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部长的同学
2017/4/11 18:38:57雨果医生 [原创] 医学科普与人文
一天中午，我正在手术，接到电话，说一同事带亲戚住院，于是我马上请台下护士致电病房，安排了病床及相关住院事项。当天手术持续到晚上，第二天才到病房见了病人。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士，脸色苍白，愁容满面，看上去很憔悴的样子。见实习医师要张口汇报病情，旁边的一位陪同的男士马上示意停止，好象是在刻意让病人回避，生怕真实病情会更多刺激到她一样。
待到查房完毕，那位男士来到办公室。
“主任您好，我就是某某的亲戚，病人的老公”，他笑容可掬，很谦恭地掏出一包中华牌香烟，抽出一支递过来。
“这里是无烟医院”，我指了一下墙壁上的禁烟标志。
又看他被烟熏黄的牙齿以及右手食指和中指，联想到刚才他对妻子细心呵护，心中不免泛起一丝同情。尽管她妻子己经知道病情的大概，丈夫还坚持要求以他的口吻转述医生的话，其实我已经过不知多少次的内心追问，这种做法的正确与否，医患双方中患方是主体，然而现实操作中，病人的家属才是患方的主体，再确切的说应该是负担医疗费用的家属。各种医疗决策的知情同意可以没有病人，但不能没有家属，因为之后一但发生纠纷，家属才是主角或主使，所以很多可怜的病人，至死都不能在医生口中得知真相，对于这些纠结我经常向家属倾诉，但得到更多的答案是继续向病人隐瞒。
见我不抽烟，病人丈夫又递过一张名片：“叫我老方吧”，一边把名片分发给旁边的几位医生。
我瞄了一眼，看到第一个头衔某某某副主任，差不多一个副处级干部，后面的几个行业协会任职，说明老方也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我放心了不少，因为这个年头有文化与讲道理还是有很大关联的。
令人欣慰的是老方对妻子的关爱有加，可谓细致入微。对他这个有事业、大多数人眼中所谓的成功男士，在这个年龄段上多事务缠身，能做到常相伴己是难能可贵，而从他们到全国多家医院的求医经历不难看出，老方对妻子的感情岂止常相伴所能表达，心中敬意油然再生。
不料老方先不讲病情，却开门见山地谈起了他的社会关系，“我是某某副部长的同学……”，“我还有个同学在北京做院士……”，同时打开手机照片APP，出示他与同学们的合影，而不再提及昨天带他来住院的亲戚。
“说这些会增加我的压力，先谈您妻子的病情吧”，我知道他也是想引起重视，于是及时打断他的滔滔不绝，把主题引向他妻子的病情。
复习过老方妻子的发病经过，诊断很明确，结肠癌肝转移，能够一期手术切除的那种，没有其它特殊的情况，相对于我们肝胆胰外科的医生，很稀松平常的事，但他们已在一家医院做过术前新辅助化疗，甚至做了四疗程昂贵的靶向治疗，并出示了多家医院的检查化验单据，从中可以体会当时他们选择过程的纠结。
“来这里你就找对地方了”，我自夸道。
由于历史原因，肝胆胰外科医生从普外科分离出来之前，胃肠道手术已经做的很好，所以我经常对结直肠癌肝转移病人说，对于他们的治疗，我们是一个科室的“MDT”。
现代临床医学学科的划分越来越细，也越来越专，对于结直肠癌肝转移的诊治，以前可能普外科足以，但如今往往需要消化内科、肿瘤内科、胃肠外科及肝胆外科等多学科协作才能完成，我曾参加过一次结直肠癌肝转移的国际性会议，有位英国学者介绍他们MDT人员组成，甚至包括了秘书或协调联络员，当然还有一系列的运行机制，其设置周密让人叹为观止；反观国内大多医院，MDT多存在于概念中，或以院内联合会诊的会议形式体现；现实操作中，往往是初诊的科室先把病人收走，病人也很难享受到从始至终最为合理的治疗。令人惊讶的是老方虽非医学专业，但竞然懂得MDT的含义。
听完我安慰他们的话，老方也是会心一笑。
手术前的三天准备很快完成了，科主任从院长那里得到消息，说老方的副部长同学打来电话，无非是要重视等表示关切的话语。省级医院见过的官不少，更何止官打来求关注的电话，我们更是习以为常，不过医疗组还是制定了周密的治疗计划。因为病人结肠癌位于肝曲，即靠近肝脏的结肠部分，而肝上的转移灶虽然有三个，但也可完整切除；再者病人已经过术前四个月的辅助化疗，特别是近两个月的检查显示肝肿瘤不再缩小，已到治疗瓶颈期，手术的时机不能错过，到了一期切除结肠癌和肝转移癌的时候了。
我把病情分析及手术方案告之老方，“想请你们吃个饭，好好聊聊”，他心中还有忐忑不安，总想饭桌上谈话更为真切。
“我讲得够详细了，你动用了那么多关系，我岂敢不上心，饭就免了吧!”，我笑着说，心里不知是厌恶还默认。
当晚我那位同事打来电话，再次表达老方请吃饭的想法，被科主任同我商议后婉拒，心想如果术后病人恢复顺利，如果后续治疗还在我们这里，如果作为老方亲戚的同事再三邀请，要拒绝以同事名义发起的饭局，会更困难。手术前应当机立断，断了家属请吃的念想，以免后患。当然很多情况下吃请只是做做姿态而己，不必太认真。
手术很成功，术后三天病人肛门排气，开始进流质饮食，并能下床活动。术后七天切口拆线，并过渡到半流质饮食，我告诉病人可以出院了。
出院前老方又和我长谈了一次，原来他拿术后资料去了一趟北京。“你的院士同学不是临床医生”，看着他递过院士同学的名片，我无从细问院士是他的中学还是小学同学。
“所以他介我去了肿瘤医院”，老方思路很清晰。
其实老方在妻子术后还去过多家医院，最后我给他总结大致相仿的处理方案，继续化疗，有条件配合靶向药物。千恩万谢，老方临走要了我院肿瘤内科的联系电话，有种预感，以后我们不会再有交集了。
当今社会，之所以人情泛滥，与熟人好办事的传统意识密切相关，以至于酌情、从严等词汇成为情甚大于法的说辞。看病如同老百姓家常便饭，同样离不开熟人关系，没有直接的关系就寻找间接的，间接的也没有就去创造，所以宴请、红包、馈赠等应势而起、应运而行，让医生应接不暇。
还有对于老方夫人的病情，我曾多次告戒他们，不必太过纠结，在我看来老方重复花费太多的精力与金钱，这个道理也许禅学里事物因果循环能更形象的解释，但他们就是放不下，难道这又是逃不开的宿命!
老方夫人的这次治病过程，副部长关系发挥效果如何，传统主流意识自有共识，作为主管医师的我不认同，又有何妨？
注1：图片来自网络。
注2：多学科协作(Multidisciplinary teamwork)简称MDT，通常指来自医院两个以上相关学科或科室，一般包括多个学科的专家，形成相对固定的专家组，针对某一器官或系统疾病，根据规定的运行机制，通过定期、定时、定点的会议讨论，提出统一意见的临床诊疗模式。
注3：发小写的一篇丁香园文章阅读量100000+，家属要隐瞒病人绝症，医生怎么办？
http://mp.weixin.qq.com/s/BmRLXQbd0HMKuqr62cEqMQ
http://weixin.100m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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