抑郁。
有历史的地方,就仿佛有阅历的人,欲说还休,眼神里就透着一股沧桑。意大利已经是欧洲大陆上最欢乐的民族了,却也时常被人概括以忧郁深邃的颜色(大约巴乔实在算得上一个公关)。

所以题图来自我于奥斯威辛集中营拍摄的项目《Auschwitz》。
真正吸引我的这种伤感的根源是它的近代史。秘密如此之深,秘密如此之黑暗,这大概就是秘密的本质。
所有的人假装集体失忆,绝口不提,尽管谁都心知肚明,却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却用各种隐喻和象征去提醒着这个秘密的无处不在。
比如意大利人就依然沉浸在古罗马的骄傲里盲目狂妄自大,拒绝接受没落和贫穷的现实,拒绝接受他们在近代史上没有哪怕一场胜利的现实。
从几百年前教廷为所有裸体的雕塑雕刻上葡萄树叶遮挡的艺术大阉割时代开始,他们就拒绝面对真相。然而秘密时刻在折磨着他们。于是他们就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忧伤。

如果说欧洲横亘遍布伤口,那么伤口最伤最狰狞的就是二战。直到今天,欧洲大陆上的隔阂依然没有消除,甚至,没有人来为它们止血。尽管他们一直在反思,却没有人敢提起真相。就如同为什么皇帝的新装这个故事会发生在这片大陆上一样,一点也不意外。
我对欧洲最着迷的地区是东欧,东德,柏林,巴尔干半岛,俄罗斯和那些前苏维埃国家。西欧一切做的太完美,尽管你有无数个疑问,官方都可以一一为你做出最完美的回答。也许是相似的背景,你可以对东欧产生很多思考和疑问,他们没有能力和经济实力去呵护那些破绽百出的伤口,你总能得到一些什么。

也许你可以有一些关联性的思考,我们父辈所经历相似的年代。布拉格之春,天鹅绒革命,东欧剧变,斯大林时代的铁幕...也许是我已经不再迷恋浮华的表现和摆脱了所谓的小布尔乔亚情结,而是开始认真思考一些有关于人类痛苦根源性的探索。
苦难的地方和天气恶劣的地方盛产哲学家,所以我固执地觉得东欧是最文艺气的地方,这种文艺气息连同欧洲传统的左翼浪漫主义,不停地质疑,质疑,于是被排除在欧洲主流的价值观里-----他们希望隐藏这些秘密,所以左翼就只能是一种浪漫主义。比如说乌托邦,浪漫得简直可以用悲壮去形容了。无论是反二战还是后来对斯大林的失望的运动,起码热血燃烧,青春释放过,那种几十万几百万人为着同一个目标去流血牺牲的激情,在这个信仰缺失的年代,是再也不可能了。

我一直在想,左翼真正存在的,只有在人们热烈的幻想里。正如那句话说的 "If you're not left-wing in your 20's you've got no heart. If you're still left-wing in your 40's you've got no brain" 如果你在20岁的时候不是一个左翼,那么你是没有心的;如果你40岁时候依然是个左翼,那么你是无脑的。

德国瑞士边境村庄里随处可见的的铁篱,摄于德国Sigen
在德国和瑞士边境的小村子里,随处可以看见这样的铁丝网。在山坡上纪念阵亡士兵的小教堂边,朋友指着它们对我说,你看,这些铁丝网是为了让人们忘记战争,可是他们无意识里竟然用了那么战争符号化的东西,无时无刻不让人联想起战争,很奇怪。我想,战争的阴影是深藏在他们血液里的,无意识的行为往往出卖了他们。
自卑和自负往往是倒影的两面,你越是刻意地提起哪一面,水面下一定会有一个高度相等的倒影直切入你内心深处。越是强调和平,就越是恐惧战争。
在这个位于中立国边境的地方,有大片曾经犹太人的聚居区,有法国士兵留下来的村子,甚至有个名字就叫“圣彼得堡”的俄罗斯士兵的村落。

在德国,纳粹是一个绝对禁忌的话题,谁都不愿意提,谁都不愿意说,没有人会公开讨论,大家都假装从来没有发生过那样。他们希望遗忘,彻底地忘记,那让他们蒙羞的过往,为什么纳粹诞生在德国,并且曾经那么全民狂热地拥护希特勒。
可是他们越是这样,越是压抑着,就越是不敢面对,不敢正视,其实在他们内心深处,他们记得这个秘密比谁都要深刻和强烈。他们病态地守护着这个秘密,在黑暗之中,显得那么的危险。
我问朋友,柏林墙被推到,东西德合并之后,东德的人在意识形态上有没什么变化,他说,很奇怪,西德的人会因为二战而蒙羞,可是却在东德,却出现了很多新纳粹。

在东欧,那些曾经的社会主义国家,他们对斯大林的仇恨要超过纳粹。我曾经和一个波兰的朋友深入聊过这个话题,他说,他恐惧纳粹,可是也心折他们的力量。

在苏黎世我遇到一个在德国呆了七八年的女孩,她和我聊了很多,她说德国人其实没有从根本上正视过那个年代,只是做一些廉价的公德心去粉饰他们的道德感。
为什么纳粹会诞生在德国,为什么全民狂热,在战争之后,全民如同大梦初醒大呼上当,于是他们比任何一个受害的国家还要仇恨纳粹,恨不得将这些从记忆力抹去,就当作从来不曾发生过一样,可是为什么他们会被深度催眠,是什么让他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相信自己的良知,而相信一个政党编出的神话?狂热的信仰、随波逐流”,是一句“上当受骗了”或者“当时太年轻”,可以解释的吗?真的是一句上当,就可以把所有的罪行全推到希特勒头上么?

他的诸多罪行里,最有意思的一条叫作“反人类罪”。这个来自奥地利学画不成的家伙,因为极度自卑,就开始了他极度疯狂和自负的一生。他黑发,矮,丑,却极度鼓吹雅利安人,那些金发碧眼和他完全不相关的人种。

我看过对二战反思最有意思的一部电影是《朗读者》(The reader)。某种程度上说它深刻地揭示了某种答案。我想,这和这个国度的国民性是分不开的。当然我不是以偏盖全。每个个体还是不一样的。
电影给我们一个命题,羞耻和掩饰。16岁的少年在某个夏天与36岁的神秘女子有一段情,汉娜总是让少年为他读书。之后她不辞而别。8年之后,作为法律系的学生,他旁听了一场纳粹战犯的审判,发现汉娜竟然在被告席上,并且发生她宁可被终身监禁也要隐藏一个秘密,她是文盲。
看似成熟果断的汉娜因为羞耻心,羞于承认自己是个文盲,她用各种表现来掩饰这一点,甚至以失去自由作为代价也要维护,不敢正视真实的自我。同样micheal也在为自己曾经和纳粹少妇有染而感到羞耻,临阵脱逃不肯维护法律的公证和还原历史的真面目,让汉娜获得自由。

在说出真相面对羞耻和保持沉默获得体面之间,他们做出了一致的选择。正如希特勒的狂妄自大不可一世,也是一块遮羞布,掩盖他内心对于外貌的羞耻和童年的阴影。而这种羞耻感今天依然存在在这个民族的血液里,这也是他们为什么绝口不提的原因。
在接受法官看似愤怒的、正义的、道德的、公正的询问的时候,汉娜一次次显得疑惑不安。她一次次反问着法官“要是您的话,您会怎么做呢?”她不是在质疑,不是诘问,而是无比困惑和严肃的口气。

因为在实际语境中,她其实是别无选择,任何人都是别无选择。她是如此理直气壮于她只是在做一份“工作”,她要尽忠职守,不能让犯人逃掉。她明知选人送去奥斯维辛集中营是去送死,却依然认真履行选人职责,因为集中营里“新人要来老人要给腾出地方”;她在教堂大火之夜,没有帮助打开大门以便女囚逃生,因为她认为自己作为看守对这些女囚有责任,她要负责维持秩序。汉娜这种视集中营服役经历为普通工作的看法,在当时的德国社会可谓普遍。

德国有着另一个著名的汉娜——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她在《耶路撒冷的艾希曼》(Eichmann in Jerusalem)提到过那个著名的概念“庸人之恶”(banality of evil)。和电影里的Hanna Schmitz 一样,他们是纳粹治下的普通人,基本上是环境的产物,对政治和现实既没有判断力也极度不感兴趣,他们只是为一份工作而充当了纳粹机器的一环,充分地“无辜”。
从政治的角度上说,她是个“无意识”的人,所谓的moral illiteracy,即使有同情心也被制度和法规压抑了,是一些麻木而毫无知觉的人。在狱中与当年的少年见面时,她说自己在审判以前从未想过自己的过去,并说“It doesn't matter what I feel ,It doesn't matter what I think.”——“我”的所思和感受是不重要的。“我”是不重要的。正是基于自己是无所谓的、不重要的心态,她才做出了那个匪夷所思的选择,为了保卫秘密放弃自由。

德语是一门以精确精准为核心的语言,它有很多难以在其他语言之中找到对应的词汇,涵盖了各种细腻的微小错别,力求没有任何歧义。其实学一门语言到了最后就是学习这种文化的思考逻辑,是一个decoding(解密)的过程。
德语训练人的逻辑分析能力,换言之九十训练一个人的左脑,而忽略了培养感知能力的右脑,所以上文加粗的那一句“重要的不是我的感受,而是我所思考的”其实是一种国民性的点题之笔。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基于逻辑的西方哲学和结构严谨的西方古典音乐系统诞生在德国,也不难理解为什么纳粹主义在德国成为了一个时代的浩劫。
然而,在一个功能性的社会教育里,如果我们只是一味强调我们作为生存技巧的左脑,而忽略了我们内在的感受力,那么同样的悲剧依然会在任何时代重蹈覆辙。

““我”虽然不重要,但假象(自我幻象)却很重要,它已成为汉娜“自我”中最不能舍去的那一部分。自欺欺人,把谎言当作一件衣服穿在身上,年深日久,这件衣服嵌入皮肤,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于是剥离这件衣服就成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她不是拒绝向法庭承认自己是文盲,而是拒绝向自己承认她不是自己认为的那个人。
人居然可以愚昧和黑暗到如此地步,她不仅对待别人没有人性,甚至可以埋葬自己。从某种意义上说,而是自我是地狱,自我才是囚笼。非常不幸的是,某些人一生都没有从自我的地狱中走将出来,他们向世界关上了自己的心门,如此不安却如此执拗。 片子的末尾,那个老去的少年带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来到汉娜的墓地,向女儿讲述这段苦涩难言的往事。这个结尾是一种真正的慈悲。少年终归没有重蹈汉娜的覆辙 ”(引号里内容来自豆瓣作者leafleft)


我在奥斯威辛集中营拍到的一个犹太女孩,她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写给当年罹难者的祖母的在天之灵“ 奶奶,你赢了”
她举着纸条努力微笑,然后再也忍不住,转过身去开始嚎啕大哭起来。这个时候我走上前拥抱了她。

Micheal作为战争之后的第二代,或者说这个视角也是这一代人如何理解父辈的战争。在监狱里,他问“Have you spent a lot of time thinking about the past?”(你可曾花很多时间去反思过去吗?)

有一幕让我很震撼,那是Micheal一个人去了Auschwitz(奥斯威辛集中营)。触摸那些尘封的历史。这是作为第二代人(而不是高喊我们上当了被催眠的那一代)正视父辈们所犯下的罪行,认真思考那些“过去",并且开始内省的隐喻。
德国年轻一代把审判延伸到自己的父辈身上,为什么平时对自己微笑的人会做出那么罪恶的事情……Auschwitz 8000人工作,最后只有19人定罪,只有6人判死刑——难道他们就是这中间仅有的恶魔?其他人就是无辜的?那位教授告诉我们“请看清那些被告,你们找不到一个,会真的相信他们当时有权杀人。”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为什么纳粹诞生在这个民族里,一战结束之后,这个民族萎靡消沉,所以作为一个神学家而非政治家的希特勒才可以轻易地用德意志精神这种具备力量感的东西催眠民众,这个民族迫不及待地想找回自己的尊严和体面,建立和恢复新的不可侵犯的荣誉感。
然而电影结尾的时候,非常仁慈而含蓄地说出了micheal没有重蹈覆辙,而是正视自己的秘密,打开内心去承担和释放羞耻感。

回到文章的最初,其实我觉得,不是历史和时间让欧洲和人变得气质忧郁,而是因为有太多的秘密和不敢面对的人和事积压在肩膀,让一切变得沉重。欧洲守护着太多的秘密因而变得苍老而悲伤。而企图隐藏太多秘密的人也会因此而变得沉重,所以当我们长大了,我们的心重了,也越来越笑不动了。

在面对过去的伤口,那些不仅仅是德国,在苏俄以及中国都不曾陌生的血淋淋的伤疤我想起了汉娜那句话 “It doesn't matter what I feel ,It doesn't matter what I think.”(我怎么感受并不重要,我怎么想才是重要的)。我们在质问良知与人性在地狱般的集体狂热里的存在的时候,其实那些人性的光辉之所以闪耀,是因为我们还没有抛弃我们的感知力,没有被“思考”的大脑所绑架,我们还有我们跳动着去感知万物的“心”。我们的灵魂不会用逻辑的语言告诉你“ what you think”,但是会让你的心在跳动的时候感知到“what do you feel"。
好莱坞电影里邪恶势力的那一方里总有良知觉醒去帮助正义的那一方,问他们为什么背叛组织,他们总是脱口而出“I feel I'm doing right things"---我感觉我做的是对的。无论是《星球大战》还是《钢琴家》,都是这样,我们的感受力唤醒了我们灵魂深处的良知。

有一天我被一个朋友当头棒喝“你为什么总是在谈论你的想法,却从来不谈论你的感受?”一切忽然恍然大悟。
原来重要的不是你在想什么,而是你感受到了什么。
Let's talk about what do you feel, I don't care what do you th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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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轶
摄影师,策展人。嬉皮风格的旅行者.从事影像创作(摄影&Video),Audiovisual arts(Visuals & DJ) 以及写作。曾游学欧洲多年,毕业于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艺术管理专业,曾在奥地利维也纳从事Audiovisual arts.
热衷于研究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以及跨文化跨学科研究,在各种大学里把理工科文科艺术科以及经济管理都学了一遍,是个书呆子气十足的技术宅,立志当一个呆萌的学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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