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媒体的质疑,我脱下了身上的白大褂
2019/7/30 11:55:00丁香园 DXY 丁香园

     本来,第一次面对这么多记者,我有些紧张。

     但当我明白,这些记者并不是如我所想来帮助这个可怜的小女孩,而是想借此做一个「大新闻」,来挖掘所谓的「黑料」时,我反倒变得镇定了。

     那一刻,我的内心突然有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我脱下白大衣,放在桌子上。

     本文作者:陈妙玲

     那是我进入部队医院的第一年。

     8 月,烧伤科收了一个病人,名叫阿伊莎。

     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回族小姑娘,4 岁,扎着两个高高的羊角辫,圆圆的脸上长着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地像极了阿拉伯的小公主。

     阿伊莎从小跟着家人来到扬州,在一家清真面馆里打零工,他们的老家在青海的一个回族自治区。

     半个月前,阿伊莎像往常一样,在面馆后面的水泥地上玩耍,她的爷爷则在屋里的锅灶前拉面。突然,外面传来孩子的惨叫声,爷爷赶忙放下手中的面冲了出去。

     等赶到时,孩子已经整个跌在一口滚烫的羊肉汤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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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伊莎病得太重了,入院时已经有败血症和休克症状,全身 45% 皮肤三度烫伤,到处都裹着厚厚的白纱布。她痛得哭泣,但眼窝里流不出一滴泪。

     每次我去给阿伊莎换药,刚一进门,她总是哭着跑到爷爷奶奶的怀里躲避。

     这次带她来看病的是爷爷奶奶,她的父母仍留在扬州的面馆里做拉面赚钱。来我这里之前,这家人已辗转了三家医院,最后一家是本市的儿童医院。之所以三番五次转院,最大的原因还是费用问题。

     阿伊莎的爷爷是个阿訇,带着一个白色的小圆帽,留着山羊胡。虽然他年龄还不到 60 岁,但因为着装打扮的问题,看上去比同龄人老了十几岁。阿伊莎的奶奶常年戴着头巾,头发全都包在头巾里。

     每天午饭前,我经过楼道,透过病房的玻璃窗,总会看到阿伊莎的爷爷跪在一条深色的大毯子上,对着白色的墙壁,双手合十祷告,磕头作揖。祷告完毕,他收了毯子,一家人才开始吃饭。

     阿伊莎不会说普通话,她的奶奶也不会,只会说回族的方言。每当阿伊莎的爷爷不在,大家就听不懂她们说话。因为我也是西北人,所以连猜带蒙,有时候也能懂一些。

     阿伊莎的爷爷听到我是西北口音,觉得格外亲切。「陈医生,你是我的半个老乡」,他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希望我以后能对阿伊莎多加照顾。

     南京的夏天,死皮腐败得很快。阿伊莎的身上脱了一层又一层皮,液化的腐肉渗透了纱布,气味很重,每天都得换。

     因为她年纪太小,太娇嫩,所以我每次花费在她身上的时间要比一般的成年病人多。

     最开始她总会大哭,后来就不哭了。也许是她觉得换药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痛,也许是她已经耐受这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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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他们常常欠费,常常补交,但每次补交都不会超过两三千元。烧伤科的敷料需要很多钱,尽管我努力为她们千省万省,但一万多块还是很快就用完了。

     在阿伊莎入院第 10 天,这家人预存的费用又见底了,我的同事只能再去找她们谈话,提醒交费。

     谈完话的那天晚上,正好我值夜班。

     晚上九点多,我去病房挨个看病人。到了阿伊莎的病房时,却看到他们已经把行李全都打包好,逐个放在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

     阿伊莎的爷爷叹了口气,「陈医生,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出院,我们没钱了。」阿伊莎坐在床头,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我。

     「孩子目前的治疗效果很好,如果按这个速度,再有 10 天左右就能痊愈。这个时候出去,放着这么大的创面不处理,很容易感染的,后果难以设想啊。你们打算去哪里?孩子怎么办?」

     「我们也不想走啊。能借钱的亲戚朋友全都借了,甚至在南京清真寺才认识的穆斯林们,我也借过了。」他每周末都会去附近的清真寺做礼拜,在那边认识了不少穆斯林。

     「我们再也找不来一分钱了。」

     阿伊莎一家人坐在床边,形容憔悴,心事重重。阿伊莎也比往常平静了很多,她坐在奶奶的怀里,看着爷爷和我说话。

     她虽然还不懂没钱和出院意味着什么,但她看得懂爷爷的沮丧和奶奶的眼泪。

     3

     我沉默地离开病房,回到办公室静坐良久。

     窗外拉响警报,不知是哪里起了火灾。消防车哇呜哇呜地叫着,从医院楼下的车库里出了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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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忽然回想起大学时代。

     实习第一年,泌尿外科有个小女孩得了肾病,需要换肾,家里没有钱。我的老师——女孩的主刀医生通知了当地媒体。媒体报道后第二天,女孩很快就收到了大量善款。

     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有了希望。老师做过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试一试?

     我激动地回到阿伊莎的病房。

     「我帮你想办法!现在就去帮你!如果我的办法能行得通,能帮你们筹到钱,明天你们就不要走了。如果行不通,真的筹不到钱,你们再出院。」

     阿伊莎的爷爷眼睛里突然有了光亮,「陈医生,你肯帮我们……你的大恩大德,我们一辈子不忘。等阿伊莎长大了,我们一定会告诉她,是你救了她。」

     「你先不要谢我,我是想告诉你还有一线希望,但到底能不能成功,还得等待。」

     和阿伊莎的家人沟通完,我把想法和当晚的值班干部做了汇报。得到值班干部的默许后,我翻开手机,搜到当地的一家媒体。

     那位接电话的记者对我的报料十分感兴趣,并答应我马上联系本市的各大媒体。他告诉我,著名的「南京彭宇案」就是从他这里开始的。

     4

     第二天一早,刚交完班,我正准备去病房,就接到领导的通知,让我停下手头工作,马上接受采访。

     我回到办公室,还没坐稳,楼下就上来了一群记者,足足有二十多人。长枪短炮,看来本地的各大媒体全都来了。

     原本我和那位接电话的记者约好,只采访孩子和医院的媒体发言领导。但他们在了解阿伊莎的基本情况后,表示依然想采访我。

     「医生为什么会为一个病人求助?」他们觉得十分稀奇。

     「我希望她能治好,但他们没钱。所以我希望能通过媒体,让爱心人士帮孩子度过这一关。」

     话筒和摄像机齐刷刷地对准了我。

     「你们的领导和医院做了些什么?你们是国家的部队医院,难道不能为穷人免费治疗吗?难道你们就只想着赚病人的钱吗?」

     「孩子的父母在哪里?孩子病得这么重,只有两个老人陪着,他们是孩子的亲爷爷和亲奶奶吗?」

     「孩子这么小,是不是被拐的?你查看过他们的证件吗?」

     「孩子烫成这样,会不会有人故意这么弄的,想通过孩子残疾的身体赚一笔钱?」

     更有甚者,在采访前一天,已经将我此前和记者联系的短信掐头去尾截了一段,利用春秋笔法写了一篇报道,发在了当地著名的网站上。

     在这篇报道中,他暗讽医院和领导的不作为,让我这个「小医生」看不下去,也暗讽我想借此炒作,当一个网红。

     本来,第一次面对这么多记者,我有些紧张。但当我明白这些记者并不是如我所想,要来帮助这个可怜的小女孩,而是想借此做一个「大新闻」,来挖掘所谓的「黑料」时,我反倒变得镇定了。

     那一刻,我的内心突然有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我脱下白大衣,放在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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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我请你们来,是希望你们能帮助这个孩子。但是你们的每一个问题,全都和帮助孩子无关。你们的这些问题,我一个都不会回答。」

     「我是西北人,不错,我是一个小医生」,我转向那位接我电话的记者。

     「我相信你,我跟你说过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医生,那是因为孩子治病没有钱,要离开,而我已经无能为力。」

     「但是今天,我这个小医生,就算我脱了白大衣,从此不再当医生,我也决不会允许你们来伤害我的病人,伤害我的医院。」

     他们全都沉默了,有人录音,有人做笔记。

     「你们喜欢彭宇这样的新闻,但我不是彭宇,我也没有任何觉得不平的事情需要澄清。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帮帮这个孩子。」

     「如果能,你们可以继续了解情况。如果不能,之前是我请了您来,现在也是我请你们从这里出去」。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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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过了好久,沉闷的空气被一位晚报的记者打破了。

     「您真是少见的好医生,处处为病人着想……」他微笑着说。

     他们不再问那些刁钻的问题,转而问一些孩子的情况。那篇网上的春秋笔法写的文章很快也被删除了。

     当天晚上的电视新闻里,第二天的网站、报纸上,出现了很多关于阿伊莎的镜头和报道。我的照片也出现在了报纸、电视上。

     阳光赶走了阴暗,客观和善良战胜了妄想和揣测,善款像雪花翩翩飞来。

     阿伊莎的爷爷高兴得眉开眼笑,他一遍一遍地对着镜头,反复说着感谢的话。

     有了善款,孩子的用药就有了保证。很快,阿伊莎就痊愈了。她出院的那天,之前采访过的记者也来送她。

     我抱着阿伊莎,把这家人送到医院门口的斜坡上。

     半个月后,阿伊莎的爷爷带着扬州的大阿訇,专程赶到南京给我送锦旗。那位阿訇把我所做的事上升到了民族大义的高度上,觉得我做出了一件有利于民族团结的大事情。

     他把锦旗交到我手上,「阿伊莎会感谢您一辈子,她的家人会感谢您一辈子,我们穆斯林同胞都会感谢您,记着您,真主会保佑您!」

     7

     四年后,我离开部队。

     一天下班时间,我看到医院院子里的桂花树下,蹲着一个回族的老爷爷,身边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那老爷爷看到我,马上从桂花树下站起来。

     「陈医生,我们来看你了!」

     阿伊莎的爷爷没有变,和四年前一模一样。阿伊莎变了,她已经变成了一个 8 岁的大孩子。

     她和所有的西北乡下女孩儿一样,黑黝黝的脸蛋上,长着两团红苹果。

     我认出了她们,很诧异,「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阿伊莎的爷爷说,他们辗转打听,先到我原先的单位,听说我走了,就又打听到了这里来。

     他把阿伊莎推到我面前,「喊娘娘,是这位娘娘救了你的命」。阿伊莎就害羞地从他身后走上前,怯怯地喊了一声「娘娘——」

     那时候,正午的太阳正烈,我撑开伞,牵了阿伊莎的手。

     「走,我带你去吃饭」。

     阿伊莎上学了,已经学会说普通话,很快我们就熟悉起来。

     在附近街上的一家清真寺面馆吃过中饭,我带阿伊莎到附近的超市,给她买了几个写字本和一盒彩笔。阿伊莎开心地笑。

     四年前她烫伤过的地方已经彻底愈合,前几年断断续续起了些疤痕,有点痒。她们涂过一些抗疤痕的药,现在疤痕已经萎缩,留下一些陈旧的印记。

     8

     我常常回想,那次如果没有向媒体求助,阿伊莎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

     我也会问自己,如果换到现在,我还会像当初一样毫无顾忌地去做那些事吗?

     不知那时是什么给了我那么大的勇气,让我脱下白大衣,直面那排山倒海而来的揣测和妄想。如果是换做现在,面对那样的质疑,我还能保持冷静吗?

     但值得感谢的是,那些想挖掘「黑料」的记者,最终也都成了善良的传播者。那天办公室窗口的阳光,不但照到了我们的身上,也照到了我们的心里。

     现在,距离阿伊莎第一次来找我看病,已经过去整整 8 年。但她躺在病床上,额头上贴着退热贴的照片,依然留在我的手机里。

     有时候,女儿看到我盯着手机看,就好奇地问我「妈妈,这是谁呀?」

     「这是你出生前几年,妈妈的一个病人,她叫阿伊莎。」(责任编辑:刘昱,文中阿伊莎为化名)

     作者陈妙玲(个人微信:chenmiaomiao_),个人公众号:郦岛医师陈妙妙(ID:chenmiaoling_2018 )从事全科医疗工作,主治医师,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康复治疗师,曾出版现实题材长篇小说《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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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图来源:图虫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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