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死神手里抢回无数患者,却救不活不听劝的父亲
2020/11/11 12:03:54丁香园 DXY 丁香园

     本文作者:甄影

     8 月 5 日上午 9:30,正在科室值班的我接到哥哥的电话。

     三小时前,父亲突发心脏骤停,所幸抢救过来,现在已经送进 ICU。

     什么?!

     这消息简直就是晴天霹雳,我感觉心脏猛一抽搐,像一把螺丝刀在旋转。

     三天前,哥哥曾电话告知我,父亲心前区疼痛,在市医院里治疗,做了心脏造影,上了监护仪、微量泵,市医院的医生说要转入外科做心脏搭桥手术。

     那时候,我还让哥哥把父亲造影的资料传给我,我好联系我单位对口支援的武汉医院,方便安排父亲做手术。

     怎么就心脏骤停了?

     太清楚可能的后果,我的手颤抖着,看着科里老年患者密密麻麻的治疗单,心乱如麻。

     因为母亲和哥哥都无法进入 ICU 探视,我赶紧找了个角落,拨通在市医院工作的同学的电话,请求她去看一看我父亲。

     一会儿,同学回电。

     「你现在就去请假,否则今天之内可能就见不到他了。」她告诉我,父亲已经昏迷,并且上了呼吸机。

     我顿时双腿发软,倚着墙壁才勉强撑住。

     泪水流过面颊只有一瞬间,来不及擦去,我飞快地找到领导请假,带上白大褂,拉着女儿,联系车辆,10:00 坐上出租车,赶往隔壁城市,父亲所在的城市。

     我的父亲!请等等我。我知道呼吸机不好受,特别不好受……您等等我,我亲自来参与您的抢救,我给您情感的支持。求求您!一定等到您的孩子到来。

     泪水不受控制喷涌而出,把蒙脸的口罩全打湿了,我极力压抑着哭泣声,以免干扰司机师傅开车。

    

    车窗外(图虫创意)

     车开了一半,哥哥的电话来了。

     「医生让我们把人拉回去。」

     「什么?为啥?不不不!」我失态大叫。

     「说是血压不行了……」

     「不!你让他们升压,用多巴胺!求他们全力救治,他们有办法的!」

     我泣不成声,用尽力气大喊。

     父亲啊,求您挺住,此刻的我,不知道哭泣之下的祈祷能否被上天听到。

     我双手蒙住了脸,拿出手机在专属我们一家人的「咱家」群里发了一句话。

     爸,我马上就到,您要等我。

     01.

     不知过了多久,车终于停在市医院外的天桥下。我的腿已经迈不动了,好在还有女儿拉着我。

     我冲进心外科病房,母亲正在哭泣,我半是心酸,半是打气地对她说:「别哭,我现在去救爸。」

     我飞快地套上带来的白大褂,像旋风一样冲上了 9 楼的 ICU 病区。

     正好此时 ICU 的门开了,我踉踉跄跄冲到护士站,问一位年轻医生:请问 XX 患者在哪一床?

     他将我带到床前,我一眼就看见亲爱的父亲躺在病床上,嘴里插着气管插管,左边是一排微量泵,右边是一台呼吸机。

    

    重症监护室(图虫创意)

     我看看心电监护仪上的数据和泵入的药物,感觉到父亲生命体征稳定,神色平静,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爸,你的小女儿来啦!我要让你醒过来好不好?」我轻轻地抚摸着父亲的脸,接着悄悄地帮他按摩着手指,以免被血氧饱和度的指夹给夹疼了。

     不到 3 分钟,医院的工作人员赶来了。

     「你怎么进来的?!」

     「请原谅,我也是医务人员……工作那么久,从来没有为自己的亲人做过任何医疗工作。请允许我留在这里,我保证不会干涉治疗,决不捣乱,不哭不闹,让我替他老人家按摩手脚……」

     「你不是本院职工,就是院长来了也不会同意你留在 ICU 里面。」工作人员的话让我如坠冰窟,而我也实在明白医院管理制度的必要性,唯有服从。

     我悲切地把父亲的双腿缓缓放平,十分不舍地退出了 ICU 。 主管医生安排哥哥姐姐轮流进来看了父亲,留我在门口登记三个探视者的个人信息、绿码等等。

     可我的手在登记簿上颤抖不止,无法将笔尖对准行距。接着双腿一软,歪倒在墙角,双手抱头,痛哭不已。几个护工大姐连忙扶住我,安慰我,让我在这崩溃无助的时刻有了一丝温情。

    

    等候在 ICU 门外的家属(作者摄)

     02.

     午饭时间,我们兄妹三人被主管医生召集到医生办公室谈话,医护人员们都围坐在办公桌前。

     多么熟悉的场景——匆匆吃饭,轮流进餐——这就是我的日常,也是每天工作里唯一的闲暇时光。这样的日子重复了一年又一年,都是为了病人,为了其他人。

     而今,我自己的父亲遭遇生死危急之时,我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神一步步逼近……

     「来,看这个心脏模型。」医生打断了我的痛苦思绪。

     「这是左主干病变,又称为寡妇血管。根据造影来看,患者的左主干已经堵塞很严重了,多年前是 70%,这一次是 99%,非常严重。说句让你们难受的话,病人现在突发心脏骤停的可能性非常大。」

     我的心揪了起来,死死盯着那条致命的血管——如果我可以创造奇迹,运用不可知的神力打通它,父亲是不是就可以得救了?

     在平时的工作中,当我们一如既往、神态如常地向病人家属讲解病情,那些坐在一旁的家属,那些毫无医学相关知识的普通人,你们都是怎么承受的?是否同我现在这样,肝胆俱裂、心惊肉跳,祈祷奇迹发生?

     对面的医生讲了好一会儿,主要意思是要接受现实。

     我终于忍不住插话:「请问父亲还有几天的生存期?」

     医生很严肃地纠正我,「是几个小时,倒计时,以小时计算。」

     我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感觉被重重地打了一闷棍。

     医生继续说着,「患者心脏骤停时间长,导致脑缺氧损伤。继续留在 ICU 也只能依靠呼吸机维持呼吸,没有意识。ICU 每天的花费大约要 2 万,而且大概率会人财两失。」

     「会醒过来吗?」哥哥插了一句。

     「有醒过来的例子,但基本是植物人了。现在你们考虑一下,下一步怎么办?我等你们的回复。」

     这个残酷的现实把我们拉进了一个更为残酷的选择中,我拒绝这样的选择题,我痛恨这样的选择题,我只想让父亲活着,不要离开我们。

     我坚信父亲仍然有救,可是医生说我这是「感情用事」。

     一个已然昏迷、仅仅依赖呼吸机维持生命体征的患者,我身为医务人员,竟然做不出正确的判断。

     是的,我没法判断。这是自己至亲至重的人,今生唯此一人,哪里还有判断力,哪里还有理性?!

     我真情愿现在的自己是个医盲,一无所知,只能、也只需要相信相信医生的力量,期待着治疗中奇迹能够发生。

     医生进来催促商量的结果,最终还是母亲开了口:「趁着还有一口气,拉回我们家附近的分院吧。」

     我自我安慰地想着,也许分院的呼吸机治疗更高效,父亲能在我们的陪伴下日渐好转也未可知呢!我的心因为有了这一点些微的希望,略微减轻了悲痛的情绪。

     于是,姐夫去联系救护车转运,我扶着母亲在心外科(12 楼)和 ICU (9 楼)的楼梯之间来回奔波,开始了无助而漫长地等待。

     曾经的我,在 ICU 工作数年,彻夜不眠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真正地把死神那紧紧抓住病人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直到带领病人脱离死神凝望的视线。此刻站在 ICU 的隔离门外的我,多么渴望里面的医护人员替我打败死神。

     目之所及,楼梯道里全是打地铺的家属,他们直接躺在地板上,旁边是杂乱的生活用品,漱口杯、卫生纸、纸尿片等等。

     我不禁想到一句话:当你觉得人生艰难的时候,就去医院重症科转转吧!那里时时刻刻都上演着别离和死亡。

     他们在幽幽暗暗的角落里,守护着不知何时到来的,或喜悦或痛楚的消息——大概率都是坏消息吧!但不管怎样艰苦,他们总有希望啊——守下去的希望。

     如果可以,我多想也能像这样守着父亲,留在这楼梯的一隅,等待医生哪一天拉开监护室的伸缩门,告诉我,父亲醒了。

    

    人们在幽暗的角落里等待着新的消息(图虫创意)

     03.

     临近下午 1 点,带着呼吸机的救护车到了,我们收拾好物品,办理转运手续。

     母亲年近七旬,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面前失去了阵脚。姐夫安排我们兵分三路,哥哥去结账,我与女儿在住院部楼下等待救护车,姐姐带母亲去开车。

     室外是三伏天,暑热袭人。

     望着楼下去食堂吃饭的病人、送快递的小哥、大厅里等待结果的家属,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心就像那句诗所写:农夫心内如汤煮。我的心,同样经受着高温的煎熬,在烈火上慢慢地烤。

     不一会儿,担架到了。

     我疾步上前,看到了我亲爱的父亲,面色如常,毫无知觉。强忍住心痛,我熟练捏着呼吸气囊,与医生护士一同将父亲妥善安置在救护车内。

     正当医生在连接呼吸机的时候,我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下意识地用手指触摸父亲的颈动脉——啊!没有!我又赶紧看瞳孔——散大了!

     我哭喊着问随车医生,「刚刚交接的时候有没有呼吸?!」

     「有啊!」他也惊呆了,与此同时,心电监护仪出现了直线。

     我开始发了疯似地胸外按压,边按边喊,「爸呀!爸,求您不要这样!」

     大滴的眼泪抛洒在医院那淡蓝色的被子上,随车护士惊讶地看着我胸外按压。

     随车医生拍了拍我:「让开,我来!」

     他一边按压,一边指示随车护士:「推一支肾上腺素!」

     我蹲在狭小的车尾,边哭边揉捏父亲的双腿,双脚,期待复苏他的循环。

     医生按压了好久,逐渐停下了动作。

     「人已经这样了……」

     「不!不!」我哭着打断了医生的话,「找心外科的医生来帮忙吧!」

     但心外科的电话无法接通,急救医生试探着问:「要不,到急诊科抢救?」

     「好好,到急诊科!」我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生圈,我要我的父亲,每个人在世上只有一个父亲,我怎么能够放弃?

     为了节省急救空间,我跳下了救护车,车辆拉着警报在拥挤的道路前行,我拼尽全力在车后奔跑。

     室外 40 度的天气,我只想紧紧追随救护车,与父亲的急救连在一起,当然,更希望我可以跑赢死神。

     我隐约感到后面有人在跟着我跑,匆忙中回过头,啊!我的女儿。我追着父亲跑,她追着自己的母亲跑。

     顾不上心酸,我用尽全力跟上救护车的速度,在停车的一刹那,气喘吁吁地用手扶住担架,快速向接诊医生描述病情:今晨 6 点心脏骤停,现在大面积心梗。

     「都停过一次,意义不大啊!」

     「不,救我们好不好?」我带着哭腔,几乎在哀求了。

     「好吧!抢救半小时!」

     对,半小时。多少次,我们倾尽全力,为患者持续按压,汗流浃背;为患者挤压气囊,直到腿乏手酸;持续推注急救药物,手被玻璃安瓿划伤……

     曾经,为了一名 12 岁的孩子,我们调来两个科室的医生护士,足足按压了 100 分钟,直到她醒过来。

     而今,为了我的父亲,我怎能轻易放弃?尽管父亲已经 71 岁高龄,可是亲情,它与年龄无关啊!

     我们被隔离在急救室外,我的眼睛死死盯住走廊上那块时钟显示屏。

     14:20,我不想让它走动,我害怕半个小时倏忽而过,我怕年迈的父亲跑不动,被死神拖住。

     几分钟后,急诊室出来一位女医生,让我挂号。我赶紧照办,却大脑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操作挂号系统的显示屏,女医生很体谅地替我挂了号。

     这是我为父亲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吧,我久久注视着屏幕。

    

    医院走廊上注视着屏幕等待的家属(图虫创意)

     无望的等待中,我蓦然听到抢救室传来熟悉而有节奏的「哒哒」声,我的斗志,我的防线,我的希冀,全部落空了。我知道,那是心脏自动复苏仪的声音。它机械,它无情,它打破了我的梦想——这 20 多年的工作生涯中,我只见过自动复苏仪成功救活过一个患者,就是那个只有 12 岁的孩子——考虑到父亲的病情和年龄,我知道,我真的永远失去他了。

     04.

     父亲没了,犹如天塌地陷。

     直到姐夫的电话打来,我们才意识到,亲人的去世,并非嚎啕、悲泣能够替代,还有种种琐碎而必须的程序:通知亲友,联系殡仪馆,布置灵堂,采买寿衣,开具死亡证明,安排吊唁……

     天气酷热,第一天停灵,第二天吊唁,第三天送别。我必须承认,是这些丧葬的仪式感减轻了我的痛苦。

     9 月的一天,桂花满城飘香。家里来了客人,按辈分,我称呼她们姨妈。

     其中一位大姨拉着我的手,听说父亲,简直不敢相信:「家里明明有人学医,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爸坚决不安支架……」父亲生病的时候,我与哥哥苦口婆心劝他做搭桥手术,奈何他固执己见。

     「你就是这样孝顺的?」我刚辩解了一句,大姨就打断了我的话。

     自责弥漫开来,我的心如坠冰窟。

     晚上我翻看日记,突然找到一篇记录当时情况的文章。

     《如果父亲遇到胡大一》

     2015 年 10 月 25 日,一则新闻定住了我的眼球。40 岁的李翔在 G672 次高铁上突发心肌梗死,幸遇一老者施救,成功挽回生命。后来,经媒体查访,这位老者,竟然是我国心血管领域的泰斗,胡大一。

     这个幸运的乘客之所以得救,是因为胡大一用最快的速度联系了河南的医院,迅速为他安装了支架。

     这则新闻让我无限感慨,因为我的父亲正是一名冠心病患者。

     2011 年确诊后,他不仅不相信,而且极度排斥医生要求他安装支架的建议。他不知道,当心内科主任与我谈话表示,这种病随时会猝死时,他的小女儿背着他哭成泪人。

     父亲每次去市医院复诊,总是不断选择陌生的科室,陌生的医生,就想让新的医生告诉他,如今心脏病不需要安装支架了。

     然而 4 年过去了,他期待的这句话没有人告诉他,反而众位医生对他不听医生建议的做法生出了不耐烦。

     当父亲向我转述那些医生的话时,我的内心隐隐作痛。站在父亲的角度,我很想指责医生,我对病人从未冷言冷语,请你也善待每一位患者。然而我自己清楚,总是不配合的病患当然会触怒医生。

     我快分裂了。

     父亲的病,成了悬在头顶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我心力交瘁,惴惴不安。看到他竟然放弃了口服波立维,立普妥,转而自己养生,我心惊胆颤,屡劝屡败。

     父亲甚至对亲人说,不想再接听我的电话。「一张嘴就让我安支架!」他怒气冲冲的样子一度吓退了我,我知道他不能生气,暂时偃旗息鼓了。

     今年冬天,我正上班,母亲直接把电话打到了科室:你爸咋办呀?原来父亲胸痛严重,连走路都困难了。

     事不宜迟,我立即联系曾经在同济、协和医院进修的心内科医生,详细咨询了住院程序、专业分工、支架费用等等,接着请假,联系哥哥,商量自驾还是坐救护车适宜。

     正当我忙完一切准备坐车出发时,父亲竟然打来了电话:「我现在好多了,我是胃病,别听他们吓唬。要是上支架,我不去武汉!」

     欲哭无泪,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万能的胡大一教授,恐怕您遇到我父亲这样固执的人,也爱莫能助吧!

     看完日记,酸涩的心又被拧了一遍。

    

    每周为父亲购买的氯吡格雷片(作者供图)

     哥哥后来告诉我,父亲在凌晨胸痛发作的关键时刻,因为心疼自己的孩子,所以没有叫醒他们,亦不愿麻烦 120 救护车,独自忍到天亮,自行搭乘公共汽车去往市医院。

     心梗抢救时间分秒必争,更何况他的女儿还是一名医务人员,这样的悲剧不该发生在我父亲身上,我的心又酸又痛。

     在医疗流程和科学施治上,我们无疑是正确的。但在父亲的世界里,他的所思所想,都是正确的,他拥有自主意识。就算你是权威,你是真理,在亲人面前,你是不可造次的晚辈。

     我只能安慰自己,每个人认知不同,选择不同。连尼采都说,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至于适当的路、正确的路,这样的路不存在。

     秋月当空,窗外人流如织,小孩子照样嬉戏,老人们下着象棋,年轻人对着手机发着语音。

     生活看起来一成不变,但亲人的离去让我的心上破了个大洞,时间只能掩盖住它,但填不满它。

     学医的同仁们,愿你们不会如我一般备受煎熬。(策划:gyouza)

     致谢:本文经 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心血管内科主任医师 李元十、河北大学附属医院心血管内科主任医师 赵文萍 专业审核

     题图来源:图虫创意

     丁香园期待你的来稿!

     好文不怕贵,舍得给稿费投稿邮箱:tougao@dxy.cn

     后台回复「投稿」即可查看投稿规则

    

     或点击菜单栏「投稿」查看投稿规则

    

    

    

    http://weixin.100md.com
返回 丁香园 返回首页 返回百拇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