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送你走向天堂?
2019/1/14 11:55:00田红 丁香园

     天堂在哪里,天堂有多远,我不知道,但去往天堂的路,可能是我们每个人都要行走的。当你孤独地、寂静地走在这条路上时,回头看一下送你的亲人朋友,彼此安好!

     每到秋冬季节,病人就多了起来,尤其是重症脑血管疾病病人。

     下午,我刚进办公室,小王医生就告诉我,中午来了两个脑出血病人,一个已经上台,脑外医生正在手术,另一个住在 10 床,家属来了一个姐姐,说看到病房外工作人员一览表里我的照片,认识我,还是我初中同学,现在家属接待室等着见我。

     我想不起来是谁,但应该是不常联系的同学,否则,她会直接给我打电话了。

     见家属前,我习惯性先看一下病人。

     男性,44 岁,未婚,企业工人,急诊头颅 CT 检查确诊为:基底节区脑出血。

     病人安静的躺着,皮肤偏黄,头发和眉毛乌黑,体型比较健壮,大约有178cm,200 斤的样子,这也是脑出血患者最常见的模样。此时病人已经插管上了呼吸机,面部有些浮肿。昏迷,血压高,心率快,生命体征还算平稳。

     小王医生说脑外科医生已经看过病人了,建议手术清除血肿,但病人姐姐说要等母亲到了再做决定,现在暂时不同意手术。

     看完病人,我来到家属接待室,见一个 50 多岁模样的中年女性正坐在沙发上看手机。我犹豫着她是不是我同学时,对方已经叫出了我的名字。

     经过她反复提醒和回忆,我大概有了一些当年的记忆。她说她现在在小区开了一个菜店,老公跑车,孩子高中毕业在外地打工......

    

     当然,我们主要的话题还是她弟弟和疾病。

     她说,他们家就她和弟弟两个孩子,他弟弟比她小 5 岁,在一个企业当电工,今早没去上班,同事给他打电话也没人接,辗转打到他姐姐那里,姐姐这才匆忙赶去他家,发现弟弟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同学说完从发现到就诊的过程,急切的问我他弟弟的病情,也是每一个家属常问的问题,如,「严重吗?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是不是非要手术?以后会不会瘫痪?」等等......

     看着她焦急、茫然,又对我充满期待的眼神,我尽可能用委婉和温和的语句告知她病情,想让她有个慢慢接受和适应的过程。

     我说,「病人病情很重,就像之前医生们告诉你的一样,出血量大,还合并有糖尿病,心脏病,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但是应该会留有后遗症,很可能会瘫痪,会一直卧床,需要人照顾,还可能会花一些钱....」

     同学听了我的话,似乎傻了一样,愣愣的看着我,没有说一句话,她低着头,把手机翻来覆去的倒腾。

     过了好一会儿,她拿出一包湿巾纸,擦了擦眼睛,说:

     「你不知道,我弟弟太可伶了,他以前谈过一个女朋友,感情很好,但是,后来那个女孩跟别人跑了,我弟弟从此一蹶不振,每天喝酒,也不愿意说话,这几年才慢慢振作起来,自己贷款买了一套 70 多平米的两居室,性格也开朗许多,但是却再也不愿意提成家结婚的事情,为这事,我和妈妈没少操心。

     说实话,我们以前并没觉得结婚成家,生儿育女非常必要,所以弟弟不想结婚也就随了他,慢慢的,大家都习惯了他一个人生活,包括他自己。

     但是,今天遇见这事,我还是有点害怕,如果不是他同事给我打电话,估计弟弟死在家里都没有人知道。」

     同学一边说着,一边擦着不停流下的泪水.....

    

     我看着她无奈、悲痛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安慰。

     同学继续说着,「现在弟弟虽然送到医院了,但是听你这么一说,我更不知道怎么办了,我是姐姐,不敢自己决定给不给他手术,而且听说手术费很贵,刚才护士就又催我交住院费了,还有以后真的瘫痪了,谁来照顾他呢?

     我们家邻居老王就是中风,躺床上十几年了,我知道照顾病人的辛苦...... 」

     我静静地听着她的叙述,没有打断,因为我知道她说的都是「大实话」。在 ICU 工作十几年了,我见过成千上万的病人,各式各样的家庭:父母子女之间,夫妻恋人之间,兄弟姐妹之间,当然也有同事朋友之间,亲情、友情、爱情......

     人世间所有的情都会在这里聚集、展现、释放,尤其面对高额的住院费用,残酷的重疾死亡,这些感情能够最真实的演绎,没有好坏对错,只有现实。

    

     说着,说着,同学的手机响了,她母亲打来的。她说父亲前几年去世了,母亲一个人住在市郊,70 多岁了,生活还能自理,可能习惯了那里的街坊领居,坚决不愿意搬到城里和我们同住。母亲听说弟弟生病了,正坐班车往医院赶,快到了。

     我让她慢慢等待母亲,一起商量一下。

     我回到医生办公室,大家都在忙碌着,小王医生看到我就问,「主任,家属同意手术了吗?」

     我说,还在商量中。另一个年轻医生更是好奇地问:「主任,那个人真是你同学吗?看上去比你老好多,对了,他弟弟为什么没有结婚?」

     看着这帮年轻人,我哭笑不得,「这是病人隐私,不允许议论,你们好好看病。」

     没想到,小王医生竟然批评了我,「主任,你说的不对,平时,你经常告诉我们,我们是 ICU,是特殊病房,我们应该详细了解病人的经济状况,家庭关系等信息,才能真正懂病人,也才能更好的了解病人家属对病人治疗的态度,选择治疗的方式等等,比如,这个病人,如果有夫妻,儿女,会不会马上做出同意手术的决定呢?」

     我哑口无言......

     医生们见主任都被问倒了,更加沸腾了。

     有的说,人一生必须要结婚生子,不管孝顺不孝顺,最后总有人可以联系、照顾、或者哪怕签字同意还是不同意,而且不孝顺的毕竟是极少数,重在父母教育。

     有的说,关键问题是要有钱,人只要有钱,结婚不结婚没多大关系,反正可以雇人,而且可以去社区,去好的养老院……马上有人反驳,再有钱,像这样突然发病,突然昏迷,也得有人帮你取钱治病吧。

     还有的说,就是结婚了,夫妻也会一个人先走,一个人后走,最终还是自己独居养老,马上有人接话,所以得生孩子,还得生好几个.....

     气氛越来越热烈……

    

     我插不上话 ,心里却莫名联想到自己女儿,20 出头的年轻人,经常信誓旦旦的说,要成为「不婚」族,还经常教育我 ,这是新思想新时尚,妈妈的观点早已 out 了……

     我一直为女儿这种想法忧虑,所以今天也有意想听听医生们的意见……

     他们继续着,「我以为活一天是一天,想那么远干嘛,想结婚就结婚,不结婚就单着」;另一个说,「一个人活着是很快乐,无忧无虑,不用尽责,但是病了死了拖累父母亲朋、兄弟姐妹的少吗?比如,这个病人现在的状况。」

     我知道,这是一个永远没有标准答案的话题......

     很快,病人母亲来了,个子不高,甚至有些瘦小,但挺精神,一口四川话。她一边换隔离服,一边问护士:「我儿子怎么样了?醒了没有?」同时嘴巴里自言自语的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语……

     老人在护士搀扶下走到了病床边,瘦弱的身体几乎俯在儿子的身上,不停地叫唤着儿子的名字:「小宝,小宝,你醒醒,醒醒,妈妈来了,妈妈来给你做手术了,做完你的病就好了,妈妈带你回家……」

     老人用一双干枯,粗糙的手一会儿抚摸着小宝的脸,一会儿拉着小宝有些浮肿的手,都说母子连心,确实,小宝的眼角真的流出了眼泪.....

    

     老人看完病人后,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叫医生赶快给她儿子做手术。

     手术顺利的做完了,病人病情也慢慢稳定。

     大约第五天下午,探视结束后,我再次见到了同学和她母亲,主要讨论病人转出 ICU 的问题。

     那是一个沉闷的下午,天气阴层层的,家属接待室的空气也是。

     同学先是简单问了一下病情,然后弱弱的问我,弟弟能不能转到普通病房了?说这几天已经花了好几万了,病人是居保,报销比例低,平时一个月工资也就 3000 多元,没什么积蓄,再住在这里可能承受不了......

     老人坐在旁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不停地抹泪,我看了心里也很难受。告诉她们,如果这样,我可以帮助联系转普通病房,但是病人现在没有意识,又合并肺部感染,吃喝拉撒,翻身护理都需要你们自己照顾,普通病房不像 ICU,你们考虑好了吗?

     同学听了我的话,有些激动,语速增快了很多,说这两天和母亲都在考虑这些问题,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最后决定,先把弟弟转普通病房,白天我们请护工,晚上自己来照顾,因为母亲 70 多岁了,白天黑夜照顾弟弟身体受不了,她白天还要开店挣钱,晚上照顾弟弟,这样护工钱也便宜一点。

     她也问了很多医生,都说弟弟醒过来希望很小,以后出院就接他回家,自己和母亲一起照顾吧,母亲说实在不行,就把郊区老房子卖了,请人照顾,毕竟都是一家人......

     我的眼睛湿润了,毕竟都是一家人!

     我想起史铁生在《病隙碎笔》中的话:「相信爱才是人类唯一的救助。这爱,不单是友善、慈悲、助人为乐。它根本是你自己的福。这爱,非居高的施舍,乃谦恭的仰望,接受苦难,从而走向精神的超越。」

     这个弟弟真有福!

    

     第二天,病人转到了普通病房,大约一周左右时间,我在医院门口遇见了同学,她准备回家做饭,再送来,她憔悴了许多。

     她说弟弟还是不认人,什么都不知道,白天请了护工,晚上她照顾。母亲住在城里弟弟家,每天也来医院。医生说过两天可以出院,他们全家已经商量好了,准备把弟弟接回他自己房子住。

     时间在忙忙碌碌中度过,这中间我给同学打了两次电话,询问病人病情。告诉同学,需要我帮助,随时联系,但一直没有去见病人,作为 ICU 医生,我能想象病人目前的样子,一个只有且只会呼吸心跳的「活人」。

     再次见到同学是 3 个月后一天,她和母亲在街上买东西,说弟弟能睁眼睛到处看了,但是不能说话,不能活动,也不认识人,就像邻居老王,母亲和她每天照顾着。弟弟消瘦了很多,可能我见了都不一定认识,最后咨询了一些喂饭护理方面的问题。

     再后来和同学的一次联系,是有一天晚上她给我打电话,说弟弟永远离开了她们,去了天堂......

     我有点吃惊,但其实也是预料之中。

     天堂在哪里, 天堂有多远,我不知道,但是去往天堂的路,可能是我们每个人都要行走的。当你孤独地、寂静地走在这条路上时,回头看一下送你的亲人朋友,彼此安好!

     题图:图虫创意

     责编:j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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