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雷神山”
2023/1/1 20:23:07 虹说健康
在武汉封城两周年之际,谨以此致敬那些无畏的抗疫者,悼念那些无辜的遇难者
◎谢海涛
丁虹经常在很晚时,才在肺炎讨论群3(海外群)里露面。
白天,学生已放假,不用上课了,但她依然很忙,要做实验,忙公司事务。做实验常常做到晚上,一般晚上10点以后才有空,有时在群里答疑时,就过了凌晨。
她在群里翻阅各种@她的留言,然后一条条语音回复,像一位全科医生在病房里查房,也像一名教授在自习课堂上答疑。
那些留言是各种各样的求助信息:
“进口瑞百安针剂降胆固醇有副作用吗?”
“我妈妈在吃阿托伐他汀钙片,每天吃10㎎,现在总胆红素偏高,是不是对肝不好呀?”
“胃镜检查并病理提示,胃窦静脉瘤、粘膜慢性炎症伴糜烂、幽门螺旋杆菌阳性。医生开出的药是:甲硝锉、痢特灵、枸橼酸铋钾胶囊、艾普拉唑肠溶片。这样可以不?”
“丁教授你好,麻烦帮我看看这个报告,需手术吗?”
不时,还会有群友咨询关于新冠肺炎的情况,提醒着人们新冠疫情并没有过去。
2021年12月4日下午,群友“豌豆荚-尼日利亚”转发了《人民日报》关于奥密克戎毒株感染者的文章:
“我感觉很渴,肺部感觉特别干,两小时就能喝三升水,自己还觉得渴。我睡觉之前喝了很多水,第二天早上起来也没有上厕所,水不知道去哪里了。”郝先生说,“这个病的表现就是干咳,人不自主地咳嗽,肺里像冒火似的,另外就是低烧。”
豌豆荚@丁虹:丁教授,这个人的肺部症状会不会是通性?
晚上11点38分,丁虹以语音回复:
“啊,不是的,新冠病毒感染,每个人的症状是完全不同的,有些人表现的是肺部症状,他表现出低烧,但我们武汉那时候大部分表现为高烧,而且粘液分泌很多……感染新冠病毒,包括感染这样的毒株,有些人会表现为味觉、嗅觉丧失,有些人肌肉萎缩,还有些人腹泻,每个人的症状不一样,有些人根本就没有肺部症状。”
与武汉疫情期间相比,丁虹在群里的工作已轻松许多。
丁虹是武汉大学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法国施维雅青年药理学工作者奖得主。肺炎讨论群3(海外群)是她救助新冠(疑似)患者的网上咨询群之一。
2020年1月底武汉疫情爆发的至暗时期,全市医疗资源被击穿,雷神山、火神山医院尚未开建,大批确诊的、疑似的患者,甚至有中、重症患者无法住院,被迫居家隔离。丁虹和她的公司员工、学生,作为医、药学志愿者,在抗疫主战场的医院之外,先后建了7个新冠肺炎群,以救助院外数量庞大的新冠(疑似)患者。那段时间,她没日没夜地接患者电话,研究患者的案例,义务提供心理安慰和医学、药学咨询服务,先后救助了3000多名患者。群友们把她的肺炎群比作“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方舟”。
同时,她把肺炎群作为观察、思考新冠病毒的阵地,在高效率的网络医学咨询中,短时间内全程跟踪了3000余患者的病情发生、发展和康复的过程,在做好病程跟踪和病况分析的同时,早于官方提出了很多观察和推论,其中不少推论先后被国内外科学研究所证实,为疫情防控决策提供了重要建议。
疫情之后,中国民主同盟机关刊物《群言》以“一个人的雷神山”为题报道了她的抗疫事迹,湖北省民盟授予她“民盟湖北省抗击新冠肺炎疫情先进个人”称号。

湖北省民盟向丁虹赠送的抗疫纪念品绣彩木盘。 丁虹供图
而在公众视野里,丁虹并不为人熟知。疫情之后,她又回到了象牙塔和实验室,工作依然繁忙,也依然在各个群里进行医学咨询,有如武侠小说里的“扫地僧”,在做过令人叹服的事业之后,默默回到了日常工作。
只是疫情期间遭受的心理创痛,仍是如影随形,在疫情结束一年后,仍未完全平复。2021年4月11日,她在朋友圈里写道:
“新冠疫情在武汉过去很久了,依旧深陷悲哀之中,很长时间我只穿休闲装,我喜欢时尚,但几乎大半年没买过东西,每天很沉重,其实新冠中我与患者朋友一起打的仗是很成功的,大家还活着,而且我们这个群体的新冠后遗症远远低于报道的数字,因为我做到了精准医疗,我没有让大家使用无效但有不良反应的药物,没有过度医疗……(武汉疫情期间)那些离开的生命,虽然与我素不相识,但我还是感到极其沉重,以至于一年后,当电视台采访我,记者采访我时,我还是忍不住痛哭,为那些逝去的生命,我并不认识的生命。那是一段我认为极惨烈的时光,完全不能触碰,直到2021年我才走出来……”
“我们能成为患者等待的希望吗?”
“我们能成为患者等待的希望吗?” 2020年元旦,丁虹在公众号“虹说健康”上发表了2019年研究年报。
年报显示,2020年丁虹的研究团队将开设6个课题:衰老、肿瘤、糖尿病、癫痫、湿疹、代谢综合征(中年发福机制研究),主要围绕“衰老的发病机制”开展研究,其中湿疹是重点突破目标。但丁虹没有想到,她将与一场震惊世界的传染病不期而遇,打一场硬仗。
在之后的武汉抗疫时期,丁虹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存在。但从职业上看,似乎看不出她直接参与救助新冠患者的必然联系。
丁虹是武汉大学药学院教授,本职工作是教学。她给本科生上药理课。先安排理论课,每周有两天,周一和周四;再上实验课,周一和周二都有。
每年药理学第一堂课,她一般不讲书本内容,只是用无数个用生命换来的案例告诉大家,为什么要学药学。她说,药学的使命是“为生命画一片绿叶”。如果将治疗疾病比作一场战争,医生是一线冲锋的勇士,药学则是后方制造武器的人。如果药学给医生的武器是大刀长矛,医生就不得不血拼战场;如果药学提供的是“东风-41”(笔者注:中国最新一代战略洲际导弹),医生喝着咖啡就将战斗结束了。所以药学是站在大健康产业链顶端的专业,它做不好,下游就至暗时刻。她希望学生们能知道自己的责任,“变被动学习,为有价值的主动学习”,对得起药学的使命。
她说,什么是名牌?不是包,不是车,不是金银首饰,而是科学力量,用科学力量改变人类的健康。治疗疾病的决胜局是靠我们药学人去打的,我们打不赢,患者就没有希望,我们只有努力研究新的药物、新的治疗方法,患者才有希望。药学是一门可以打出“王炸”的专业。

丁虹和她的学生们。 丁虹供图
她对她的学生寄予厚望。她带着本科生做教学实验,是那种全国首创的设计性实验,让本科生做完这些实验,基本上参与硕士期间能够做的事情。她曾这样说过,“武汉大学药学院本科生的教学实验,依旧是跟着我一起挑战’世界难题’,希望他们知道,虽然是学生,但探索就是他们的工作,发现就是他们的责任,可能只有我们武汉大学的药理学,拿本科生当硕士、博士在培养。”
课堂之外,她又是一个研制新药的科研工作者,曾在西弗吉尼亚大学从事肿瘤新药筛选方面的博士后研究。
在科研上,她属于那种“天马行空、异想天开”的人,信奉“科研一直在黑暗中行走,需要通过蛛丝马迹探索可能的路,不能预设结果和方法”,她因此主动不去申请国家课题,因为基本不可能通过,“国家项目需要你预设一个路线,并保证可以成功”。
多年前,在研制成功一款新药之后,她成立了一家药业公司,用自己公司的钱做自己认为对的研究,一条路走不通,立即换;也用公司的钱,在执教的武大药学院设立奖学金,帮助贫困学子完成学业。
她对她的博士生说,解决问题的科研与写论文的科研完全不同,它真的需要将自己埋进尘埃里,放弃一些“光环、帽子”,因为解决问题的科研是在黑暗中探索,完全没有人告诉你路在何方,失败的可能性非常大。但人有时候要学会暂时的放弃,将自己埋在尘埃里,安静地蓄能,蹲下是为了更好的起跳,用尽全力踮起脚摸到的高度是有限的。
她又说,对于做科研的人来说最大的幸福是:保持独立思考的权力,享受淡定读书的心态,拥有从容不迫的研究时间。
在她看来,每个人快乐的触点不一样,有人是金钱、名牌或地位,“我的触点大概是成就感,能让大家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健康收益,我会觉得很酷,当一个人嘴角烂了半年,我用几元不到的药三天让他好了,他说他好开心
,我觉得我很酷,升级打怪一样的刺激……污渍斑斑的白大褂证明我是一线打怪的高手,估计在中国很少有教授亲自摇试管了吧
,因为喜欢”。
在博士生程雅红印象中,丁老师有时走着路,吃着饭,都在想科研问题,时时刻刻都可能有新的想法、新的灵感迸发出来。
“她在等红绿灯的时候,想到了什么问题,就写在本子上。有时睡着觉,突然想通了什么问题,她也爬起来,把灵感记下来。就是去蛋糕店买蛋糕,都能破解治疗痤疮的一个工艺上的问题……”
痴迷于科研与教学,但丁虹并不是书呆子。在家人和学生看来,她有文艺情怀,像文艺小女生一样爱美,喜欢时尚,经常会写点诗,喜欢静美时光、淡然人生,喜欢盛开后的残美。“有时看鸟怎么飞过,看树如何长大,看花开了又谢,看江湖水涨水落,也是种人生”。
她喜欢花,喜欢在阳光下跑步,喜欢NBA和世界足球,喜欢喝可口可乐,“因为它真的好喝
,就像香水有毒,它依旧得宠,存在就是理由”。
然而,在新冠病毒袭来的时刻,她平静的教学、科研生活,和无数人的生活一起,都被打破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直到2020年1月18日,丁虹都在实验室里忙碌着。2018年6月,她决定挑战湿疹,进行相关药物研发,2019年1月开始做实验,一直到年底,湿疹都是她的主攻目标。
这天,丁虹把自己关了一整天,处理完第一个实验数据,才从她的DD健康群里,知道这天是小年,就去附近的海鲜市场吃了顿海鲜。
这天是湖北省人大会议闭幕的次日,武汉似乎一片祥和,在汉口百步亭社区,举办了第二十届万家宴,“百步亭四万余家庭共吃团年饭”,“一万多道菜品映出邻里温情。”(《楚天都市报》报道)
在武昌区,丁虹在朋友圈里感叹,“想想为何年味越来越淡呢,帝王蟹这类的海鲜,平时想吃也都吃了,帝王蟹估计味道没有变,只是吃多了可能就不好吃了。还是中午的米粥加榨菜好。继续加油处理数据”。

实验室里的丁虹。 丁虹供图
丁虹又回去做实验。她说自己是一个买菜从不问菜价的人,能看一眼实验结果,记下上百个数据,但永远记不住菜价。沉浸于实验中的她,也没有意识到,在一江之隔的武汉市江汉区,华南海鲜市场出了事情。
据《澎湃新闻》、《红星新闻》等多家媒体报道,位于汉口火车站附近,号称华中地区规模最大的华南海鲜市场,自2019年12月11日起,陆续有多名商户、打工者出现发烧、乏力等症状,病人由社区诊所逐渐向外蔓延。12月中旬,海鲜市场周边的武汉市优抚医院、武汉市红十字会医院、武汉市中心医院;12月23日,协和医院肿瘤中心;12月26日,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相继接诊相关病例。据不完全统计,12月27日,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该院张继先医生后来被湖北省认定为“疫情上报第一人”)、武汉市红十字会医院;12月29日,武汉市中心医院等,相继向江汉区疾控中心报告接诊不明原因肺炎情况。而此时,公众对这种神秘疾病并不知情。
2019年12月30日下午,武汉市中心医院眼科医生李文亮,在同学群发布预警信息,称华南海鲜市场确诊SARS,并上传了相关检测报告。晚上,武汉市红十字会医院医生刘文、协和医院肿瘤中心医生谢琳卡等相继在工作群发布预警信息。这一天,武汉多名医生在微信群提到类似信息,这些信息被截图并广为转发。这天夜里,还有两份由武汉市卫健委印发的关于不明原因肺炎的红头文件,疑被内部人士披露,在社交媒体流传。上述情况开始引发一些武汉医生乃至公众,对相关“人传人”病毒的警觉……
那些日子,丁虹专注于实验,并未意识到危险正在逼近。实验室之外的武汉,似乎也像从前一样平静。
2020年 1月12日,湖北省“两会”开幕。武汉卫健委一直通报称,无新增感染病例,无新增死亡,至1月15日凌晨,才改称上述病毒“不排除有限度人传人的可能”,但又认为该风险较低。
但在武汉的大小医院,已是暗流涌动。据《南方周末》报道,2020年1月8日-10日,武汉市中心医院上报14个病例。面对频繁出现的肺炎病例,院领导并未示警,而是加强了言论控制,多名预警员工相继被训诫、谈话等。但之后,医院的发热患者越来越多……
在丁虹所在的武昌区,据《财新周刊》报道,2020年1月3日,中南医院率先改造了发热门诊,次日就接诊124人,1月5日又增加到137人。1月7日,该院影像科一名技师出现感染状况。1月中旬,一位早期无症状的肝胆外科病人一圈下来感染了16名医护人员,1月14日,住院隔离疑似病例达到62人……
山雨欲来风满楼。丁虹还在实验室里工作,“一点风声都不知道”,她后来对笔者说,“我真的属于那种不看新闻的人,也不怎么跟别人聊天,一直都是很封闭,在自己的小天地里……”
至2010年1月20日,武汉春运已进入第十天。这天下午,国家卫健委高级别专家组组长钟南山院士在新闻发布会上宣布,新冠病毒能在人与人之间传染。这一宣布如石破天惊,震动了武汉乃至全国各地。当天晚上,武汉的大小药店,就发生了抢购。人们抢购口罩、消毒水,抢购莲花清瘟和阿比多尔,甚至高价购买(增强免疫力的)丙球蛋白。
这天,丁虹也从外界了解到一种神秘的肺炎来了。她在朋友圈里写道:“在一堆乱麻的数据中艰难地寻找规律,希望能帮学生争取到奖学金
肩颈痛到怀疑人生,想出去跑步吧,看到朋友圈发布:又新增了100多例肺炎
,还好,自己的免疫力不错,每次流感都没传染过,几乎没尝过肺炎、感冒的滋味。运动很重要,体质好,还可少穿衣服;科学营养同等重要,预防肺炎,口罩估计……”
2020年1月21日,湖北省已在部署抗击新冠肺炎行动,召集武汉药企开会,一位副省长出席,让药企不要停工停产,要生产消杀用品等。丁虹的儿子杜思达代表公司参加了会议,回来后跟丁虹说了下。“虽然开了会,但大家还是没有意识到,新冠病毒有多么严重”。杜思达后来对笔者说。
这时,武汉的大小医院都发生了医疗挤兑现象。2020年1月20日前后,武汉市红十字会医院的门诊就爆满了。据医生刘文介绍,门诊的发热病人,每天从几百人到上千人,光需要住院的就有几百人。1月22日,红会医院转为定点医院,开设了十几个发热门诊,但每天还是爆满。此后一个星期,病人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医院十几个病区,四五百张床,一天半左右就满了……
武汉市中心医院从2020年1月中下旬起,就进入收治新冠病人的高峰期。据《中国新闻周刊》报道,截至2020年2月17日,每天急诊量和发热门诊1524人,而在疫前日均急诊量为550例左右……
武汉封城之际
一开始,丁虹也没有意识到新冠病毒的严重性。
到2020年1月23日,腊月二十九,丁虹已经处理完了上一年的实验数据,包括衰老的发生机制、湿疹的干预研究、肿瘤发生学等。以前春节她都要留下来照顾实验动物,难得一个春节,没有实验安排。
她想着,大年初一走下亲戚,初二开车去广东,顺德的土猪肉做得好,去那里转两天,再回来做实验。
没想到这天上午,先生说,武汉封城了。2020年1月23日凌晨,武汉官方宣布,自当日10时起,全市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运暂停运营,机场、火车站离汉通道暂时关闭。
面对突如其来的封城及新冠病毒消息,丁虹并未感到震惊。在多年的医学和药学生涯中,她经历过很多次传染性疾病,包括2003年的“非典”,好在自己可能是抵抗力好,每一次都没感染过。
“封城就封城呗,不能出去玩呗”。丁虹后来对笔者说,“一开始根本没有一点紧张,更没有意识到新冠会有多严重”。
年关将近,儿媳陈甲睿已回河南老家过年,儿子杜思达也想着过几天就去河南,前两天去汉口和朋友聚餐,没想到回来后,就被封在家里。
当然,对于历史上第一次对一个千万级别的城市封城,丁虹觉得这件事是对的。这天,她在微信朋友圈里写道:武汉可能是近代历史上第一个封城的城市吧。今天的武汉,街上基本没人,商家都关门了,公交、地铁停运,加油站都不加油了……只有超市开门到今年中午一点。以前习惯只买一天的菜,今天买了几天的菜。
丁虹提醒那些抵抗力超好的人尽量不接触其他人,留在家里,因为这类人如果自己带病毒,但自己不会发病,是最危险的传染源。“我就是那种,流感、红眼病流行期间,周围倒一片,自己没事,几十年几乎没发过烧,这样的人一定注意不要乱串,因为查体温都正常,没法防备”。
封城日,丁虹在家里看医学文献,疫情在以意料不到的速度发展着。
武汉封城之后,满城惶恐,潮水般的病人涌向各家定点医院,全市的医疗资源很快被击穿,医务人员、床位、防护物资、医疗设备等资源严重短缺,核酸检测名额不足,患者数量不断增长,武汉进入乌云压城的至暗时刻。
“当时几乎每个武汉人都一样,不知道黎明和死神哪个来得更早”。江汉区市民杨方正(化名)后来对笔者说。在他印象中,武汉人有车回外地过年的,基本上都跑了,留在武汉的,就开始抢购。“没办法了,我看大家都抢,我也抢。抢购食品,加油,脑子是懵的,别人买啥我买啥,不管了,超市何止是空,盒马连胡椒都没了……”
疫情紧张的气氛很快蔓延到丁虹家。杜思达从医院的朋友处知道,很多医务人员物资不足,工作连轴转,劳累不堪,种种状况刺激了他。
杜思达是“90后”英国留学生,老婆陈甲睿曾在美国留学,在网上交流时,他们想到了通过海外的朋友进行募捐。他们在海归群里,组织了一个志愿者小组,并在之后参与组建武汉最大的民间救援组织“影子梦之队”。
据《长江日报》等媒体报道,“影子梦之队”是在武汉封城当天,由 80后海归晨熙发起成立的,成员多达数千人,有武汉伢,也有外地人,以“80后”、“90后”为主。
“影子无名,逆风前行”。在武汉疫情期间,他们有人负责在海内外募捐,截至2020年4月26日,先后组建物资对接群100余个,接收来自8个国家以及国内9个省市援助的医疗、生活物资。
有人负责联络武汉的医院、社区、消防、交警、路政、水电等单位,为捐赠物品存放以及车手出行扫清障碍。
有人组织车队,年轻的司机们每天争分夺秒,穿梭在武汉各大医院和社区之间,截至2020年4月26日,为184多家医院及卫生服务中心、近200家社区、103家一线执勤政务机构送去物资。
志愿者们自称“影子”,意为每一位志愿者都是一线工作人员身后的影子。“一线的战士们守护着人民,而我们守护着他们。千千万万个不同角落的志愿者,不留姓名不求回报,只留下一个又一个不断奔跑的忙碌身影……”
杜思达和陈甲睿是其中的两个“影子”。陈甲睿在海归联盟的群里发帖子,招募志愿者,“联系这,联系那,操心的事比较多,虽然怀着孕,但一度天天都要忙到晚上12点多”。杜思达说。
杜思达参与组织车队,找一些朋友和同学,“他们有车的,愿意干这个事情的,让他们开车出去”。也帮助联系英国的华人商会等,看他们有没有物资可以捐赠……
在杜思达记忆中,妈妈看到了医务人员的负担,但她说,光靠物资是没办法完全解决问题,病人死得太多了……
48小时的犹豫
封城当天,丁虹在微信群里,不断看到有人在讨论疫情。
作为一个研发药物的教授,丁虹有3个慢性病公益咨询群——DD慢病控制健康联络群,1群和2群的群友大多来自河南,DD3群有200多人,多来自武汉及其周边,群里不断转发截图,说谁谁很惨,谁谁呆在家里,只能等死;谁谁没人管,住不了院……
武昌人黎蕾(化名)是DD2群的老群友,在她印象中,武汉封城之后,各种信息很多,几乎所有群里都在讨论新冠问题,丁老师则在群里安抚大家。
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丁虹呆在家里。“坚守武汉,不给世界人民添麻烦!”因为儿子曾在汉口聚会,还没过医学观察期,丁虹不能接父母回家过年。早上起来,她将家里仅有的两个猪蹄烧了,用六个大蒜炒了个猪肚。父母想吃鱼,昨天没买到,她在盒马买到了皇帝蟹和鸭嘴鱼,送给父母,感到终于没遗憾了……
DD群里的求助信息还在持续发酵,且越来越多。这些信息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假消息故意博眼球的?丁虹没用过微博,网也玩得不是太好,就让一个学生去核实下。
“他们说是真的,有这个人,也有这个事情”。丁虹感到紧张了。作为一个有着丰富药学和医学经验的专业人士,要不要参与救助他们呢?丁虹有些犹豫。
从教育和工作经历来看,丁虹是一个复杂的人。她本科学的是药学,在中国药科大学获得药理学专业学士,毕业后在同济医科大学法医系,做助教,从事法医检验工作,“跨度很大,迫使我去学习病理学、法医学”;之后,她在同济医科大学生物医学工程传感器专业,获得硕士学位;之后,在武汉市十医院药剂科,做主管药师,从事临床药学工作;之后,在武汉大学内科学消化内科,攻读博士学位,“我的三个学历,是理工医全学了,有了一个全面视野”。她说。
经历之外,丁虹善于学习。“我并不觉得某个领域是属于别人的,别人知道的,我也能知道”。虽然,在医学方面,她学的是消化内科,但遇到一种疾病,她会从各方面去钻研。在呼吸疾病方面,“虽然我不是呼吸科的医生,但我会把呼吸科的知识,从病理、生理,什么相关的都自学,自己思考一遍,渐渐地就有了全科医学的经验”。
在药学领域,丁虹也与众不同。她不仅在医院做过主管药师,在大学讲授生化药理学;也在西弗吉尼亚大学,从事过肿瘤新药筛选的博士后研究工作,在湖北一家药企负责过产品开发。她不仅会用药,而且会制药,比一般药师或医师拥有更多专业优势。
“有些临床药师,只会根据经验去用药,但这个药我是会做的,我知道药为什么要做片剂,为什么要做针剂,它们之间的优缺点是什么,但一般药师不知道,医生更不知道,于是我能够精准用药。”丁虹说。
多年来,丁虹追求全科医学、精准医疗,在亲友间留下深刻印象。在杜思达记忆中,“从我有印象的时候,她就基本上什么(医学知识)都懂,我从小到大没去过医院,(生病时),都是她根据症状给我服药”。
丁虹自称,懂药,又懂医,“懂医懂药是幸运的,懂到骨髓里就更有趣了”。她曾用治肝病的药治关节炎,用治口腔的药治脚部感染,用治胃病的药治疗伤口渗液,用治疗过敏的扑尔敏帮助睡眠。
多年来对全科医学和精准医疗的追求,使丁虹对救助患者有着专业底气,但仍不无顾虑:会不会有人因此攻击她非法行医呢?她后来对笔者说,“我并不是医生,去做这件事,严格说来不算太合法,我处于一种两难的境地。”
丁虹的顾虑并非杞人忧天。曾在武汉三甲医院工作的李华(化名)医生告诉笔者,在中国现有医疗体制下,只有临床医师,才有资格给患者开药,否则就涉嫌非法行医。
丁虹曾在医院做过主管药师,从事过临床药学工作,临床药师可以对临床医师的用药进行指导,做出评价,但在现有医疗体制下,不能参与用药方案的决策。于是,尽管医药学经验丰富,身为湖北省生物医药评审专家的丁虹,在救助患者方面依然不无风险。武汉疫情两年之后,好心的李华医生仍为之担忧。
一直到除夕,丁虹还在犹豫中,向她求救的患者却是越来越多,包括小区的邻居。“在我印象中,小区里有一对老夫妻出现症状,好像也不会微信,他们的女儿在国外,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加上我的。”丁虹说。
“这个时候,我知道不行了,那么多人没人管,第二天就过年了”。了解到许多患者无法就医且情况危急之际,丁虹决定开始在网上进行咨询,救助他们。
“我想了下,我不卖药,也不开处方,我只是义务提供医学、药学建议,作为一个有经验的人,建议他们用什么药。所以,我并不是在行医。”丁虹后来对笔者说。
在杜思达印象中,对于救助患者带来的风险,妈妈在家里提到过,但说得不多,“她毕竟是武汉大学药学院教授,本身具备一定的能力和资质,我们觉得建议用药没问题,又不是诊疗病情”。
“妈说,这个事情反正做起来有一定风险,但是必须要做。我和我爹有意见,也没有太大用,反正她要做的事情,她觉得对的事情,就会一直做下去,我们也是阻挡不了。” 杜思达后来对笔者说。
于是,在武汉大量患者危难之际,丁虹冒着风险开始了救助行动。好在,在此后的日子里,她的应急行为不仅救助了大量患者,也逐渐得到了官方的认可和支持。她向患者建议的甘草酸二铵方案,在2020年2月被列入湖北省新型肺炎应急科技攻关项目《类糖皮质激素药物在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中的临床应用》。另据《健康时报》报道,2020年2月13日,甘草酸二铵联用维生素C的临床方案经国家药监局备案,在武汉大学中南医院开始正式临床试验。

丁虹主持的湖北省新型肺炎应急科技攻关项目。程雅红供图
除夕下午4:13,丁虹在朋友圈里写道,“很高兴自己有能力解决肺炎问题,即使有问题,我也可以在家成功解决好,这是我的专属业和长项。”
丁虹决定先把患者集中起来,DD3群刚刚建,还没满,“我说把这些人都放在DD3群,就开始问他们情况”。
转眼就到了除夕夜里,武汉的新冠疫情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武汉医护人员在医院里痛哭的视频,在网上流传,让人撕心裂肺,震动着国人的心弦。
在武汉市红十字会医院,医生刘文还在医院照顾病人,一直到第二天早上8点。年夜饭他不记得吃了什么,他感到整个医院快要崩溃了,医生的情绪非常不好,护士的情绪非常不好。“我觉得不光是我们医院,其他医院也像崩溃了一样”……
除夕夜里,武昌区的余女士还在医院里煎熬。
余女士是一家医院的护士,在2020年1月20日出现不适,这天上班时,医院的发热病人很多,她给发热病人打针,防护措施只有常规口罩。当天下班回到家,就感觉有些累。第二天去沃尔玛买年货时,走路乏力。第三天上班时,她乏力,发烧,轻微干咳。
1月24日除夕这天,本来要准备年夜饭了,余女士却症状加重。自己工作的医院按照规定,已不能接收发热病人了。中午,余女士和老公去了武汉市七医院。
七医院是当时武昌区两家新冠肺炎定点医院之一, 由武汉大学中南医院接管。据时任中南医院影像科副主任的张笑春介绍,在封城当天,七医院就人满为患,CT室外排了几百人,十几米长的走廊堵满了人,人又排到外面大街上,做完CT的想出去,排队的人想进来,在走廊里堵在一起,你推我搡,骂声一片,险些发生踩踏事件。
这天,余女士在七医院排到300多号。女儿小丽(化名)后来转述爸妈的话说,“医院全都是人,超级可怕”。夫妻俩排了一下午,也没看上病,回到家,已是年夜饭时分,老公吃了个馒头,余女士啃了几口馒头,啃了一个角,就吃不下了。
吃完馒头,他们又去梨园医院看病。梨园医院也不能住院,只能排队做检查。CT和血检结果显示,余女士“两肺磨玻璃病灶”、“嗜肺军团菌”、“副流感”。医生告诉她,由于暂时没有核酸试剂检测,只能定为疑似新冠。医生给她开了莫西沙星、阿比多尔、奥司他韦、连花清瘟。
晚上11点多,余女士才回到家,赶紧吃药,但奥司他韦一吃就吐了,连花清瘟吃了也不舒服……
全城悲哀之下,丁虹家也根本没有过年的感觉。在杜思达印象中,封城以后,家里就没有时间概念了。年夜饭是妈妈做的,也没什么东西,肉也少,菜也少,反正把剩下的东西烧一烧就吃了,吃完饭,妈妈就去写公号文章去了。
很快到了凌晨时分,2020年1月25日大年初一的凌晨,上海和广东的第一批援鄂医疗队抵达武汉,拉开了全国各地医疗队支援武汉的序幕……
凌晨0:54,丁虹发了一条朋友圈:
“DD群里在武汉的朋友们,如果有什么不舒服,先咨询一下我,不要一窝风去医院,不要给医院添堵,也增加自己的感染风险,目前医院如此拥挤与大家的恐慌有一定关系,并非所有咳嗽、发烧都要去医院,将医院留给真正需要的人。面对疾病,我们既不能掉以轻心,也不要过于恐慌,有序防控,疫情是可以阻止的,相信当代医学”。
丁虹后来在公号文章中说,“经过48小时的犹豫后,1月25日,我决定一线加入救助,开始了历时一个月短兵相接的正面作战”。
大年初一送药
大年初一,丁虹决定去给患者送药。那时,武汉的小区还没有完全封闭。
家人很是担心,杜思达和爹还稍微劝阻过,说这个事情风险比较大,但丁虹说:患者在家里没人帮他们,他们没有车,一般也出不去,怎么办呢?杜思达和爹也没什么办法,只能让她做好防护工作。家里没有防护服,也没有护目镜,一次性外科手套也没有,丁虹戴着N95口罩就出去了,那是之前亲戚寄来的。
上午8点多,丁虹开车出了小区,去买药。虽然是大年初一,但街上完全没人,街巷都似乎宽了许多。
丁虹熟悉小区附近的药店,先去大的药店吧。她去了水果湖路,那边有老百姓大药房、刘有余药堂、益丰大药房,但一路过去,那些药店都关着门。
丁虹又转到东湖路。11点左右,她在武汉大学医学部家属区11栋1号,一个拐角处,看到一家药店——汉口大药房,还开着门。门店很小,有店员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脸部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
丁虹进了店,买三种药。一种是甘草酸二铵,这是一种治肝炎的药物,丁虹说,曾经用它治好了父亲的间质性肺炎,对它有把握,“你有多少,给我多少”,店里所有的货,她都买了下来,摆在柜台上一大摞。第二种药是维生素C,店里的是泡腾片,不是想要的那种,只有几小筒,也买下来。第三种药是芦丁,遗憾的是,店里没有。
买好药,丁虹没有回家,就直接去送药了。武汉封城两天,丁虹的微信上已加了许多新朋友,她在他们名字后面标上“肺炎”,后来一搜“肺炎”,就出来一大堆人。丁虹就是给他们送药。
街上依然空荡荡的,交通极其顺畅,丁虹开着车,沿着长江堤岸,去往青山区。
印象中,青山区的那个小区很远,丁虹是个路盲,“反正对于我来说,陌生的地方都很远。我又不记路,就照着定位走” ,但导航也导航不好,那个地方找不到,后来好容易才找到了。
患者是一位女士,四五十岁,自己下楼拿的药。跟丁虹联系的是她女儿,说妈妈一个人关在家里,吃的没有,药也没有,就很绝望,天天在家里哭,已经开始写遗嘱了。
交药时,两人都戴着口罩,看不清表情,但丁虹感到,那个女士都快哭了。她特别懂事,知道不能太接近,拿着一个袋子,伸长手臂递过来,让丁虹把药丢进去。她没有说话,就是摇摇手,两只手抱抱拳, “不敢说话,就怕传染给别人”。丁虹后来对笔者说。

丁虹送药时的情景。 丁虹供图
丁虹继续送药。有时面交,有时把药放在人家大堂里,让患者下来拿。
这天,丁虹为9或10位患者送了药,有武昌区的,也有青山区的。每个患者,她送两盒甘草酸二铵、一瓶维生素C。
两年以后,每天忙于湿疹实验的丁虹已想不起太多送药时的情景,但还记得,“大家都很保护我,我当时应该没觉得有风险,我们会注意保持距离。”
杜思达记得妈妈当时讲过:交药的时候,有的患者准备了长杆子和篓子,用长杆子挑着篓子递过来,让丁虹把药放在篓子里。
下午5点,丁虹才结束送药, 晚上有人又私信她,到她住的楼下等着,她送药下去。
丁虹也给小区的老夫妻送了药。他们腹泻,发烧,但不是典型的新冠肺炎症状,后来查出抗体阳性,证明还是感染了。老夫妻住在2号楼,丁虹把药放在一楼,打电话让他们下来拿。他们后来吃了三天就好了。
当天晚上8:50,丁虹在朋友圈里说,武昌患者买不到药的,我会送药上门(汉口没法去,据说隧道封闭了)。这么做,没有什么想法,只是符合基本的经济逻辑计算,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社会收益。如果让病人自己买,增加感染他人的机会,如果让外卖小哥送,他们不如我有防护经验,万一感染,我自己有救助措施,而他们又会增加一份社会恐慌……
大年初一,当丁虹给患者送药的时候,DD2群的黎蕾在挂念着朋友李芳(化名)。
在武汉封城之前一两个星期,李芳就感冒了,有点咳嗽,后来查出支气管炎,又开始发烧。封城以后,黎蕾想到她,怕她抵抗力弱,“她家那个地方也挺热闹的,她又经常去小东门菜场,后来网上曝出来,很多人在那里感染了”。
晚上八点多,黎蕾联系李芳时,发现她正在武汉七医院排队。李芳说,早上就在陆军总医院看病,发烧,咳嗽,四肢无力,胸部CT检查显示:双肺可见斑片状磨玻璃密度影。医生说她双侧肺部感染,考虑病毒性肺炎,建议她去定点医院七医院。她来到七医院,排队几个小时,还是看不上病。
晚上九点多,黎蕾再次联系李芳时,她说要回家了,在医院里待了几个小时,受不了了。“她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老二才两岁多,当时情况紧急,她自己心情也不好,医院里人挤人,情况也不好”。
黎蕾想起丁虹救助患者的信息,想把李芳拉进DD2群,但这个群早就满了。情急之下,黎蕾把丁虹的微信推给李芳,并向丁虹留言求助。
“知道当时丁老师肯定很忙,但我也没有其他方法帮助朋友”。黎蕾后来对笔者说。
晚上十点多,黎蕾再次联系李芳时,她说已经和丁老师联系上了,丁老师大致给了她治疗意见。
两年后,丁虹还对李芳留有印象,她依稀记得,李芳当时说,她从早上就去医院排队,一直排到晚上,也没看上病。“她说医院里有一万多人。她说的一万多人,就是很多人,都挤在那里”。
第二天上午11点多,黎蕾再次联系李芳时,她说丁老师一大早,就骑着自行车给她送来了药。
在丁虹记忆中,那天下着雨,天气预报说,武汉0℃ ~ 4℃,雨夹雪,西北风 2级。这天,汽车不能开出小区了,丁虹穿上先生的羽绒服,把帽子拉起挡雨,戴着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骑着摩拜去送药了。李芳家离得不远,在洪山体育馆附近,丁虹大概骑十几分钟就到了。
在黎蕾印象中,接下来的几天,李芳就在家里隔离,每天按照丁老师的建议吃药,症状一天比一天轻,后面就慢慢恢复了。

黎蕾在健康群里发出的感谢信息。
1月28日,黎蕾在丁虹的公号文章后面留言:“感谢丁老师第一时间救助了我的朋友,25号晚上取得联系,给出治疗建议;26号早上送药上门;26号下午朋友给我的反馈:退烧,但是没胃口;27号:感觉好多了,胃口一般,咳要少点了;今天:胃口好多了,目前就是咳,其他都好!相信医生,相信科学,我们都会越来越好!武汉加油!”
分流患者
大年初一,在送药之余,丁虹也在分流患者。
新冠疫情爆发之际,武汉正赶上甲型H3N2型流感潮。长江网2019年12月19日报道称,最近流感高发,不少网友吐槽,因为感冒发烧,孩子学校都停课了,医院里儿科诊室排长队……《武汉晚报》2019年12月20日也注意到,近期气温持续走低,武汉市中心医院两个院区儿科日门诊量加起来突破1000人次,感冒发烧患儿占绝大多数。
在较早出现确诊病例的华南海鲜市场,患者出现发烧等症状后,“大家起初没当回事,以为就是流感”。事后复盘新冠疫情,市民杨方正认为流感麻痹了市民必要的警觉,刚开始大家都没注意。
在流感高发期,丁虹意识到,可能会有很多得了流感的人,误以为自己是新冠,而跑到医院,这样增加了感染风险,也会给医务人员增加很多负担。
2020年1月25日,丁虹写了文章《病毒当前|不要盲目去医院,听专家教你如何辨清病情!》,学生“咩挤”帮她排好版,当天晚上8点半在微信公号“虹说健康”上发出去。
文章称,武汉作为新型冠状病毒的最大疫区,各大医院充斥着确诊的疑似病人,医务人员物资和人力严重缺乏。当前正值疾病感染高发期、流感流行的高峰期,同时,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进入第二波流行的上升期,三期叠加,导致发热病人急剧增加。再加上少数患者受一些不实信息影响,造成恐慌性就医,导致各大医院人流拥挤,交叉感染。请将医院留给真正有需要的人。
文章告诉大家,发热后首先要做出以下判断,再决定是否前去医院就诊。
(1)与普通感冒、流感进行区分:新冠肺炎主要症状是干咳、胸闷、发热(也有患者不发热),但不表现为浑身肌肉酸痛和流鼻涕等症状(笔者注:此为最初新冠患者的症状,之后随着新冠病毒的变异,新冠患者的症状或有变化)。普通病毒性感冒,以流清鼻涕、咳嗽有痰为主;普通细菌性感冒以咽部疼痛、咳嗽,有黄绿色痰、黄绿色鼻涕为主;流感病毒引起的感冒以全身肌肉酸痛,高烧为主,以上三种病症,虽然均有发热症状,但胸闷、呼吸急促症状不明显。
因此,发热后,首先判断是否是普通感冒或流感,如果是,就不要去医院就诊,休息,多喝水,对症控制发热症状,若有细菌感染,合理使用抗菌药。
(2)与秋冬季干咳区分:秋冬季易导致季节性过敏引起干咳或是空气干燥引起干咳,与新冠肺炎相比,不发热,无胸闷现象。这类病人不要去医院就诊,可服用维生素C预防,严重干咳可采用右美沙芬止咳,如果有过敏性咳嗽症状,可同时服用氯雷他定。
(3)与普通肺炎区分:普通肺炎与新冠肺炎比较有差异的症状是“有浓痰、甚至有血痰”,其他症状类似,包括咳嗽、发热、胸闷、呼吸急促、食欲不佳。
因此,对于有痰的患者,可自我判断症状,如果胸闷、呼吸急促非常严重,还是要去医院救治,如果症状较轻,可在社区医院进行普通病原学检测,如果是细菌感染,可服用阿莫西林或氧氟沙星类等的抗菌药,如果是支原体感染,可服用阿奇霉素或红霉素类抗支原体药物,如果是规律性的午后发热,需要排查是否是“结核感染”,结核感染也是需要隔离并进行规范治疗的。
文章也告诉大家,哪些发热患者需要去医院就医:持续发热,抗菌药使用3天以上病症无改善,症状持续加重,需去医院进行病原学检查。
文章也对如何去医院发热门诊排队,从患者角度提出建议:经过初步自我判断,必须要去医院排查病因时,初次就诊可以不去协和医院、金银潭医院这类患者集中、人流量大的医院,选择其他医院进行初诊,就近进行胸片和血常规检查,确定病因后再由医生决定诊疗和处理方案。
文章还从医学的角度,解答了患者普遍关注的问题:和普通肺炎相比,感染新冠后的恶化和缓解率分别提高或降低多少?在自愈情况下,新冠肺炎需要经历几个阶段,和普通肺炎或流感相比,临床表现和自愈期限如何?就至死案而言,假设不幸者感染的是普通流感或一般肺炎,会不会也可能死亡?
当天晚上8:50,丁虹又在朋友圈里发出信息:对于疫情我们不可以掉以轻心,但也无需恐慌,科学面对,掌握一些自我判断方法,不要给医院添堵……朋友圈的朋友和DD群的朋友可先咨询我,然后决定是否去医院。我目前还有大约够7个患者用的药,武汉的患者,我认为有必要,我会送药去家里的。呆在家里就是最好的贡献,其他的事情交给我们.......
丁虹认为,恐慌性就医是当时武汉最大的问题,“不然武汉没有这么多感染病人”。她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
突如其来的疫情,重创了武汉百姓。封城之后,武汉各大医院,都出现了恐慌性聚集就医,引发了非常严重的医院交叉感染。“我收集到不少案例,很多民众刚开始并非病毒性肺炎,而是在诊断治疗过程中遭遇病毒感染,使得这次疫情感染人数急剧增加”。丁虹在公号文章中写道。
据《财新网》报道,2020年2月7日在线发表在《美国医学会杂志》(The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JAMA)上的论文《武汉138例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住院患者的临床特征》显示,武汉大学中南医院从2020年1月1日至1月28日收治的138名新冠肺炎确诊患者中,约41.3%属于院内感染,其中40人(29%)为医护人员,17人(12.3%)为因其它原因住院的患者。
“截至(2020年)1月28日,整个医院医护人员只有40个人感染,和其它医院相比,感染比例是很小的。”论文作者之一、中南医院重症医学科主任彭志勇此前接受财新采访时如是称,提示院内感染在武汉市内医院已普遍且严峻。
“一天会有1000多人想加好友”
2020年1月25日,丁虹在“虹说健康”发出首篇疫情文章之后,就有很多人通过公众号联系她。
“虹说健康”公众号,平时由丁虹的公司客服小罗(化名)管理。在丁虹印象中,小罗是个低调的女生,当时可能回湖北某地过年了。年假期间,她放弃了休假,帮助把患者拉进DD3健康群。
“疫情期间为大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小罗后来对笔者说。她在上述公众号文章后留言:“由于咨询量比较大,关于健康方面的疑问,丁教授有建立DD健康公益群,具体细节可加XXXXX邀请进群,丁教授会在群里统一进行回复”。
2020年1月26日,丁虹从早上7点到次日凌晨1点多,一直在回答患者关于发热的问题。1月27日凌晨1:42,她发了一条微信,总结全天的情况:
从今天的情况看,病毒感染的血象很多,但这中间还是有非常多的乙流、甲流,也有支原体感染的患者。大家还是很恐慌。其实目前大部分症状都不是重症,但在没有条件确诊是否新冠时,在形式上要按新冠处理,做好隔离,不要恐慌。轻症患者,可以居家治疗。今天央视也再次报道,新冠没有特效药,只是对症处理发热和氧饱和度低的问题……主要还要靠自己的抵抗力。整个病程与其他病毒感染一样,有高峰期,然后缓解,流感4-5天开始缓解,新冠可能稍长点。密切观察,重症及时就医,相信目前的救治能力,轻症,耐心等候自愈。
患者越来越多,500人上限的DD3健康群很快就满了。2020年1月28日,小罗开始建肺炎讨论群1群。
不断有人通过公众号发来信息,想添加好友。“人太多了,公号文章发出来的时候,一天会有1000多人想加好友,平时也有200-500人不等”。小罗不停地盯着手机回消息,通过网友的加好友验证,手都点酸了,只能请家人帮忙。
被动添加好友,一天只能加260人。“人太多了,消息也太多了,根本回复不过来,加上大家都很恐慌,对症状也描述不清楚,所以建议大家先自己筛查一下,根据严重程度再加到群里。” 小罗后来对笔者说。
她在朋友圈里说,这两天新加的患者,请将疾病/不适症状描述清楚后,私信给我,这边统一筛选后,再考虑是否需要进群咨询,目前有肺炎群/DD慢病健康群,没有不适症状的,请勿申请加群,入群名额有限,请留给病情紧急的患者。
小罗向患者推荐新冠肺炎自筛工具,那是腾讯医典小助手上的“中国医师之家 新型冠状病毒自我筛查”程序。
该程序对患者的筛查内容包括:“年龄段”、“症状”、“以上症状是否在观察过程中有逐渐加重的趋势?”、“是否有慢性肺部疾病或心血管疾病,或糖尿病,或肝、肾脏等基础性疾病,或免疫功能低下”、“最近两周是否有过武汉市及周边地区、或其它有病例报告社区的旅行史或居住史”、“是否与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有接触史,接触过来自武汉及周边地区或来自有病例社区的发热或有呼吸道症状的患者”、“是否有聚集性发病(身边多人发病且症状类似)”,最后根据每个人的情况给出就诊建议。
小罗在群里忙碌着,她在群里叫“虹说健康”。一些同事也在群里帮忙。小祝(化名)也是客服,武汉伢,群名是“虹说生活”。曹石秀是杜思达的中学同学,在公司负责销售和管理,他同时是“影子梦之队”的车手,给医院运送防护物资。
“当时我是一个人在战斗,公司里的一些小孩帮我收集群里的信息”。丁虹后来对笔者说。
小罗和小祝负责建群,进行管理,进行初步的数据统计。杜思达和曹石秀,组成了一个小团队,把重要的求助信息截图发给丁虹,并帮助收集后台有价值的对话,收集群友们服药后的反馈信息。
“肺炎群里的信息滚动太快了,有的信息可能丁老师还没有来得及看,就被刷过去了,需要提醒她,哪个信息没有回,哪个信息可能比较重要。”杜思达说。
2020年1月28日,丁虹从上午8点到次日凌晨,一直忙着回答患者的问题,中间“吃了2个包子”。下午4:04,她发了一条朋友圈:
“虽然今天确诊病例急速增长,但也请大家不要恐慌,我们可以控制疫情……3天过去,这些患者都在好转,有些非常迅速,所以,相信现代医学,请大家不要恐慌,轻度患者可以居家治疗,减轻医院负担,减少二次感染风险。目前官方报道的治愈周期是2-3周,需要大家有耐心,不要几天烧不退就心急如焚,保持心情愉快,相信我们”。
这天,丁虹参照2020年1月23日世界卫生组织新型冠状病毒(2019-nCoV)紧急指南,和2018年6月1日发表的中东呼吸综合征(MERS-CoV)指南,从医学和患者居家实用角度考虑,写了一份疑似新冠病毒感染且症状轻微者自我救助指南,发表在“虹说健康”公众号上。
文章列举了高度疑似新冠肺炎的主要特征:肺部片状磨玻璃密度影,血液检测结果:白细胞正常或下降,淋巴细胞下降。
文章建议轻症疑似患者居家隔离:发热低于38.5℃,无喘息、呼吸困难,不需要吸氧者;症状温和(低烧、咳嗽、鼻涕、无征兆的咽痛),而且没有其他慢性疾病(如肺病、心脏疾病、肾功能衰竭、免疫性疾病)的病人,可考虑家中隔离,以避免在医院交叉感染;在家治疗休息好、伙食好,更利于康复;居家隔离有更好的心理状态。
文章列举出居家隔离注意事项,以及解除居家隔离指导意见,低调推出自己的救治经验:甘草酸二铵胶囊+维生素C+芦丁。
2020年1月29日凌晨0:35,丁虹再发微信,告诉朋友们:很多是季节性干咳,不要去医院;咽部痛,有黄绿色痰是细菌感染,这个咳嗽也不用去医院。新冠肺炎目前没有特效药,只是对症治疗,医院标准的治疗与2003年非典类似,我刚刚得到他们的用药:甲强龙(皮质激素,免疫抑制,还可能引起股骨头坏死、骨质疏松)+中药口服制剂+氯化钾(补钾,防止发烧引起的缺钾)。所以,轻症患者没有必要打破头去住院,也不存在在家等死,甚至写遗嘱等。新冠肺炎与其他流感病毒感染一样,反反复复发烧需要7-10天,是正常过程,只要呼吸没出现困难,安心在家,都会好起来。官方标准的治愈周期是2-3周,耐心等待……
丁虹后来在文章中说,2020年1月25日至2月4日,近千名患者出现在面前,根据症状及检测结果可以判断,主要为重症肺炎和普通型肺炎患者,其中重症占比较大,因为那时只有重症的非住院患者在四处求助。此时火神山、雷神山医院还在建造中(笔者注:火神山医院1月23日基础施工,2月2日交付使用;雷神山1月26日开始场平,2月6日移交使用)。替国家先守住这两座山。此后的20天,几乎没有时间睡觉、喝水,无论多疲惫,哪怕笑容要从牙缝挤出,也必须将最轻快的语音留给患者,因为,那是他们恐惧中的安慰和活下去的信心”。
“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
丁虹的肺炎群,后来被群友称为:“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方舟,给科学和真理应有的尊严”。这个说法赞扬了丁虹的救助行为,也传达出当时局势的危急:在丁虹救助患者初期,那确实是一段惊涛骇浪的时间。
丁虹的DD群里,除了患者和公司员工,还有她的学生。平时,丁虹让她们跟着学习如何帮助别人精准医疗,他们在群里基本不用说话,也不用给患者建议什么。在武汉疫情期间,她们也先后程度不同地参与了救助工作,见证了非常时刻。
在博士生程雅红印象中,最初进群的患者,除了少数人保持理智之外,大部分都很恐惧。有些人,可能家人去世了,聊的时候,会觉得他们焦虑,甚至有点神经质。有些人一直在说话,持续不断地说自己的症状,一天要测20多次体温,早上7点是什么体温,喝了一杯水,又是什么体温;7点半,吃了连花清瘟,又是多少度……有些人体温在37℃多,就觉得自己得了新冠肺炎;还有一些人,医生说她核酸检测是阴性,她就一直给对方打电话,说自己就是新冠,就是想去住院……
小罗也对此感受强烈,“有些人不断地测体温,早上低点,下午高点,就觉得自己有新冠症状,半夜了还在咨询我们”。
杜思达也记得,“不少人会一直问一些重复性的问题,比如说我现在发烧还不好,我这个症状,会不会要不行了?我现在该怎么办?这一类问题,他们重复在问。他们的症状,每有一个细小的变化,比如说突然,我头有点晕了,就要说一下,其实症状没有改变太多。丁老师还是耐心地解答,因为他们真的很害怕,那种无助感,在群的活跃度上已经体现得非常清楚了……”
丁虹在群里安抚患者,周边感染者死亡的消息不时传来,包括自己的朋友。
丁虹的朋友,一家大学的博导,年前丁虹还参加过他的科研项目评审会。突然有一天,他的学生打来电话,说他走了,什么也没留下,就拖去烧了。
丁虹的一个博士生,在武汉一家医院医政处工作,在武汉解封以后告诉丁虹,自己的妹夫死了,妹夫的爸爸妈妈也死了,妹夫感染后,自己一直想把他送进医院,但最后妹夫死在医院大厅里,还是没能住上院。妹夫的儿子也感染了新冠,后来按照丁虹的方案服药,才活下来。
“那个时候,大家都处于一种焦虑的状态,事情又在发酵,越传越恐怖,听说病死的人,一个一个被拖走,家人连见都见不着。所有人都恐惧,包括我自己,大家不知道这个病毒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治好,担心睡着以后,看不到第二天的阳光……但是对我来说,肯定要镇静,要告诉他们道理,说病毒性疾病是可能被自己打败的。我的语气非常温和,给他们好好讲故事,把他们安抚下来”。丁虹后来对笔者说。
“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丁虹信奉美国医生特鲁多的铭言,这也是众多医务工作者的座右铭。她时常感慨于现代医学的局限性,觉得医学最大的能力,其实是安慰,医学所能做的最有温度的工作是“帮助和安慰”。
“我觉得那个时候,医学起到的最大作用,应该就是安慰。所以我一直在强调医学的人文精神,总是去安慰。”在没有特效药的情况下,丁虹只能用柔和的声音,反复告诉那些患者,“阳光乐观,积极向上”是恢复健康的最佳药丸。
为了不影响家人休息,丁虹在客厅的小电脑桌上,摆开笔记本电脑,在那里工作。每天,她几乎顾不上喝水、睡觉,为患者答疑解惑,提供咨询,给予安慰,一对一密切跟踪许多危重患者的病情。
丁虹在群里问答问题,语音留言和打字轮换着来。时间长了,回答问题太多了,语音留言嗓子很疼,就打字,两个肩架起来,长时间敲键盘打字,双手很快累得不行了。有时就躺在沙发上,拿起手机,单手打字。

丁虹和患者交流时的信息。 丁虹供图
丁虹在群里回答问题,但有很多人不知道怎么知道了她的电话,直接打来电话,“因为她们很焦虑,有人跟她聊天,就觉得有些希望”。丁虹说。
2020年1月29日以后,患者越来越多,丁虹迎来最紧张的时候。有时,凌晨一两点,她还在群里回答问题。凌晨4点,还有人给她打来电话。
在杜思达印象中,“那些患者打电话都不分时间的。妈天天忙到凌晨一两点,再回房间去睡,睡觉时可能还会有患者打来电话。接电话时,有时也会影响我爹休息,那有什么办法呢?我们都表示理解。妈做事情比较坚决。你也不能让她睡在客厅里,那太残忍了……”
半夜接到电话,丁虹就穿好衣服,压低声音,走回客厅。“你刚刚躺下,就有人打来电话,因为他们恐惧,睡不着,就想找人说说自己的状况”。
她的时间因而乱了,一度没有了早上和凌晨时间的区分,手机24小时开着,微信里加了一个个患者,名字后面标注着“肺炎”。
住不上院的患者打来电话,有些住院的病人也打来电话,“他们也感到恐惧,你知道住院的时候,医生不会跟你交流太多,我会跟他们讲很长时间,讲着讲着,他们就不恐惧了”。丁虹说。
有时,患者一个电话,能打上一个多小时。“她们只有很恐慌的时候,才跟你打电话。你给她讲得越久,她心里就越安定。比如,有一个人半夜说她胸闷,快死了,我就告诉她,你不会的,这种胸闷有时候是因为紧张,你想办法深呼吸,然后我问她,你家里有几口人啊?你女儿怎么样啊?他们就觉得我和蔼可亲,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了……” 那一段时间,丁虹知道很多患者的家庭情况,家里有几口人,先生是做什么的等等,有很多这种故事,过了一两年,随着工作重心的转移,才忘了。
这种高强度咨询工作,丁虹坚持了不是一天两天。2020年1月31日晚上11:33,她在朋友圈里说,“看来大家真的非常恐慌,半夜2点都不敢睡觉,4点就将我叫醒,因为有一个人安慰下他们,会平复大家的恐慌情绪,所以我还是会坚持,今天从4点到现在一直在回答各种咨询,因为实在太多人住不了院,有一个人帮帮他们还是可以安慰到大家的”。
经常接患者电话,丁虹的嗓子很快不行了。她原来习惯用腹部发声,后来就直接用口腔发声,希望自己的声音柔和一些,不让大家听出疲惫的感觉。
“她们会说,你的声音很有治愈力,很好听,很阳光的那种。你就不能让自己哑了,讲不出话来。” 只要感觉嗓子有一点点不舒服,丁虹就往鼻子里喷氟替卡松气雾剂,挪着鼻子,让它漏到咽部。这是一种强激素,虽然不是很好,但可以迅速控制住炎症。
“不知道为什么有精力这么旺盛的人”
丁虹回答患者咨询时,先生和儿子各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去打扰她。对于丁虹的工作状态,他们早就习惯了,知道她一向体质很棒,从小就体育很好,跑步、打球、跳舞都很厉害,工作起来也是不知疲倦,平常也是工作到很晚。
在杜思达印象中,疫情之前,妈每天工作,起码有10多个小时。做实验时,经常到晚上10点、11点才回家。丁虹后来对笔者说,她一般每天能工作12-16个小时,“工作20个小时是有点够呛”。
在博士生程雅红看来,丁老师平时给她的最大印象,就是精力特别充沛,从来没有看到她疲惫过,“她跟我们讲课题,就是挺兴奋的那种,一点都不像是一个50多岁的人。”
丁虹在朋友圈中也说过,值得欣慰的人生是,你即便年龄老了,心还可以不老,每天都在改变,充满无限可能。她也时常提到,自己经常调整研究方案,“只是我学生可能要崩溃了,半个月前我定下的研究方案,今天又被我调整了。”
但武汉抗疫期间,丁虹的表现还是让程雅红惊讶,“丁老师凌晨一两点睡觉都没事,半夜三四点也会接电话,第二天7点又看到她在回答患者的问题,不知道为什么有精力这么旺盛的人?”
但丁虹毕竟不是铁人。有一两次,杜思达听见她说很累,“她的咨询服务,我们都是帮不上忙。她只说过一两次很累。”
丁虹的笔记本电脑24小时开着,2月的一天,电池终于坚持不下去,爆了,那个地方鼓起来了,但接上电源还能用,疫情之后,丁虹才换了一台新电脑。
后来,她在朋友圈里说,“谢谢我的电脑,很长一段时间每天20多个小时运行。触摸屏用变形了……这台电脑即使退休,我也要好好供着她。帮我打完了太多的战役。”

陪着丁虹打完太多战役的电脑。 丁虹供图
不分昼夜地咨询,不仅消耗人的精力,而且长时间和患者互动,患者身上散发出来的恐惧与焦虑情绪,也会对人的心理造成影响。武汉疫情之后,曾有在武汉采访的记者出现抑郁症状。丁虹也不可避免受到影响。
从表面上看,疫情期间丁虹留给患者和学生的印象,是柔和平静,理智又坚强。在博士生程雅红印象中, “在我们面前,丁老师始终是一个很强大的形象,是一个没有忧愁的人”。
武汉疫情两年之后,患者张玲(化名)提起丁虹的咨询工作,仍是“真的很服”。“丁老师当时的状态,就是一天到晚不间断地回答咨询,经常大半夜的,她还在解答呢,这种状态持续了很长时间”。
张玲曾经组建了一个病友群,马上就体会到丁虹咨询工作的不易,“有的群友真的是凌晨两三点,就不停地微信我,弄得我也好困扰。他们可能压力比较大,我真的很服丁教授,然而我真的没办法像丁教授那样,24小时解答他们的问题。有些人天天问我,你真好了吗?也让我崩溃。丁教授没得抑郁症,也真是内心太强大了。”
在杜思达印象中,妈妈那时有一些情绪低落,“看起来没以前那么活跃了吧,感觉神色不太一样。她没有和家人说过心情受影响,就说过挺累的”。
疫情之后,丁虹在朋友圈里写道:“虽然新冠期间朋友们看到的我很平静、淡定、柔美,其实我一个人的时候是悲伤和脆弱的,因为,如果我们的医疗做得更好点,有很多生命还是可以留下的……”
丁虹后来对笔者说,疫情之后在一次接受采访时,她真是痛哭,感觉到生命真是脆弱,但你却救不了那么多人,虽然肺炎群里的人都挺好的,大家都扛过来了,但是周围那些死亡的朋友、陌生人,让她痛心,很多死亡不应该发生,而医院里用药不合理和过度医疗现象又大量存在,“你感到到很无助,觉得很不公平,不是我个人不公平,是对那些生命极其不公平”。
丁虹全身心地投入咨询工作,几乎没时间睡觉,没时间吃饭。她后来对笔者说,自己平时也吃得少,“特别节约能量,每天就吃两餐饭,每餐就一两饭”。武汉疫情期间,她有时就吃一餐。
家里平时都是丁虹做饭。“妈没有时间做饭了,那我们就啃干粮呗。我们不怎么做饭的,就是啃面包,吃方便面等等。”杜思达说。
杜思达和爹尝试做过饭,爹煮了挂面,“反正没怎么煮熟吧”。在丁虹印象中,那是先生有生以来第一次做饭。“吃了他做的饭,感觉生无可恋,他只会下面条,油也不会放,盐也不会放,因为他从来没做过饭”。丁虹开玩笑说。
后来,杜思达和爹觉得,还是啃干粮比较靠谱,方便面什么的都能泡得比较好一些。
在丁虹记忆中,一开始,盒马还能送外卖,送菜。先生和儿子买来很多速成食品,速冻水饺是主力,还有汤圆,后来盒马卖空了,就只能下面条了。过了小半个月,盒马可以点东西了,就有吃的了。家里每天叫外卖。
杜思达和爹每天在盒马上抢东西。在杜思达印象中,那时,盒马好像是晚上10点以后,开始抢东西。份额每天有限,抢慢了,就没有了。他和爹一起抢,肉啊,鱼啊,也有速冻饺子和汤圆。
到了疫情后期,基本上生活物资不缺时,杜思达除了帮助妈妈维护肺炎群以外,到了半夜,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在盒马上抢吃的,“它有一个节点,反正到了那时候,就开始抢东西,你在之前要把所有的东西放进购物车,到时候点支付”。那也是父子俩每天唯一的娱乐方式。
在茫然中煎熬的患者
2020年1月29日,当越来越多的患者找到丁虹咨询时,武昌区的余女士还在茫然中煎熬。
1月24日,从梨园医院回来后,余女士开始遵医嘱用药,居家隔离,一家人分房间住,有事情用电话联系。但接下来几天,莫西沙星+阿比多尔+奥司他韦+连花清瘟并没有控制住她的病情。
1月25日大年初一,余女士还是发烧,干咳,乏力。大年初二,老公带她去医院打针,但医院不给打针,余女士只有去了附近诊所,打了头孢类的针,打了针就退烧了,但到了晚上,又开始发烧。连打了三天针,并无好转。
1月29日,诊所给余女士换了针,但还是头孢类。小丽每天呆在家里,最期待妈妈打针回来,希望她有好转。可是她回来第一句话就是,“我不行了,医生说他也救不了我了”。她没食欲,没精神,老是躺着。
下午,余女士去梨园医院复查,病情加重很多,CT影像与前片相比病灶增多,双肺可见磨玻璃密度影。血检C反应蛋白超过正常值上限五倍多。

余女士2020年1月29日的肺部CT影像。 小丽供图
小丽开始慌了,觉得妈妈的病越来越重,必须要住院了。但这时,武汉各大定点医院早已持续爆满,一床难求。要住院,必须要排队做核酸检测,确诊阳性以后再排队住院。“我第一次觉得死亡离我那么近,我要没妈妈了。”小丽害怕了。
据《半岛都市报》报道,这个一直被父母当作“小孩子”般疼爱呵护的大二女孩,在妈妈危在旦夕之际,似乎一夜间长大了。小丽不断拨打武汉所有正规渠道发布的救助热线,并通过微邻里、QQ空间在网上求助,几百位同学、老师帮她转发,亲友们也调动自己的资源帮助她,无数社会志愿者、热心人士、社区工作人员等开始跟她联系……
小丽给居委会打电话,对方说余女士没有测核酸,她帮不了。“就让我们去定点医院待着,说让我们待在那里不走”。
没有办法了,“这一天,爸妈在医院观察室住了一晚上,医院还是不管他们。妈妈盖着自己带的被子躺了一晚。爸爸披着军大衣坐在椅子上睡了一晚。我一个人在家,反锁着门,哭着,失眠了一晚。”小丽后来在文章中这样写道。
“妈妈从鬼门关回来了”
从2020年1月25日到29日,在回答患者咨询时,丁虹还抽空为一些患者送药。
买来的甘草酸二铵不够了,之前每个患者送两盒,之后就送一盒;维生素C本来买得就不够,她拿出自家的存货,一瓶有100片,分成20片一包。芦丁没买到,她自己有一部分存货,也拿出来分给患者。
2020年1月29日,丁虹高兴地发现,武汉的药店开门了。她在朋友圈里转发了一篇文章《最新!武汉3309家药店已开门营业,口罩、酒精等急需用品正全力备货》。“患者们可以自己到药店买药了”。
之后,丁虹还在不时为病人送药。1月30日,有人加她微信。
这位新朋友就是小丽。这天,她的妈妈余女士在医院还是住不上院,精神几近崩溃,“妈妈这天一直跟我说自己不行了,没救了,可能撑不了几天了,你和爸爸好好过,让我不要太伤心,交代后事等等,我不停地安慰她。她说医院都不要她,没办法治,胸肺难受,生不如死”。小丽说。
也就是这天下午,一位阿姨推荐了丁虹的微信。小丽加上微信,说了妈妈的病情,把检查单子发了过去。在小丽印象中,丁教授说,她还有些药,刚好现在还有点时间,“我给你送过去吧”。
小丽感觉,加上丁教授微信没多久,她就开车到了小区门口,“我们住得还比较近,就间隔两三站路”。小丽下去拿药,看到丁虹戴着口罩,“感觉她很慈祥,很温柔,我们就在小区门口,她亲手把药交给我,也不要钱”。
丁虹带来的药,是一盒甘草酸二铵胶囊,还有2个小瓶子,分别装着维生素C、曲克芦丁。小瓶子里,大概有半瓶药,“可能是药不是很多了,最后一点点剩下的,能吃一个星期吧”。小丽说。

丁虹给患者送的药。
晚上,小丽翻看妈妈的病历资料,忽然又看到一张检查单子,“哎,怎么还有一张,没有给丁教授说过,要不问一下吧,万一有什么事呢?” 果然,丁教授看了以后说,哎,你这怎么还有嗜肺军团菌啊?
丁虹告诉小丽,军团菌肺炎很严重,致死率高,要赶紧吃阿奇霉素。打头孢类药物抗细菌感染,但不抗军团菌,因为头孢是作用于细菌细胞壁,军团菌没有细胞壁。那时,附近的药店已关门了,好在家里还有2颗阿奇霉素,余女士就吃了一颗。
之后,余女士就按丁虹的嘱咐,停了以前的药,开始吃四种药:甘草酸二铵+维生素C+曲克芦丁+阿奇霉素。
但第二天早上6点,余女士就打电话给家人,说不行了,呼吸不了。小丽很害怕,只能给丁虹打电话。
小丽记得,“我的电话铃声吵醒了她,她说怎么了,就是一种睡觉中的声音。我说我妈妈呼吸不了了。丁教授问明情况后,说病毒会伤害心脏,心跳太快了,会胸闷气短,窒息”。
小丽为自己打扰到丁教授而不安,“但她说,我好像给她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之后发了168元的红包给我。”
后来,丁虹对笔者说,给小丽发了红包,很可能是她提醒了我,应该要关注军团菌肺炎。因为大家都在关注新冠肺炎,但当时还有别的肺炎,像军团菌肺炎,如果没有及时用药,死亡率比病毒肺炎高多了。
在丁虹的建议下,余女士吸了氧,缓解了很多;又打了阿奇霉素针剂,说走路有力气了,也可以吃东西,但晚上发烧到38.5℃,吃了退烧药。
小丽后来记录了妈妈病情好转的过程:
2月1日,妈妈继续打阿奇霉素,吃甘草酸二铵等,但状态没有昨天好。晚上还是发烧,吃退烧药无效。
2月2日,妈妈吃了阿奇霉素药片和甘草酸二铵等,没去打针,在发烧十几天之后,奇迹般地退烧了,一整天没有发烧,体温是36.5℃,能玩手机,能吃很多,能说很多话,脸色也好一些。一家人这天去查了核酸。
2月3日,妈妈继续打阿奇霉素针剂,好转中,白天最高37.1℃,睡前36.8℃。有食欲,脸色好,有力气,能说很多话,能玩手机。但干咳厉害,心脏疼。
2月4日,妈妈继续吃药,打阿奇霉素针剂。不发烧。妈妈说之前肺感染严重,呼吸困难时,肺部呼出来的气都有怪味,人快死的味道,现在都没有了。
2月5日,妈妈继续吃药,打阿奇霉素针剂。不发烧。丁医生说没有床位,是上帝在帮我们。因为医院也没有特效药,好多人用的药都没用,整天输液还会造成肺气肿。妈妈现在就是肺气虚,干咳,乏力,脸色白,舌苔白。后期需要补身体。她说她今天晚上要看电视了,哈哈。
2月6日,妈妈停了药。阿奇霉素打五天停三天。今天去拿了核酸检查结果,三个人全部阴性……
妈妈从鬼门关回来了。“这些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像一场梦,尽管充满曲折,但结局是好的”。两年之后,小丽仍然不知道,妈妈当时是单纯的军团菌肺炎,还是新冠肺炎+军团菌肺炎,那些医生都说是新冠肺炎。她能确定的是,“乱用药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要是没有阿奇霉素,没有丁医生发现,我妈妈就真的不行了”。
《半岛都市报》在2020年2月中旬报道了余女士居家战疫的事情,并采访了丁虹。丁虹坦言,因为自己的专业背景,这段时间收到了很多素不相识患者的求助,其中不少都是像余女士这样居家隔离的疑似病例。“从事医学的人有一个最重要的责任,就是安慰。对于他们来说,首先很需要像我这样懂医的专业人士来给出心理疏导,帮助他们克服因为不能入院治疗而产生的恐惧和焦虑。再来才是发挥我的专业科普优势,指导他们对症用药。”丁教授说,虽然从事的是幕后科研教育工作,但自己懂药理,同时还是内科学博士,在抗击疫情的当下,身在疫情最为复杂严峻的抗疫“主战场”武汉,利用专业所长投身一线帮助患者,义不容辞。
丁虹后来看到了这篇文章,她在朋友圈里写道,“看到最后居然写的是我,完全没有想到。其实这段时间交的朋友太多了,我完全不记得这个故事的情节了,或许类似的情节太多……”
军团菌肺炎
余女士并不是丁虹发现的唯一军团菌肺炎患者。
2020年2月初,加入群里的患者越来越多,好转的患者自动退出,新的患者又加进来。很多人怀疑自己是新冠肺炎。新冠患者干咳的比较多,但丁虹发现,一些患者咳痰,持续高烧,但没有太多胸闷的感觉,似乎不是新冠患者。
丁虹曾经在公众号文章写道:有4名持续10-15天的39-40℃高烧患者,由于核酸检测阴性,不具备住院条件,患者按病毒肺炎自救,使用的药物是奥司他韦和阿比多尔,肝肾损伤严重,但症状持续恶化。
丁虹和患者交谈,了解其痰液的性状和咳嗽的特征,仔细查看患者的检查报告,判断出她们可能是军团菌肺炎。
病毒性肺炎,一般是自限性的,只要免疫力足够,就可以自愈。但军团菌感染不是这样,靠自身机体是抗不住的,必须进行攻击性治疗;而且军团菌肺炎致死率高达45%,远远高于病毒肺炎,更为凶险。
丁虹建议患者去医院做专项检查,确定病因后,建议患者停用所有药,采用“阿奇霉素强化治疗”,最后4个患者成功获救,一周内全部康复。
在丁虹记忆中,她先后救了5个军团菌肺炎患者,除了余女士之外,还有两个男子,一位年轻人,一位老人,他们好了就退群了。
丁虹印象深刻的患者,是一对夫妻,先生的两个同学。他们持续高烧39℃以上,服用抗病毒的药没用,过了7天还没好,查了核酸也是阴性,被封在家里,也不能出去再做检查了。丁虹根据他们的症状,建议他们停用连花清瘟,改服阿奇霉素+甘草酸二铵,妻子三天就好了,丈夫持续的时间长一点,丁虹以安全为主,让他大部分时间一天吃一颗药,后来给他加到一天两颗,然后就好了,后来证明他们都是军团菌感染,肺部始终没出现典型的磨玻璃状。
2020年2月5日凌晨1:51,丁虹在朋友圈里提醒大家注意军团菌:
“大家千万不能将所有的患者当病毒肺炎对待。我救助了很多危重患者,其实他们不是病毒肺炎,有些是严重的细菌感染,有些是致死率高达45%的军团菌感染。
“其实病毒肺炎,什么药不用,呆在家里休息它会靠免疫系统自已好的,反而是过度治疗会导致生命垂危。有50%是必须要用对药的病,不是呆在家里靠免疫系统可以的。不知道谁看到一个求救帖,转给我了,很惨的求救文字,我一看是诊断错了,当病毒治了,其实是细菌感染,改变用药,就逆转了。还有一例军团菌感染,也当病毒治,晚几天被我遇到,也没救了,这些是必须要用药的。今天要告诉大家,不是所有的发烧都是病毒肺炎,请医生小心留意检测报告……”
此外,丁虹在肺炎群里,还发现1例无菌间质性肺炎患者,持续咳血,之前也按病毒肺炎在治疗,并采用了3种抗菌药联用,持续2周,出现了严重的二重感染——腹泻,但一直咳血不止。丁虹建议停用以前的药,采用“甘草酸二铵+VC+芦丁”,患者迅速好转。
“我觉得自己最有成就感的,是救了几个军团菌感染者”。丁虹后来对笔者说。但让她更高兴的是,自己向患者建议的药起了作用……
请继续收看下期《一个人的“雷神山”》之2:《甘草酸二铵方案》

源网页 http://weixin.100md.com
返回 虹说健康 返回首页 返回百拇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