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必须晴朗，生命可以调剂
2022/7/5 16:57:18 人间三角

    

     文｜西坡

     今天，一份文件震惊了网络。

     文件显示，一对夫妇要求追究一批人涉嫌拐卖儿童，他们从广西全州县卫生健康局获得回复。官方回复称，20世纪90年代计划生育工作形势严峻，当时该县实行了“对违反计生法律法规和政策规定强行超生的子女中选择一个进行社会调剂”。这对夫妇超生的一个孩子(第七孩)，就是由全县统一抱走进行社会调剂，不存在拐卖儿童的行为。

     事实认定很清楚，不是拐卖，是社会调剂。

     我和许多人一样，第一次看到“社会调剂”这个词，第一次知道生命也是可以调剂的。我们刚刚学习到，天空不能“肮脏”，必须“晴朗”。今天却知道了，生命是可以调剂的。每天都能学到新东西。

     但我对此事的震惊程度不如许多年轻的网友，因为我对计划生育有比较充分的记忆。虽然我的记忆与事实全貌相比，只是九牛一毛，但也足够让我明白社会调剂不是当时最令人震惊的事项。

     不过我对“社会调剂”毫无印象，还是感到很遗憾。我记忆中的“调剂”还是高考填志愿时出现的词。根据媒体梳理，对超生人口进行社会调剂并非个案，而是当年在相当大范围内普遍存在的事。

     中国青年报2014年刊发《被“调剂”了23年的人生》报道，这种把交不起罚款的超生家庭的孩子交给单身人士领养的做法，被称为“调剂”，在23年前的达州是一种处理超生婴儿的举措。报道提到了接收调剂一方的情形：“为了凑足交给计生办的200多元抚养费，换回这孩子，幺爸把家里两头猪都卖了。”

     财新杂志2011年刊发报道《邵氏“弃儿”》：“2002年至2005年间，以计生部门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为由、强行抱走婴幼儿的行为，在隆回县高平镇达到高潮。多年后，因部分家长锲而不舍的寻亲，类似事件浮出水面，乃至波及美国、荷兰等国。”这已经不是“社会调剂”，而是“跨国调剂”了。

     无论是全州县文件所说的20世纪90年代，还是财新报道的2002年到2005年，离我们现在都已经有二三十年的距离了。但是全州县这份文件的盖章日期是2022年7月1日。这对夫妇还在找当年“丢失”的孩子，把他们的故事写出来，定会感人至深，虽然我们现在看到的只是一份简短的文件，以及文件中理直气壮的“社会调剂，不是拐卖”定性。

     作为围观者，我们要先聚焦一下具体人物的具体命运。

     7月5日，桂林市最新回应称：根据初步调查情况，责成全州县对漠视群众诉求、行政不作为的县卫健局局长和分管副局长等相关人员停职检查。工作组将深入调查了解有关情况，切实维护信访人合法权益。

     “切实维护信访人合法权益”的正确做法，应该是帮这对苦命的夫妇找到自己的孩子。从常识来看，希望十分渺茫，文件已经说了“没留存任何记录”。

     让事情更加棘手的是，要找到的，还不止一个孩子，因为当时被“调剂”的是一批孩子。全州之外的其他地方，也有批量被调剂的孩子。总共有多少破碎的家庭等待重圆，有多少生命悲剧已经无可挽回，不堪细想。

     “生命可以调剂”这件事，让人感觉十分沉重，还在于，这样一个惊骇人心的现象和名词，在今天之前好像从我们的公共记忆里完全消失了。虽然这么多家庭经历过，虽然好几家媒体都报道过，但是记得这件事的人少之又少，这也是大家在今天感到如此震惊的一个原因。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还得感谢全州县卫生健康局，把“社会调剂”重新载入了公共记忆。

     我之前写过一篇文章说，网络中国正在与现实中国激烈对决。因为我发现，网络上的公共记忆，与现实中国发生过的层层叠叠的历史有很大的落差。在网络发达之前，每一桩今天引起轩然大波的案件，当时都发生过更多更普遍相似或更恶劣的版本。但是这份集体记忆几乎消失在现在的互联网上。

     网络中国的记忆很薄，但也不一定是一件坏事。网络中国不再把现实中国的许多存在当作合理，它不去思考什么来龙去脉，不去挖掘什么盘根错节，而是直接喊“我不接受”。

     假如说大家都记得计划生育的桩桩往事，“社会调剂”再出现的时候，可能大家不会震惊，不会愤怒，因为比它更值得震惊的事太多了。

     所以，互联网的健忘，真让人琢磨不明白到底是好是坏。但是光靠健忘之后的频繁震惊，恐怕也没办法推动社会的真正进步。

     真心希望那些被“调剂”走的孩子，可以有机会结识自己的亲生父母，他们和那些被“拐卖”的孩子是一样无辜的。也希望我们的公共记忆是连续的，而不是断裂的。不论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一个社会必须面对自己的过去，否则它没有办法保持健康的自我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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