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真的关心文化渗透
2022/6/1 11:31:53 人间三角
文｜西坡
昨天的文章(点击阅读)，谈了我对教材风波扩大化的忧虑。我在文章里说：现在的情况是，你只要不百分百确信这里边有惊天阴谋，就会有许多人冲过来指责你“睁眼瞎”“洗地”。结果预言自我实现了。因为我没有顺着“网络主流意见”去深挖阴谋，很多压根没有关注我的账号跑过来指责我洗地。后台留言颇为壮观。
那篇文章里我明明白白写了：
关于这件事本身，我的观点是，有些插图确实不仅丑陋而且恶劣，需要查清楚到底是如何进入教材，又是如何十多年未被发现的。按照常识分析，需要有一批相关的、具体的人要为这件事负责任。
见过这样洗地的吗？
我当然不害怕这些攻击性的留言，首先自然是因为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但凡认识一个问题教材相关的人，可能都会心虚，但我确实一个都不认识。其次因为我没有什么名气，但凡我是个名人，可能都不敢在风口浪尖上发出不同声音了。我深深知道，我们的舆论场对不同意见的容忍度究竟有多么低。
如果你经常要表达自己的独立思考，不迎合任何一个阵营，那么你就会遭到所有阵营的排挤。比如我上次写文章为李稻葵说了几句话，因为我发现他那次的发言被断章取义了。当时我就感受到了来自朋友圈的压力，因为许多朋友对李稻葵是很不屑的，可能已经骂过一轮。而我平时对他也无好感，但我觉得还是应该就事论事，而不应该就人论事、就事论人。
我们想要别人怎样对待自己，就要怎样对待别人。
回到这次教材风波，你不可以说我洗地，因为这是污蔑、人身攻击。但你可以说我避重就轻。明明大家都觉得那些教材的危害性大得不得了，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为什么你不跟着大家一起痛骂吴勇，反而要谈扩大化的问题？
总之，为什么你要跟网民群众唱反调？
我愿意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答案是：我们的感受不一样。你以为的“重”，在我看来并没有那么“重”，你以为的“轻”，在我看来非常的“重”。
在我看来，教材风波已经成为全国性舆论事件，相关部门该介入的肯定已经介入了。即便抓间谍，也要讲究一个术业有专攻吧。
我一贯认为，舆论要起的作用主要是发球，而不是进球。也就是说，舆论负责把隐蔽的问题揭露出来，把问题暴露在阳光下，接下来进入相关程序，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但是舆论尽量不要直接行动，否则很容易造成网络暴力之类的误伤，舆论不能兼任法官和刽子手。
但是我看到教材风波有扩大化的趋势，有些指控明显是捕风捉影，但网络博主们在一边倒的风向裹挟下，很少表达不同意见。所以指出扩大化的趋势和扩大化的危害，成了我感受到的“重”。
我不敢说我的感受比网友们的感受更重要，那我们各自表达各自的感受不行吗？他们为什么要对我扣帽子呢？我根本没有能力阻止任何人发出声音，为什么他们要跑到我的地盘上来教训我呢？
这个现象反映的群体心理是非常深刻的，甚至可以说深到了中国文化的根子上。很多中国人不能够容忍任何跟自己不一样的声音，哪怕这些声音丝毫不会对他们有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你竟敢跟别人不一样。这就是你最大的罪。
从小到大，我们一直在接受“你得跟大家一样”的规训。别人怎么穿衣服你就得怎么穿衣服，别人怎么玩耍你就得怎么玩耍，别人什么年龄结婚生孩子你也要什么年龄结婚生孩子。每当父母说不过孩子的时候，就会祭出终极武器——“没见过你这样的。”
跟大家一样即意味着正当合理，跟大家不一样就是有毛病。
每当有人指出你怎么跟别人不一样，你都忍不住要反思自己，忍不住要向大家看齐。很多时候你知道自己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但就因为有人觉得你不一样，你依然会觉得不自在。
我们长期生活“大家都应该一样”的文化中，已经习以为常。即便是我，有时候教育孩子也会脱口而出“有你这样的小孩吗？”但出口之后就会后悔，我可以指出孩子的问题，但不应该指责她跟别人不一样。
孙隆基教授是一位美籍华人，从国外回大陆之后，遇到了很多事，都让他感觉到“你得跟大家一样”的压力。比如有一次早春天气，但他感觉到热，就把电风扇拿出来吹。结果一位同事看到，第一反应就是“哎哟!怎么连电风扇也取出来了!大家都还没有在用呢!”还有几次，天气微热他就换上了短袖的T恤，结果商店店员就很惊讶：“哎呦!怎么连短袖也穿出来了!”
孙隆基说，这种情形是克服人我界限的“感通”，因为别人可以代替你本人感觉冷热寒暑，并且认为必须与他们一样。孙隆基下面两段话，我刚读到的时候是触了一下电的：
中国人似乎在“统一思想”之余，还要“统一感觉”，真正可以说是做到了“心连着心”!
即使连种花的园丁也知道：如果在花圃中多种上各种不同种类的花朵，让每一朵都盛开，那将会是一副多么赏心悦目的景象。然而，中国人在人文景色方面却连园丁的道理也不懂。他们在全国范围的这个大园圃内只准一种东西生长，至于对那些靠自己的努力萌长出来的花朵，则非但不欣赏，还要将之踏平。(据《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
孙隆基写的很多事都是几十年前的，现在的中国社会已经不完全是那样。但是我们却不得不承认，中国社会用“共性”去压倒“个性”的力量依然是很强的。替别人感觉冷热寒暑的习惯，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多多少少都存在着。
在战乱年代，这种趋同性是我们民族的凝聚力、生命力，但是在和平发展的年代，事事处处要求大家都一样，否定个性、排斥异端，从进化的角度讲其实是非常有害的。保持生物多样性，才能增加抗风险的能力。
最后说回文化渗透的问题。进攻是最好的防守，与其天天担心别人渗透进来，何不去渗透别人呢？如何去渗透别人，自然是建立一块文化高地，那么如何建立文化高地，自然是鼓励个性的发挥，容忍不同的色彩。所以，如果你真的忧国忧民，至少不要去攻击那些只是因为跟你不一样就让你感到不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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